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尋書回來, 傅渭沒見到書, 也沒見到溫書童子, 問他:“那小童子可是又去哪兒玩浪去了?”
唐慎笑著為溫書童子辯解:“先生猜錯了,我們找了許久,始終沒找到。溫書便把撫琴童子喊來了, 這才知道那本書早就不放在先生書房了。前幾日先生賞花時,將它放在花園了。所以溫書與撫琴先去尋書,我就先回來了。”
沒過多久, 溫書童子和撫琴童子果然拿著書回來。
傅渭翻開這本詩集, 與自己兩位學生品鑒一番後,他指著王溱, 對唐慎道:“你師兄方才說他醉了。”
王溱舉著酒盞,仍舊一杯杯地飲酒, 仿若沒聽見傅渭的話。
唐慎:“師兄醉了?”
王溱看向他,輕輕一笑。
傅渭拂袖道:“罷了罷了, 今日就到此吧。你扶著你師兄回去,送他回家,可別第二日戶部尚書醉倒在大街上的事傳遍整個盛京城, 老夫都丟不起這個人!”
唐慎立刻走上前, 他扶著王溱的胳膊,將他帶出了傅府。
王溱似乎真的醉了,一上馬車他便閉上了眼睛,頭微微歪下,很快就枕在唐慎的肩膀上。唐慎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 隨即他掀開車簾,對馬夫說:“先去尚書府。”
一路上,王溱始終閉目睡著,唐慎動也不敢動,生怕吵醒他。等快到尚書府時,管家早已在門外候著。
唐慎:“師兄似乎醉了,所以我送他回來。”
管家大驚,錯愕地看了眼枕在唐慎肩上的王溱,又看了眼唐慎。他徐徐行禮,道:“勞煩唐公子了。”管家很快命人把王溱扶了進去,唐慎這才上車回家。
然而他並沒有想到,尚書府的大門才剛剛從背後關上,“醉得不省人事”的王子豐倏然睜開眼,站直了身體。
管家見狀,心中道了聲果然。
管家照顧王溱十余年,自王溱來盛京,他便跟著過來了。他從未見王溱醉過,一來王溱的酒量十分不錯,很難喝醉;二來以王溱的謹慎和品性,他最不喜將掌控權交由他人手上。醉鬼這種事,王溱決然不會去做。
王溱伸出手,從懷裡掏出一本薄薄的琴譜。這是在馬車上時,唐慎趁著他睡著,迅速塞到他懷中的。想來就是他二十九歲生辰的禮物了。
琴譜是前朝遺本,價值連城,王溱定定地看著這本琴譜,卻悵然地歎了口氣。他道:“準備醒酒湯吧。”
管家驚訝道:“公子醉了?”看著不像啊,雙目清明,走路穩健。
王溱搖搖頭,輕輕地笑了起來。
“酒不醉人人自醉!”
另一廂,唐慎回到府上後,書童奉筆一直為他等著燈。因為第二日還要上早朝,所以唐慎戌時前一定會入睡。奉筆聞到唐慎身上的酒味,貼心地問道:“公子可要喝醒酒湯?”
“……嗯。”
很快,奉筆將姚大娘早早備好的醒酒湯端了過來,擱在書房的桌上。唐慎右手拿著一本書,定定地看著。可是過了許久,他也沒翻動一頁。許久,奉筆提醒道:“公子,湯該冷了。”
唐慎精神一個恍惚,輕輕地“嗯”了一聲,接著伸手拿起醒酒湯。
奉筆驚呼:“公子,那是筆筒,您拿錯了。”
仿若當頭棒喝,唐慎猛然回神,他手上一個不穩,青瓷筆筒砸在地上,落了滿地碎片。奉筆急忙收拾起來,唐慎張了張嘴。片刻後,他道:“你先出去吧。”
奉筆一頭霧水地將碎瓷片收好,帶出書房。
唐慎放下了那本他看了小半個時辰,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的書。他的手指用力地縮緊,又用力地張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從未想過……
師兄對他竟然是那樣的心思!
不,或者說,在一個月前,那一晚在尚書府中,王子豐隔著手背親吻他的眼睛。在那一晚之前,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念頭,也從來不敢去想。那一晚之後,他已然恍然猜到了,所以他逃避對方,他躲著王溱走。他自欺欺人,他告訴自己或許是他想多了,怎會有這樣的事。
可今日他在傅府聽到的那一切,注定他無法再欺騙自己下去。
什麽王子豐年近而立,至今未娶,不是因為他不舉,不是因為他找不著心儀的女子,而是因為他喜歡男人,因為他未曾找到那個令他心動的男人!
