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律的府邸在析津府的城南, 喬九乘著馬車抵達時, 蕭府外已是車水馬龍, 賓客盈門。幾乎整個析津府的達官貴族都來了,別說喬九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宋國茶商,就連蕭律在這些大官面前都只能點頭哈腰, 連連賠笑。
蕭律站在大門口,親自迎接賓客。
喬九拿著禮物走了上來。蕭律見他孤身一人,下意識地往他身後看了眼, 只見一個小廝跟著喬九, 一起走來。
蕭律眼珠子一轉,表面上沒有變化, 他問道:“喬大哥怎的沒將你那兒子帶來?前幾日你來我府上赴宴,我見你身子不便, 於是這次特意給你多送了封請柬。”
喬九:“蕭先生有所不知,犬子身體不適, 否則這樣大的場面,我怎能不帶他來長長見識。”
蕭律沒再多說,讓仆人將喬九接了進去。
喬九表現得仿若一個初次見了世面的鄉巴佬, 這滿座的遼國高官他一個也得罪不起, 只能一人來到角落。他想與這些高官交談,可又不敢,顯得局促而拘謹。
月上中天,宴客廳中的席位已經坐了大半,只剩下最上位的兩個主座還沒人。
這次蕭律的後台、析津府的左平章政事蕭砧也來到了宴席, 但他與蕭律一起,並未入座,而是在門口焦急地等著。賓客們互相恭維交談著,他們的視線時不時瞥向門口,仿佛在期待那兒會出現什麽人。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一輛馬車從街角噠噠駛來。蕭砧和蕭律見到這輛馬車,兩人齊齊露出狂喜的神色。沒等馬車駛到門口,兩人便熱情地迎了上去。
遼人有陋習,以人為車踏。
蕭砧恭敬地親自為這馬車的主人掀開車簾,遼商蕭律更是二話不說,諂媚地跪伏在地上,雙臂撐著地面,屁股高高撅起,把自己活生生做成了一個車踏。
蕭砧高喊道:“恭迎二殿下!”
蕭府中,那些心不在焉的官員們立刻離了坐席,圍聚到門外。喬九聽到“二殿下”三個字時已然心中一震,他隨著眾人來到門外。只見車簾掀開,一個長相陰鶩的中年男人先從車裡走了出來,他出來時並未踩著蕭律當車踏,而是從一旁的木頭車踏上走下馬車。
在他身後,一個身穿錦袍、面容陰秀的年輕男子一腳踏在蕭律的背上,踩著他,走下馬車。
這年輕男子長了一雙狹長的雙眼,眉目清秀,但眉眼間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狠厲氣息。他拿著一把宋人喜歡用的折扇,端的是一副風雅的模樣。但喬九走江湖多年,一看便知道,這青年絕不像外表看上去那般溫文爾雅。
蕭府外,析津府的官員們齊齊向耶律舍哥行禮。
耶律舍哥微微地笑了,他道:“舍哥路上碰到一些事,來晚了些,各位大人可不要介意。”
恍惚間,喬九仿佛從這遼國二皇子的身上看到了大宋文官的影子。可隨即他便回過神,這二皇子裝著一張宋人儒雅的皮囊,最多糊弄糊弄那些遼人,和真正的宋官還是不同。
耶律舍哥先抬步進府,其余人才跟著他進去。
等到官員們都進去後,趴在地上的蕭律才站起來,趕忙跟了上去。
這場宴席說是由蕭律主持,設宴在蕭府,可從頭到尾,蕭律就像個端菜的小廝。宴席上下,只聽得許多官員吹捧耶律舍哥和耶律勤,時不時的,左平章政事蕭砧也會說上兩句話。
耶律舍哥是個很沒架子的遼國皇子。
喬九不知道遼國其他皇子是否也這樣,但是這場酒宴上,無論是哪個官員說話,哪怕是身為商人的蕭律說話,耶律舍哥都會擺出一副耐心傾聽的模樣。
到最後,遼官們紛紛對耶律舍哥投向欣賞欽佩的目光,連喬九都承認,這耶律舍哥是他見過的遼國高官貴族中,最和善親人的一個。
無論他是裝的還是真的,耶律舍哥都是遼國朝堂上的一朵奇葩。
宴席結束,喬九本想多和蕭律說幾句話,最好能將他引見給耶律舍哥,實在不行,引見給陪同耶律舍哥出席的遼國行宮都部署耶律勤也行。然而蕭律根本沒空搭理他,喬九只能悻悻地離開。
回到宅院後,他立刻將事情稟報給唐慎。
唐慎一驚:“耶律舍哥,遼國二皇子?他怎麽會來析津府?”
