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滿肚子疑惑, 坐了下來, 拿起筷子乖乖吃菜。
這是唐慎第一次進右相府。這棟宅子位於城東, 佔地極廣,富麗堂皇。莫要說其他地方,只看這待客用的花廳, 影壁上是本朝著名畫作大家的山水墨畫,牆上懸著的是前朝書聖的真跡,椅子是紅木羅漢椅, 桌子是紫檀八仙桌。
隨意拿一樣出去, 就是白銀千兩。
然而王詮叫唐慎來府上用宴,竟真的沒了其他人, 就他們兩人。
碩大的右相府中,此刻鴉雀無聲。小廝們端菜上桌, 擺的是琳琅滿目,唐慎卻越加感到困惑, 又怎能吃得下菜。他心中思忖,但又擔心王詮講究食不能語,只能等吃完飯再問出自己的困惑。
誰曾想, 廚房裡送上來的飯菜竟一道接著一道, 似乎沒了盡頭。
唐慎察覺出不對,他擱了筷子,道:“下官見過王相公。”
王詮笑道:“喚一聲叔祖就好。”
唐慎被堵了一句,啞然片刻,道:“叔祖。”
王詮點點頭:“不錯。”
唐慎:“叔祖今日找我來此, 可是有事要說。”
王詮驚訝道:“何出此言?我就不能是想見見你,於是趁著子豐不在,將你帶到府上看看?”
唐慎:“……”
唐慎:“若是叔祖想見我,隨時都能見,何必急於一時半刻。況且王……王大人去了幽州,也不是十天半個月能回來的。叔祖出身世家,講究禮法,我是小輩,應當是我來給叔祖拜年才是,是我沒有想到,失了禮數。叔祖想見我,只需說一聲便是,我自會來,而不用像今日這般倉促。”
“倉促?”
“未有名帖,隻以一頂馬車將人帶來,可不就是倉促?”
王詮定定地望著唐慎,他撫了撫秀美的胡須,笑道:“今日我可算知曉,我那侄兒到底為何非你不可了。”
唐慎臉上一紅,幸好夜色深邃,沒讓人瞧出來。
兩人說話間,廚房裡又上了兩道點心。眼見這菜上的是一道比一道快,前一道還沒吃兩口就被撤下去,給下一道菜挪位。唐慎自己是四品大官,他跟在王子豐身後也吃了不少少珍饈美食,可過去五年來他吃過的,加起來都沒今日見過的菜多。
菜越上,唐慎的心就越沉。
他道:“叔祖,到底是有何事?”
王詮:“何事?或許有事,或許無事。若是無事才是,若是有事……便隨它去罷。”
唐慎怔在原地。
已過亥時,臨近子時,天色漆黑。王詮悠然地品著茶,唐慎沉默著坐在一旁。等到子時,突然聽見屋子外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王詮握著茶盞的手陡然握緊,唐慎也挺直了腰背。
然而那陣腳步聲和右相府並無乾系,似乎只是路過,隨即就走遠了。
可自此以後,腳步聲、馬蹄聲,再未停過。
火把的光束照亮了半個盛京城,映得天空半邊血紅。百姓們早就被兵馬行走的聲音吵醒,可他們哪裡敢開門瞧瞧發生了何事,一個個都頂著家門,生怕有人進屋。但這些士兵的目標並非是民宅,他們一路向北,直入皇宮。
子時剛過,一個官差跑進右相府傳信。
“二皇子逼宮了!”
唐慎錯愕不已,王詮卻長長地歎了聲氣。
唐慎回過神,他立即站起身,問道:“你可當真?”
官差:“宮中傳出的消息,如何能不真。聽聞天子久臥病榻,遲遲不醒。那二皇子勾結奸人,趁機逼宮。如今另外兩位皇子得了消息,都要進宮去救。這都是右相大人讓小的去打探的消息,也是大人給的門路,如何能不真。”
唐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良久,官差走了,廳中又只剩下唐慎和王詮二人。
這盛京城中,只聽喊聲陣陣,馬匹的嘶鳴聲和將兵的行軍聲,參差不斷。皇宮的方向,此刻已經被火光籠罩。右相府離皇宮有段距離,只能遠遠瞧見那衝天一樣的紅光,四圍卻是一片寂靜,什麽也沒有。
然而不過多時,右相府的管家來報:“四皇子趙敬派人來請相公,一同入宮捉拿叛黨。”
王詮淡然道:“可打發走了?”
管家:“打發走了。”
王詮:“那便無事了。”
剛說完,廚房又上了一道菜上桌。白瓷碗盤落在桌子上,發出咯噔一聲聲響,也如同唐慎此刻的心情。他腦中渾渾噩噩一片,自進了這右相府後,就陷入了迷陣,不知發生何事。如今,他驟然清醒,仿若有一隻無形的手撥開雲霧,終於讓他窺得一絲真相。
唐慎抬頭,道:“如今,也有人去我府上,請我一同入宮?”
唐慎說這話的同時,隔著半個盛京城的探花府上,姚三正開了門。他對一位謀士模樣的中年男人說道:“我家大人不在府上,他早已出門去了。”
謀士一愣。
右相府中,王詮雙目一亮:“此話從何說起?”
唐慎:“二皇子謀反逼宮,其余兩位皇子想要捉拿他,必然不能貿然而去,那便是師出無名。他們要請一位大臣入宮相助,最好的人選莫過於幾位一品大員,比如叔祖您。然而尋常官員他們請的動,叔祖若不想去,哪怕是皇子也不可強求。所以叔祖將人打發走,他們就必然得走,別無選擇。”
“不錯。”王詮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可我不同。我身為諫議大夫,官職為四品,哪怕再受帝寵,也不過是四品。皇子要我作甚,我怎能不從。如若我進了某位皇子的麾下,那便代表了先生、代表了師兄,甚至還可以代表叔祖您。叔祖您連夜派人將我帶來府上,原來為的就是此事!”