唐慎的心劇烈地顫動著,他唇舌乾燥,他為自己這個突然的認知而身心震然。
半年前,在幽州府,他說動了蘇溫允,讓蘇溫允以為王溱不是斷袖。可蘇溫允並不知道,那時的他同樣也被對方說動了。
唐慎閉上眼,不再去想這些事。可他一合目,眼前全然都是王子豐。
唐慎拿起那碗醒酒湯,一飲而盡。然而他竟然覺得更加醉了,醉得神思昏沉,卻難以入眠。
又是一宿睜眼到天明。
第二日,下了早朝後,唐慎隻當了半天差,就告假回家休息。
早朝時他曾經遠遠地看了眼王溱,兩人如今不在一個衙門當差,見面的機會本就少。只要早朝時注意了不碰面,就不會有什麽奇怪。王溱神色自若,沒什麽異常,想來是並不知道他昨晚將那些話都聽了進去。
就這樣躲了兩天,十月中旬,唐慎接到一封從姑蘇府來的家書。
寫家書的人是唐慎的大伯父唐舉人。他在信中首先恭賀唐慎升官,接著又說了些唐家的事。比如唐夫人上月生了一場大病,所幸有名醫妙手回春,讓唐慎不必擔心。
直到信的最末,唐舉人寫道:“九月初,二皇子殿下至姑蘇府,任姑蘇防禦使。府尹大人設宴款待,為其接風,鄙人不勝榮幸,也在其列。數日前,姑蘇府建了一個稀奇玩意,名為兵部銀契莊。原以為與唐家無關,誰料初六,二殿下決議擴辦兵部銀契莊,請姑蘇所有鄉紳富豪一同督辦。”
看到這,唐慎頗為驚訝。
旁人不知道兵部銀契莊是什麽,就連蘇溫允、余潮生都未必敢說一句知根知底,可唐慎卻是知道的。兩年前當朝權臣想推行“以紙代幣”,用度支司做幌子,下場慘烈。如今的銀引司,或者說兵部銀契莊就是“以紙代幣”新的遮掩。
兵部銀契莊推行得十分順利,無論是王溱還是唐慎,所有和銀引司有關的官員,都得到了皇帝的嘉賞。兵部銀契莊再往下做,就是真正開始推行“以紙代幣”了。這個度由王溱把握,他自會找到一個最恰當的騏驥,在最合適的地方和時候,推行起來。
可二皇子趙尚怎麽會突然想插手兵部銀契莊的差事?
唐慎疑思不定。等過了幾日,他知道其他兩位皇子也想辦一些差事,在任職的當地做出一番成績後,他恍然大悟:趙尚未必就知道兵部銀契莊是做什麽的,他只是想做出政績,讓皇帝對他刮目相看,勝過他的兩位兄弟。然後他就選中了兵部銀契莊。
這件事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
趙尚畢竟是皇子,不僅僅是個小小的姑蘇防禦使。他真想插手兵部銀契莊的事,恐怕沒人敢阻攔他。若是讓趙尚捅出什麽簍子,那可不是趙尚以後與皇位失之交臂的事,王子豐布了整整兩年的局也會功虧一簣。
唐慎知道這事應當告訴王溱,提醒他是否要做出一些防范。但他如今不敢去見王溱,他無法對師兄說出一個不字,可也無法接受那樣的感情。
冥思苦想後,唐慎想到了一個主意。
他特意打聽到王溱某日被趙輔傳喚進宮,於是在下衙後,唐慎趁王溱還沒回府,趕忙登門拜訪。
管家道:“回唐公子的話,我們家公子還未回來,請您去花廳中等著吧。”
唐慎時常會來尚書府拜訪王溱,很多時候師兄弟二人就是一起吃個便飯。他們兩家住得很近,走動十分方便。經常會碰到唐慎來了、王溱還沒回來的情況,管家也沒當回事,直接就想把唐慎往府中引。
誰料這次唐慎卻露出遲疑的神色,他道:“今日我還有事,既然師兄沒有回來的話,我就不叨擾了。我這有封信想給師兄,勞煩你為我轉交了。”
管家愣了愣,將信接了過來。
半個時辰後,王溱回府,聽說了唐慎登門而不入的事。他挑起一眉,拆開信看了起來。看到唐慎旁敲側擊地告訴自己,二皇子似乎想要插手姑蘇府的兵部銀契莊的差事,王溱微微怔住,他定定地望著這封信,久久不言。
良久,他歎氣道:“他是故意的。”
一旁的管家十分不解。
王溱問道:“他今日登門時,穿的是官袍還是常服。”
管家回答:“官袍。”
王溱:“你瞧,若他真心想來做客,怎的會穿著官袍就來了?他早就沒想過多待,只是把信送到就好。他早早就知道我定然不在府上,才會提前準備好一封信。”頓了頓,王溱忽然站起,他驚訝不已:“這般重要的事,他不當隻用一封信告訴我,哪怕是先前他總躲著我的時候,遇到這種大事,也該知道事態緩急,不可如此敷衍。”
在廳中來回走了兩步,王溱語氣堅定:“他定然是知道了,他不再狐疑猜測,他肯定了。他怎會忽然如此肯定?”
許久,王溱哭笑不得道:“那夜原來他聽見了!”
次日,唐慎下了衙剛回到府上,正在和唐璜吃晚飯,就聽奉筆突然跑進屋:“公子,王大人來了。”
唐慎的筷子啪嗒一聲落在桌上:“哪個王大人?”
奉筆奇怪地看了唐慎一眼:“王溱王大人。”
唐慎立即道:“就說我病了,不宜見客!”剛說完,唐慎又飛快地自言自語:“不行,誰都騙不過王子豐,他才是騙人的祖宗。想騙過他,得先騙過自己。我真的病了,我病得很重,我快起不來床了。”
話音剛落,唐慎直接跑出大廳,奔向自己的房間。才跑到一半,他又跑回來:“唐璜,你的胭脂呢?”
唐璜早已被唐慎這一連串的舉動嚇到了,過了半天她才呆呆地道:“在……在房間裡?”
唐慎:“借我用用。”
唐璜:“誒?!”
唐慎以極快的速度跑去自家妹妹的閨房,從梳妝奩中取出一盒胭脂。隨即他又跑回自己的房間,直接躺上床,蓋上了被子。
門外,王子豐穿著一件深紅色的官袍,背倚轎子靜靜等著。他手中拿著一把錦面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掌心裡敲著,顯得清雅又雍容。
奉筆跑出門,道:“王大人,我家公子他病了,無法見客。”
王溱做出關切擔憂的表情:“小師弟竟然病了?那我更得看看他去。帶路吧。”
奉筆原本還想說些什麽,可一抬頭看見王大人那溫潤雅靜的笑容,他閉上了嘴,乖乖帶起路來。
公子,不是奉筆沒用,換誰來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