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聖上將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你王子豐是趴在房梁上親耳聽見了?”李將軍先是羞惱, 隨即反應過來, 理直氣壯地說道:“你說什麽便是什麽?聖上將我喊去,獎勵我大敗遼軍有功,你懂個什麽。”
王溱走了過來, 他與唐慎對視一眼,交換眼神。
唐慎:師兄,他剛才罵你, 我可沒回他, 不關我事。
王溱笑了笑,唐慎沒看懂王溱的意思, 但他尋思自個兒沒錯,王子豐和他關系那麽好, 不至於和他慪氣。
王溱悠然一笑:“既然李將軍說聖上是賜予你獎勵,那獎勵何在?”
李景德:“……”
爾等狗屁文官, 就沒一個好東西!
用力地擺擺手,李景德大步一跨:“走了走了,沒意思。”
李景德瀟灑的背影消失在勤政殿花園中, 只是唐慎怎麽瞧怎麽覺得他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面對其他文官, 李景德還敢嗆兩句。哪怕同為二品,他都敢半夜套個麻袋,把禮部尚書孟閬狠揍一頓。但面對王子豐,他不敢。戶部管著整個大軍的軍餉,李將軍以前也不是沒反抗過王子豐, 可結局都不怎麽美麗。
識時務者為俊傑,李將軍是當世人傑,自然也非常識時務。
王溱其實只是路過,他怎麽可能真的跟蹤唐慎或李景德。只不過路過花園時,偶然聽到有人提自己的名字,他便停下腳步,稍稍聽了兩句。
王溱看向唐慎,目光平和,神態雍容:“孟大人那邊如何了?”
這是在問孟閬和遼國使團那邊扯皮得怎麽樣了,唐慎道:“孟相公與余侍郎精誠合作,倒也算順利。”
王溱:“總是要過個好年的。”
唐慎心領神會:“師兄的意思是……”
王溱笑了:“小師弟今晚上來尚書府吃酒麽?”
孟閬正式接待遼國使團後,唐慎早就成了閑人,每天悠閑得很,正想去找王溱聯絡聯絡感情。一聽這話,他便道:“好,又要叨擾師兄了。”
進了臘月,盛京入夜很早,衙門中的官員們都是提著燈籠下衙的。
唐慎回家換了身常服,來到尚書府。尚書府的廚子準備了一桌江南菜。其實唐慎前世並不喜歡吃口味清淡的江南菜,可到了這個時代,每次來王溱這,他都被逼無奈地吃一些,再加上尚書府的廚子是琅琊王氏精心挑選了,送到王溱這的,本來就手藝一絕。唐慎跟著王溱,也漸漸變得口味清淡起來。
用過飯後,唐慎非常了解自家師兄那些風雅的愛好。
古人的文娛活動其實並不如現代人想象的那麽少,當然也不多。入夜後,因為蠟燭、油燈費錢,大多人家就直接睡了。但要是不睡,娛樂點的可以玩打馬、葉子戲,高雅點的琴棋書畫,樣樣皆可。
王溱對琴棋書畫,那真是樣樣精通。唐慎作為他半個學生,也算是“附庸風雅”,到處學了一點。
兩人來到書房,這是半個月前他們沒下完的一盤棋。
唐慎看到這盤棋頓時頭都大了,他直接求饒:“師兄,我輸了。”
王溱詫異道:“還未下完,小師兄為何要說輸了?”
“以師兄的眼力,自當看出來,這盤棋我已經輸了。不如我們再下一盤?”
王溱感歎道:“小師弟太過妄自菲薄了。”說著,又開始收子,“那便再下一盤。”
唐慎心道:你就非得看我被你殺得片甲不留不可?
這都什麽惡趣味!
以往唐慎和王溱下棋,雙方下的都是敵手棋,也就是兩個水平相當的棋手下棋,互相不讓子。但今日唐慎道:“師兄,我想下饒子棋,你讓我五子如何?”
饒子棋,就是由棋力低的一方執黑子先下,而且唐慎還要王溱給他讓五子。
王溱驚訝道:“小師弟為何要下饒子棋。”
唐慎:“……論下棋,我不如師兄。我們以前就該下饒子棋了。”
王溱:“我不覺得。”
唐慎:“……”
“我覺得,師兄,讓我五子吧。”
王溱定定看著唐慎,笑道:“我是尊重小師弟,覺得你我該下敵手棋。”
唐慎心裡想,其他地方我覺得你該多尊重尊重我,比如什麽時候帶我再升個官。但下棋這方面可就算了吧。然而話不能這麽說。王子豐輕飄飄的一句話出口,唐慎已經在腦中過了三個彎。
王子豐說尊重他,覺得他們勢均力敵,該下敵手棋。
這不僅僅是在說棋,還在說其他。
如何回應?
片刻後,十九歲的唐慎道:“我比師兄小九歲,還未曾加冠,師兄讓讓我,又能如何麽。”話語間竟有些撒嬌的意味。可他說得分毫不錯,唐慎今年才十九,待下個月過了年,才是二十,在這個時代等於未成年。
王溱比他大了整整九歲,在這個時代,幾乎差了一輩。他作為長輩,疼愛一下子侄好像也不無不可。
王溱啞然失笑,他怔怔地看著唐慎。良久,他徐徐歎了一口氣,語氣悵然:“景則,你真有些恃……”聲音頓住。
唐慎問道:“是什麽?”