唐慎隻以為蕭律口中的大人物是行宮都部署耶律勤,卻沒曾想,竟然是耶律舍哥!
遼帝四個兒子中,大皇子耶律展佔了個長子的名號,三皇子耶律晗出身高貴,四皇子耶律隆真身為么兒,遼帝晚來得子,深受寵愛。但遼帝最信賴的卻是二皇子耶律舍哥。
繼承遼帝皇位的兩個最可能人選,一個是耶律晗,一個就是耶律舍哥。
析津府離上京有千裡之遙,耶律舍哥為什麽不遠千裡來到這裡,耶律勤還陪著他一起來?
唐慎皺起眉頭,仔細思索。他叫來盧深,也不廢話,見面便道:“如果要你監視耶律勤、耶律舍哥的行蹤,又不被他們發現,你可能做到?”
盧深這些天一直在暗中調查遼國皇廷的消息,唐慎一說,他便知道這兩人是誰。盧深沉思道:“末將雖然沒有調查出耶律舍哥也來了析津府,但耶律勤的行蹤末將卻是早就知道的。耶律勤並沒帶什麽護衛來,他是輕裝上陣,身邊也沒什麽好手,否則末將也不會輕易調查出他的行蹤。遼國皇子的身邊極有可能有暗衛保護,但耶律勤不同。隻監視耶律勤,稍加注意點,並無問題。”
唐慎:“如今耶律舍哥和耶律勤都在遼商蕭律的府上,等他們離開後,你便跟蹤耶律勤。”
“末將領命。”
析津府的事大大出乎了唐慎的預料,耶律勤的到來讓唐慎不得不警備。他早已收拾好行李,決定明日一早就回幽州。
與此同時,蕭律府上,當那些官員離開後,耶律舍哥和耶律勤並沒有走。
蕭律知道耶律舍哥仰慕漢人文化,擅長書畫,所以特意高價買了許多名畫,請耶律舍哥品賞。見到這般多的名家名畫,耶律舍哥也略微吃驚,他垂眸看了蕭律一眼,笑道:“蕭先生家中倒是有許多珍藏。”
蕭律哪敢讓耶律舍哥這麽說自己,他立即道:“小的聽聞殿下喜好字畫,特意為您搜集來的。若是殿下喜歡,任您挑選。”
“宋人有句話說的好,叫君子不奪人所好。我怎能奪走你喜歡的東西?”
“小的哪有眼光能欣賞這些,這些字畫落在殿下手上,才是它們的福分。”
耶律舍哥沒再多說,他細細欣賞起字畫來,同時默許了蕭律跟在自己身邊的行為。蕭律激動壞了,又不敢出聲說話,隻得跟在耶律舍哥身邊。
隔壁房間中,唐慎的老熟人耶律勤冷著臉,與蕭砧說話。
析津府的大人物、跺跺腳能讓整個析津府抖三抖的蕭砧蕭大人,此刻唯唯諾諾,生怕一句話說錯,讓耶律勤不喜。二人說的是析津府近來的情況,說到最後,耶律勤看時間差不多了,起身要走。
蕭砧想起一件事,他躊躇片刻,道:“大人,今日宴席上有個宋商,不知您可曾看到。”
耶律勤想了想:“坐在最邊上的那個?”
