開平三十四年十月。
晉州, 處大宋西南一隅。
晉州多山, 多有名山被文人墨客作詩入畫。遠的不說, 便說近的,兩年前天下四儒之一的傅渭傅希如辭官後,就遊歷到晉州。他登上廬山後, 寫下一句詩,如此說道:“長霧送歸客,曉嵐斷煙濤。”
因為被群山環繞, 晉州向來出行不便。半年前皇帝要修一條官道, 聯通蜀州與晉州。修這條官道的難度不下於當年修盛京往北的三條官道,於是工部官員與天下工匠紛紛來到晉州, 忙於修葺官道,定要在兩年內建完。
晉州府城外, 一輛馬車從山間小道中緩緩駛了過來,到了城門前。守城士兵上前查看, 車夫給了對方一樣東西,士兵一見面色大變,就要下跪行禮。車中傳來一道輕緩平和的聲音:“不必多禮, 可能入城了?”
士兵膽戰心驚地連連點頭:“您請, 您請。”
馬車進了城後,立刻就去了府尹衙門。大約一個時辰後,一位穿著青色錦袍的俊俏公子從衙門中走出,他帶著自己的書童,一同往工部修官道的地方去了。走到一半, 他們恰巧路過晉州的大宋銀契莊。
唐慎停下腳步,看向這座銀契莊。
只見兩個穿著麻布的漢子有說有笑的從其中走了出來,手裡拿著銀契莊給的票據。
“這銀契莊確實是方便,取用銅錢都便利得很。賣了糧食後我都不用將那麽重的吊錢帶回村子,大半放入這銀契莊。待需要時,再來取了就是。”
這兩人一邊說,一邊慢慢走遠了。
奉筆童子見唐慎一直望著這兩個人,他跟隨唐慎多年,非常懂他的心思。奉筆道:“王相公的差事辦得可真是極好的,公子,咱們走到哪個府城都能見到大宋銀契莊。這大半年下來,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用起了這銀契莊,都誇做得好呢。”
唐慎:“你覺得做得好?”
奉筆:“自然是好。”
唐慎笑著搖搖頭:“還不夠,這不是師兄要的。”
“啊?”
奉筆童子茫然地撓著頭,他只是一個小書童,識得一些字,卻哪裡能懂這些。
自年初起,王溱就忙起了大宋銀契莊的差事。這一年下來,他走遍三十六州。每一府州的土地上,都漸漸開出了一家家的大宋銀契莊。百姓們原先對這大宋銀契莊全然不懂,都不敢隨意靠近。這種事還無須王溱操心,戶部左侍郎徐令厚使了一計,命令各地銀契莊同一日分發兵部的餉銀。
家中有當兵的,那一日都可去大宋銀契莊領取家人的餉銀。不怕你不用,只怕你連進都不敢進。
很快,百姓們都接納了這個奇怪的衙門,知道這竟然真是個尋常百姓都可以進入的“官府衙門”。
百姓們開始將錢財放入大宋銀契莊,此事定然引起了世家波動。
然而百姓的錢再多,也多不過世家大族。這世上無論何時,九成的財富,都聚集在那少少一成人的囊中。世家不願見大宋銀契莊成效,可當年度支司的血案又不好重演一波。於是某一日,秦州忽然有數以千計的百姓要一同將錢財從銀契莊中取出。
大宋銀契莊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倉庫,百姓們將錢放進來,就給存著不動了。自然是有所運作,隻留日常所需。
此事一出,秦州府尹馮廣才愁白了頭髮,因為大宋銀契莊一時間根本給不出這些錢!
秦州頓時大亂,此事鬧到盛京,趙輔將這封折子狠狠砸在王溱的身上。
“這便是你為朕辦的好差事?”
於是上個月,王溱特意去了秦州一趟,擺平了這件事。接著他南下去了金陵府,回到琅琊王氏。
待到王溱離開,已經是三日後的事了。
王家四老爺王慧親自送他出門,望著自家侄兒清風一般的身姿,王慧苦笑一聲,作揖道:“這尋常人做官,都是為家中攢財,為家中造福,讓家人借勢跋扈。可你與二哥倒是好,這是要挖空世家的根基啊!”
王溱回他一揖,聲音清潤透亮,仿若穿透千古時光:“年幼時四叔曾與豐說過,為何我琅琊王氏為何能綿延三百年,長存於這神陸大地上,不同那謝氏一樣日益衰退。”
王慧朗聲一笑:“這世上,沒有永恆屹立之巨擘!隨勢而動,戶樞不蠹,這便是我王家的祖訓。”
王溱長長一揖:“多謝四叔叔。”
“你啊,還有二哥,可真是我王家三百年來最大的敗家子了!”
嘴上說著責罵的話,王慧的臉上卻是笑容。
王溱所做的事,唐慎自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王溱真正想要的不是弄出一個“幫著百姓方便方便取換錢財”的地方,而是要“以紙代幣”!
