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唐慎的同窗好友梅勝澤、同榜榜眼王霄, 齊齊歸京。
四年前, 三人一同金榜題名,是風光無兩。如今各在其位,各司其職又各不相同, 相聚時便都各自唏噓。唐慎這四年來一路青雲直上,王霄在沉寂兩年後,也因修建寧州官道有功, 得了皇帝的賞識。唯有梅勝澤, 兩年前因度支司獲罪,仕途不振。
唐慎見到梅勝澤, 第一眼竟沒認出他。
啞然許久,唐慎不忍道:“勝澤兄, 你怎的兩鬢都花白了!”
梅勝澤望著唐慎,苦笑一聲:“個中滋味, 景則又如何知曉啊!”
話說梅勝澤被貶謫到偏遠地方後,起初還能苦中作樂。他在國子監時最擅長吟詩作畫,所以他作了幾首詩詞, 表述自己可悲可歎的貶謫之情, 倒是在文壇也有了一定名氣。誰料不出一年,他的結發妻子難產而亡,隻留給他一個兒子。
次年,兒子也因病早夭,梅勝澤難以接受這樣的打擊, 一病不起,險些就去了。
所以他今年才不過二十有七,就已經兩鬢花白,滄桑如耄耋。
三人在細霞樓好好聚了一番後,唐慎邀兩人到府上,他們進了書房,唐慎問道:“勝澤兄和岱嶽兄,你們可知這次聖上命你們去幽州,擔任銀引司都部郎中,是有何意?”
一聽這話,王霄和梅勝澤對視一眼,明白了唐慎的意思:“景則是說,還另有深意?”
唐慎一笑,緩緩道來。
王霄和梅勝澤對銀引司本就一知半解,兩人都有猜測,或許這銀引司和兩年前的度支司有關系。可他們萬萬沒想到,皇帝要他們做唐慎的屬下,去幽州赴任,並不是真的要他們做銀引司的官,而是要他們擔起刺探遼國軍情的重任!
兩人皆是震驚,久久不能言。
忽然,一股雄心壯志回蕩在他們的胸腔。梅勝澤雙眼放光,道:“未曾想景則竟做了如此偉業,我梅勝澤又竟能參與其中。景則,不,唐大人,下官定不負大人所托,勢必馬到成功!”
王霄也拱手道:“下官遵大人指令!”
不日,兩人就上路去了幽州。
在他們之前,秦嗣也去了幽州,赴任銀引司都部帳使。他與王霄、梅勝澤同屬都部,卻其實不是一個官。秦嗣是王溱手下的官,他此次去幽州也是帶了重任的。秦嗣手持趙輔親自賜下的聖旨,又帶著王溱的官印,自信地來到幽州。
他剛抵達,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燒遍了整個西北。
即日起,西北三軍所有的餉銀,全部以銀契的形式發放,再不許以真金白銀。
此令一出,三軍大驚,所有士兵將軍都驚慌不已。李景德也被朝廷這條聖旨氣得頭上冒煙,他帶兵闖進銀引司,直接拿下秦嗣,把他綁了起來。秦嗣拿他這個兵痞將軍毫無辦法,隻得取出趙輔的聖旨和王溱的官印:“李將軍,你這是要造反嗎!”
李景德看到這兩樣東西,眼皮一跳,他閉上眼,轉過頭,假裝沒看見。他哼了一聲,道:“本將軍要造反?秦嗣,我告訴你,你可別血口噴人!你先說說,為何不再給本將軍的兵發銀子。以往你們用那些紙張代替軍餉,老子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反正糧食、武器都是到手的。”而且因為這些紙只能購買兌換糧食、武器,軍中少了一些貪汙,李景德還十分滿意。“可你現在連銀子都不給了,誰還願意跟著老子去打仗!”
秦嗣兩眼冒火:“我與你說不清!”
李景德:“嘿,這還有小脾氣了。你是覺得本將軍蠢,懶得和本將軍解釋?”
秦嗣翻了個白眼:你知道就好。
李景德正要發難,忽然銀引司衙門外跑進來一支兵。李景德原本非常不耐煩,可見到領兵的人,他吞了口口水,道:“老程你怎麽來了。”
程將軍無語道:“你若不帶兵闖進銀引司,我能被大元帥派來抓你回去?還不快快放了秦大人,跟我回去向大元帥請罪。”
一聽到大元帥三個字,李景德隻得束手就擒。
他們走後,秦嗣怒不可遏:“土匪,強盜!這些敗類都不配當官!”
秦嗣氣得砸爛了一屋子的東西,可若是王溱在此,他便不會動怒,而是會思索這其中包含的深意。比如李景德是帶了私兵來銀引司抓人的,就算有人通風報信,那程將軍從西北大營趕來,都不該如此迅速。
這其中定然有貓膩。
李景德出了銀引司後,頗有些憤懣:“老程,雖說是演戲,但你能不能給我點面子。什麽叫抓我回去,當著那麽多文官的面呢,就不能說句請我回去?”
程飛翻個白眼:“我要是不當著秦嗣的面呵斥你一頓,你信不信他扭頭就給你小鞋穿?這些文官心眼有多小,你難道不知道?大元帥是叫你帶兵來鬧一通,表明一下我們西北大營對銀引司這次銀契舉動的不滿,可沒叫你把人家秦大人綁住!你真要造反啊。”
李景德摸了摸臉上濃密的絡腮胡子,這一層層的大胡子擋住了他微紅的臉頰:“咳,我這不是早看那個秦嗣不爽了麽。老子綁不了王子豐,還綁不了他手底下的官了?”