王詮哈哈大笑起來,正巧牆外傳來一陣兵刃交加的聲音。他笑得開懷,似乎對牆外之事毫無畏懼,他讚歎道:“子豐心悅於你,合乎情理,理當如此!”
唐慎手指一緊:“可我想知道一事。”
“但說無妨。”
“叔祖是如何知曉,今夜二皇子會逼宮呢?”
“你不若再猜猜?”
唐慎閉上了嘴,沉思許久。
右相府附近的兵刃相見已然結束,一切又歸於寧靜。
“叔祖不同於我,您在朝中布局多年,何處都有值得信賴的人。或許是從今夜五城兵馬司的調動,從京郊軍營的將兵來往,從禦林軍中得出的結論……”頓了頓,唐慎遲疑片刻,問道:“但既然叔祖早已知曉,那必然還會有其他人知曉。陛下重病不醒,如今能阻攔這場宮變的唯有兩位皇子。二皇子逼宮,四皇子、五皇子進宮去救……”
唐慎的聲音戛然而止。
王詮望著滿桌的菜色,溫和笑道:“覺出不對了?”
“叔祖是大宋的股肱之臣,如若您早早知曉此事,定然不會看它就如此發生。除了您,紀相也肯定是知曉的,他也絕不會坐看一切。所以能讓您作壁上觀,眼睜睜見著兩位皇子與二皇子刀劍交加的人……”
唐慎忽然閉了口,不再吭聲。
王詮放下茶盞,長歎道:“一年前子豐與我說,他也看不透,但他隻道,相信那個人。常言道,三個臭皮匠頂得一個諸葛亮,然而這不過是句玩笑話罷了。這大宋朝堂上下,誰又比得上那位呢?”
唐慎:“可是一切是為何啊。”
“為何?你想知曉,我想知曉,子豐也想知曉。然而除了那人自己,誰都不知曉啊!”
盛京城中,兵荒馬亂。
官員們紛紛裹著衣服起了身,一個個在書房中瑟瑟發抖,不知該如何是好。
左丞陳凌海聽聞二皇子造反一事,當即變了臉色:“怎能如此?”五皇子趙基派人來請他,他猶豫片刻,長長歎氣:“說我病了,關門不見客。”
右丞徐毖更是有趣。
早在昨日,徐毖便離開盛京,到北直隸的農莊裡遊樂。正好是過年時節,官員們的休沐日,誰都不知道徐毖竟然不在京中。
而左相紀翁集的門前,趙敬和趙基的人馬也都在兩側等著。
左相府大門緊閉,府中一片漆黑,寂靜無聲。沒人去應這些將兵的敲門聲,但這些將兵也不肯走,就在門外守著。
左相府的西北角,一處簡陋荒僻的院子裡,一盞油燈微微地亮著,照亮不大的房間。
誰都猜不到,這裡竟然是紀翁集的書房。
屋中只有一盞油燈,左相夫妻二人相對坐在桌子的兩側,就著這小小的燈光,一個低頭縫製衣裳,一個拿筆寫字。
紀老夫人將衣袖縫補好,她抬起頭,看清紀相紙上寫的字。她喉間一滯,過了會兒,她輕聲說道:“都這般晚了,還不睡麽。”
紀相如若初醒,他抬起頭,看向老妻:“夫人累了?”
如今早已過了子時,兩人都是一把老骨頭,如何能不累。
但紀老夫人笑了笑,不曾開口。
紀翁集低下頭,看向自己寫的字,他目光一停,驟然無言。
只見那一整面的宣紙上,寫的密密麻麻的只有一個字——
“趙”。
紀翁集後仰著靠在椅背上,望著這滿紙的“趙”字,他指著這個字,對老妻說道:“夫人說,我寫的是什麽字呢?”
“瞧著是個趙字。”
“是個趙字,是誰的趙字。是趙尚,趙敬,趙基……不能是趙敖。或許是趙輔?”
紀老夫人臉色一變,她雖是深閨婦人,但也知道趙輔是當今聖上的名諱。
“相公!”
“還是趙璿?”
驀然,紀翁集站起身,去拿衣裳。紀老夫人急忙跟了過去:“這是要作甚?”
紀相笑道:“屋外有人敲門,夫人未聽見嗎?”
紀老夫人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可她聽得到這一夜滿城的廝殺聲。她紅了眼眶,埋怨道:“可就不能不出去麽。”一邊說著,她一邊為紀翁集穿理衣裳。
“能,又不能。”
“誒?”
紀翁集朗聲一笑,扶起夫人粗糙的雙手,聲音溫柔:“這五十多年來,辛苦夫人了。盛京的日子是不好過的,為夫記得,家中還有一些田畝。”
紀老夫人:“你說起這個作甚。”
“只是想起來罷了。”
紀老夫人親自送紀相出門,眼見他要打開大門,她忍不住又道:“當真一定要出去?”
紀相認真地凝視妻子:“當真,一定。”
“為何?”
紀相暢快地笑道:“不在眼前也就罷了,既然在了眼前,如何能見它再來一次!”
下一刻,紀相開了府門,四皇子趙敬和五皇子趙基的人馬都在府外等候多時,紀翁集突然出現,他們誰都沒反應過來。
紀相穿著一身深紅官袍,他放眼一望,不怒自威:“進宮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