王溱拿起白子的棋盒:“是,那就下饒子棋吧。”
唐慎:“???”不說了?
王溱不再說,唐慎也不能撬開他的嘴,逼他說。但看王溱後來的態度,應該不是什麽壞話。
王溱讓了唐慎五子,又下了饒子棋,這下兩人之間終於有一較之力。
唐慎先下一城,收了王溱三目。但隨即,王溱就斷了唐慎的三條棋脈,連連得了先手。
棋局如人生。
很久以前,唐慎第一次真正下圍棋時,梁誦就是這麽對他說的。
下棋時,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真性情。比如梁誦,他下棋主張求穩,不求激進,棋風端正。又比如傅渭,唐慎和他下過一局,傅渭的棋詭譎莫測,才下到一半他就懶得和唐慎下,離座喂鳥去了,原因是:“景則啊景則,你的棋實在太臭了!”
然而和王溱下棋,唐慎卻摸不透他這個人。
王溱時而穩如泰山,時而兵行險著。他如同一隻靜臥在湖水旁的猛虎,常日盤身淺眠,那幽綠平緩的湖面,便似他其人一樣的高雅溫和。然而風雲突變,猛虎乍醒,咆哮山林間,驚得群鳥紛飛。
正當敵手驚魂未定之際,他又安然平靜,收走一眾白子,對唐慎輕輕一笑:“小師弟。”
過了一會兒,唐慎回過神,發現自己又輸了。
“師兄的棋力遠超於我。”這話半是吹彩虹屁,半是真心感慨。
“然而,小師弟還未曾加冠,再過九年,或許我便不如你。”
唐慎:“……”
不是,你王子豐怎麽還記仇呢。
這事可不能這麽過去,唐慎敏銳地發現了王溱非常在意的點,他道:“師兄,我沒說你老。”
“嗯?”
“師兄風華正茂,俊雅飄逸。”唐慎發自肺腑地說道,“在我心中,師兄可謂是大宋朝堂、百官之中,真正的神一般的人物!”
二十八而已,已經一國權臣,放到後世,妥妥的青年才俊。
唐慎其實曾經想過一件事。
唐璜今年十五,可以談婚事了。如果暫時不管唐璜個人的喜好,讓唐慎選,誰才是大宋最好的夫婿良配?
僅以官場而言,不是今年二十五歲的蘇溫允,而是已經二十八的王溱!
如果能嫁給王溱,那未來可真是順風順水,一生無憂了。
要不是自己是個男人,唐慎都有點動心。
王溱虛著眼睛望著唐慎,唐慎目光真誠,神情如赤子。王溱輕聲笑了,他又擺了一局棋。
“再下一盤吧。”
唐慎默默又陪著師兄下了一盤棋。
“人生如棋局。”清雅的聲音響起,唐慎愣神地抬頭,看向王溱。只見王子豐一邊執白棋落子,一邊目光低垂,看著棋盤,說道:“棋局,亦如人生,如世態紛呈,如官場浮沉。小師弟,你見遼使,所見如何?”
唐慎端坐了身姿,道:“遼國是馬背上的國家,全民皆兵,馬強兵壯。或許如李將軍所言,十年、二十年後,我大宋也可練出那樣一支鐵騎之師。但現如今,遼國已經有了這樣一支鐵血騎兵。然而因為遼國的制度,他們的朝堂卻不如我們宋國。”
“如何說?”
“南面官與北面官,矛盾甚深,難以調解。”
王溱一子落定,截殺唐慎的三目氣,他收了棋子後,道:“還說要下饒子棋,小師弟的棋力明明日漸增長。”
唐慎想了想,這是在誇我?
沒讓他想太久,王溱道:“南面官如你,執黑子下了一手饒子棋。北面官如我,佔了大半遼國江山,浩浩蕩蕩,聲勢巍峨。”
唐慎驚訝道:“師兄早就知道?”
王溱:“銀引司不是白開的。”
唐慎震驚道:“除了和‘以紙代幣’有關,銀引司居然還暗中調查遼國政務?”
王溱奇怪道:“小師弟慎言,我何時這麽說過了。”
唐慎立刻閉上嘴。
“遼國大皇子和二皇子又如你,他們倆出身低微,因身處劣勢,所以執黑子下饒子棋。三皇子耶律晗又如我,他出身高貴,深得王子太師等一眾遼官的扶持,卻愚鈍無腦,執白後下。”
唐慎:“……”
唐慎:“師兄,你方才說銀引司不做打聽遼朝政務的事。”
王溱:“我有說過?”
唐慎認真道:“你有。”
王溱凝視著唐慎,微微皺眉。
放在以前,唐慎可能就會改口,假裝自己說錯話了。但這一次,唐慎也目不轉睛地回望王溱,沒再屈服於對方的淫威之下。
片刻後,王溱忽然笑了,他伸出手指輕輕在唐慎的頭上點了一下,開懷笑道:“你可真是恃寵而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