程飛:“你要做什麽,我不會阻攔,但你不可壞了大事。銀契一事是大元帥特意吩咐下來的,定要助銀引司做成。你今日去只是為了表明態度,不寒了將士們的心意。等過一段時日,銀契真正推行開來,將士們懂得銀契的好處,就不會再動亂了。”
李景德歎了口氣:“唉,可老子也想知道,這銀契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啊!”
果不其然,起初將士們聽說朝廷再也不發銀子,隻發幾張紙,鬧得極凶。不知怎的,征西元帥李景德帶人把銀引司砸了一頓的事情傳開了,將士們躁動的心稍稍安撫下來。過了半個月,銀引司忽然開始在大宋三十六府開設兵部銀契莊。
到這時,將士們才明白銀引司的良苦用心。
古來征戰幾人回,一封家書抵萬金。
雖說大宋與遼國簽訂了和平協定,但兩國只是不真正開戰,小規模的交鋒卻從來沒避免過。比如去歲遼國突然大軍來犯,困了幽州城整整兩月,那一戰西北大營就死去了數千將士!
這些將士都是背井離鄉,出來參軍的。他們大多孤身一人,朝廷發下來的餉銀他們往往直接藏在身上,無法送回家中。想把家書和銀子送回去,只能等每月一次的軍中信使,可這千山萬水,還不一定能送到!
若是戰死沙場,便成了一抹英魂,再多的銀子又有何用。
銀引司在全國開設兵部銀契莊後,士兵們得到的銀契可以直接交到幽州銀引司,填寫好要送往哪一府,交給哪一戶人家。家人們直接在當地的兵部銀契莊就可以領到銀子。
這差事辦成後,朝堂上下一片讚聲。百官見到王溱,紛紛恭賀於他。王大人多謙遜啊,他雅然一笑,道:“皆為秦大人的功勞。”
下了早朝,趙輔也心情愉悅。中午時,他喚來王溱,問道:“朕合眼前,可能看到子豐向朕許諾過的盛景呀?”
王溱作揖行禮,詫異地反問:“陛下萬歲千秋,是要合眼午睡小憩嗎?”
趙輔哈哈一笑,對著季福指著王溱道:“瞧瞧這王子豐,深得朕的心意。”
在大宋境內實現“以紙代幣”,這是王溱設立銀引司前,曾經向皇帝許諾過的。如今他們終於走出了第一步,萬事開頭難,這小小的一步,竟然費去了整整兩年!
王溱高舉玉笏,恭敬謹然地站在垂拱殿中。陽光穿過琉璃窗映射而入,趙輔開懷地笑了很久,但他望著殿中站著的王溱,笑意漸漸斂去。默了片刻,趙輔道:“子豐,你隨著朕已有十二載光陰了吧。”
王溱:“回陛下的話,臣十七歲中了狀元,如今已然二十九了。”
趙輔感歎道:“是十二年了,可別再拖到而立了!”
王溱驚詫地抬眼看了看皇帝,這一次他竟沒有揣摩出趙輔話中的真意。
離開垂拱殿後,季福很快跟了出來,追上了王溱。他笑盈盈地說道:“奴婢恭賀王相公,恭喜王相公。”
王溱心中一動,驟然明白過來,他朝季福徐了徐身子:“多謝季總管。”
“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季福臉上笑得褶子更深,他看了看左右,小聲道:“聖上龍體康健,王相公不必擔憂了。”
出了皇宮,王溱坐著轎子途徑禦史台。忽然,他想起幾個月前唐慎曾與他說的“師兄這一路過得不易”,他倏然笑出聲,語氣寵溺地自語道:“早就與你說了,我這一路並無不易。你瞧,你家師兄很快就要升官了。”
都說人算不如天算,皇帝要你今年升官,你就別想拖到明年。
不過如今一切還沒顯露出來,王溱出了宮後沒去勤政殿,當然也沒去戶部。他命轎夫抬著轎子,去了欽天監。等到申時才離開。
銀引司的差事辦得極為漂亮,銀引司所有官員都得到了賞賜。剛剛回到盛京的余潮生得到賞賜後,對左右親信感慨道:“自兩年前我回京後,一切似乎有如天助。”
度支司出事的時候,余潮生在貢院裡做會試副考官,躲過一劫;如今他平白無故得了個銀引司的差事,什麽事都沒做,銀引司自個兒辦成了大事,他也沾光分得了賞賜。
親信道:“是大人仕運亨通。”
余潮生想了想:“倒也不是。聖上將我派去幽州,做了個銀引司左副禦史,一來是為了壓住王黨的氣焰,不讓王黨一家獨大。二來是為了給那唐景則抬官,讓他以區區四品官職與我同位。或許,是我沾了他的光吧。你瞧上個月聖上給他升遷了兩個官,派去了幽州。那梅勝澤和王霄,可不就是冉冉升起的唐黨嗎?”
作者有話要說: 余潮生:你們是唐黨!
梅勝澤&王霄:糖黨?對,我們就是甜黨。怎滴,你是鹹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