“正是此人。”蕭砧朝耶律勤使了個眼色,曖昧地說道:“這宋商是個茶商,生意做得挺大,想與下官合作。不過除此以外……他還有個兒子,長相俊美俏麗,聽蕭律說是個文人,很有宋國那些讀書人的文弱模樣,下官想……”
“砰!”
茶杯擦著蕭砧的額頭砸在地上,蕭砧嚇得睜大眼睛,不敢喘氣。
耶律勤冷笑道:“二殿下的事,也是你可以評頭論足的?殿下最厭惡向他諂媚送禮的小人,看來你們是沒聽說,上一個被送到二殿下床上的那個宋人,是怎麽被二殿下一刀劈成兩半、血流成河的?”
蕭砧顫抖著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耶律勤:“不敢就對了。下不為例,走吧!”
“是。”
蕭砧和蕭律送耶律舍哥和耶律勤出門,耶律舍哥挑了三四幅畫,走之前他對蕭律道:“今日的宴席,辦得極好,勞煩你了。”語氣溫和,態度親近。
蕭律受寵若驚:“小的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耶律舍哥笑了笑,沒再說話,上車離開。
等他們走了後,蕭砧一巴掌打在蕭律的臉上,冷冷道:“讓你提給二殿下‘送禮’的事!二殿下是什麽人,他那樣尊貴的人物,想要什麽是得不到的,還需要你去送禮?滾,不許再在我面前提這種事!”
蕭律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心中有氣,可更多的是欣喜。今晚一過,他蕭律從此以後便不同常人,他飛黃騰達的未來這才剛剛開始!
黑夜中,一道暗色人影一晃而過,跟著耶律舍哥的馬車而去,無人發現。
一路上,耶律舍哥閉目養神,耶律勤也沒有言語。他沒將蕭砧想“送禮”的事告訴耶律舍哥,這事說出來只會讓耶律舍哥動怒,得不償失。
二人來到耶律勤的府邸。
下了馬車後,耶律勤親自將耶律舍哥送到廂房中。他離去時,耶律舍哥喊住了他,笑道:“耶律先生,今夜可要早些休息,明日你還要陪同本殿下去析津府軍營瞧瞧呢。”
耶律勤深深地看了耶律舍哥一眼。他右手握拳,橫於胸口,行禮道:“臣知道。”
盧深跟著耶律勤,來到他的書房。
耶律勤並沒有回房入睡,他看了會兒書,接著起身打開書房裡的暗格,將一封信悄悄地藏了進去。夜深了,他仿佛想起耶律舍哥的話,打算吹燈去睡。就在此時,一道人影破窗而入,刀光一閃,來人怒喝一聲,拔刀刺向耶律勤。
“刺客!有刺客!”
耶律勤大驚,連帶著在屋外監視的盧深也驚駭地睜大眼。
寂靜的深夜裡,耶律勤的聲音傳遍整個府邸,很快就有腳步聲從遠處傳來。那刺客拔刀想殺了耶律勤,但耶律勤左右躲閃。眼看護衛就要到來,刺客一咬牙,用刀劈開暗格,直接取出耶律勤放在其中的信,轉身就跑。
書房中一片混亂,盧深在屋外看得是目瞪口呆。他正思考自己要不要趕緊逃走,要是他因此被抓到,可能會壞了唐慎的大事。
接著,他就看到耶律勤皺起眉頭,露出不悅的神色。猶豫了一會兒,耶律勤突然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毫不猶豫地捅向自己的肩膀。
頓時,鮮血直流。
護衛立刻衝進書房,耶律舍哥穿著內衫,隻批了一件鬥篷,也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耶律舍哥驚訝道:“耶律大人?!”
耶律勤臉色蒼白,捂著流血不止的肩膀:“殿下,有、有刺客,有刺客……”話音落下,他體力不支,後仰著一倒地,竟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