大宋的錢荒,無非是因為兩點。
第一,是貴金屬稀少,原材料不夠,錢幣自然鑄造不多。
第二,便是世家大族的壟斷。世家大族將大量的黃金白銀都私藏起來,長此以往,會導致富人越富,窮人越窮,惡性循環。
王溱要做的,是將錢財從世家大族手中搶回來,再加上年年積累,以充足的底子充盈國庫。此後,真正做到以紙代幣。百姓不僅僅認銅錢,更認大宋銀契莊的紙幣。
然而這一切,還是路漫漫矣。
唐慎如今在晉州看到這座大宋銀契莊,他既感到欣慰,又覺得王溱太辛苦了些。
“師兄是真的不容易啊!”
在心中感慨一番,唐慎又想到:我又哪裡容易呢?
他笑了笑,沒再多說,來到工部。
臘月,唐慎回京。盛京不同南方,早已被大雪覆蓋。這幾日百官沒有上早朝,因為趙輔的頭疾犯了。這幾年每到寒冬,趙輔常常會頭疾發作,嚴重時還會昏迷不醒。
只是誰也想不到,這一次竟會如此來勢洶洶。
欽天監監正李肖仁帶著九位弟子,於登仙台中為皇帝做法祈福。
臘月初九,三匹快馬自盛京而出,向姑蘇、既州和涼州而去。三位皇子在家中接旨,三人聽了旨意,皆是大驚。
趙輔竟然早有寫下詔書,若是有一日他十日不醒,便將三個皇子召回盛京.
三個皇子第一想到的都不是關心趙輔的龍體康危,而是意識到:難道,他們即將要做皇帝了?
三人回到盛京,很快都知曉了自己另兩位兄弟也回來了。
若是放在從前,他們定然會各自運作,為自己繼承皇位謀取更大勝算。可兩年前那次宮廷政變真將他們搞怕了,他們怕極了這是趙輔又一次的心血來潮,這又是自己父皇的一次陰謀。
兩年前的正月宮變,他們至今不知道所有真相。但他們從中明白了一個道理——
他們那位父皇,是真的無情冷血至極!
三人既擔憂又雀躍,擔憂的是這次會不會又是個陰謀,自己兩位兄弟會不會成了太子,甚至皇帝。雀躍的是……為何不能是自己成了皇帝?
一晃二十三天過去了,臘月廿三,往年到這時,應當百官準備休沐了。可今年皇帝病重不醒,群臣皆去天壇為皇帝祈福。眼見雪越下越大,天氣越加寒冷,皇帝也沒有要醒的意思。許多官員都隱隱察覺到,皇帝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臘月廿四,唐慎輪值進宮。哪怕趙輔沒有醒,每日勤政殿都會去一位三品高官,在福寧宮外等候。
唐慎穿著厚厚的棉衣,站在福寧宮外,站了整整一天。
大太監季福端著一碗熱湯,親自送出門外,遞給唐慎:“唐大人可真是辛苦了,嘗口熱湯吧。”
唐慎立刻雙手接過:“多謝公公。”
季福道:“今日早晨就開始下雪,下了整整一天,可比昨天還要冷上許多。”
唐慎:“陛下的情況可好些了?”
季福臉色僵了僵,他朝唐慎輕輕搖頭,以眼神示意他:莫要再問了。
那便是情況很糟了。
唐慎啞然不語。起初他也有猜過,這一次趙輔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顯然,趙輔是真的重病不起了。
趙輔時日無多了……
唐慎心中隻感到悵然一片,說不出什麽感受。
忽然,只見茫茫大雪中,一抹黑色的影子從垂拱殿的宮道前大步走來。冷黑色的披風隨獵獵寒風錚然起舞,他穿著一身甲胄,腰間系著玄鐵長劍,一手搭在劍柄上,大步軒昂地快速走來。這人雖已年邁,卻走得極穩,很快便走到福寧宮前。
來人站定後,一個掃視,鷹隼般的目光在唐慎的臉上落了一瞬,又很快移開。他氣勢滔天,那環顧全場的一眼,便如血海地獄,滿是白骨入目,在場所有人都窒了呼吸。
唐慎嘴唇翕動,望著眼前這個白發蒼蒼卻凌然如劍的老將軍,忽然,他意識到了這人是誰。
皇宮中,除了禦林軍,誰也不可持劍入宮。
然而,有一人可以。
季福尖著嗓子賠笑道:“奴婢見過天下兵馬大元帥,太師是何時回京的。”
周太師開了口,聲音如他這人一般,冰冷似寒鐵:“快馬加鞭,剛剛才抵達京城。聖上如何了?”
季福小聲回應。
周太師沉默片刻,他巍峨的身軀好似一座巨山。“帶老夫進去吧。”
“是。”
周太師大步邁入福寧宮中,他走過唐慎的身邊,唐慎立刻俯身作揖行禮。周太師望了他一眼,沒有開口,就這般走進去了。
殿門吱呀一聲悠悠關上,唐慎雙手捧著那碗已經涼掉的熱湯。
他抬頭望著天空中紛紛灑下的白雪,心中想到:二十五天了,這是第一個進了福寧宮的官啊。周太師是官嗎?
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