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五月, 開平皇帝趙輔突染頭風, 病倒在了龍榻上。
趙輔早有頭風症, 十幾年前還曾經因此大病一場,醒來後便一心向道,尋求長生不老。趙輔年年都犯頭風症, 如今或許是年歲大了,這次的頭風來勢洶洶,趙輔休了早朝, 將朝堂事務交給中書省, 自己在福寧殿中休養。
唐慎身為起居郎,並沒有因此放假。
每日, 起居郎和起居舍人都要守在福寧殿外。他們記錄不了什麽東西,可也得守著。到了傍晚, 就要去中書省向各位相公述職。唐慎去述職,主要就是將自己今天碰到的事大致與相公們說說。比如趙輔的病情有沒有惡化, 趙輔有沒有什麽話要對相公們說;第二天趙輔有什麽打算,是繼續停朝,還是再做想法。
在福寧殿外守了一整天, 唐慎與兩個起居舍人離開福寧殿。那兩人先從偏門離開了皇宮, 唐慎卻拐了個彎,繞到勤政殿。
勤政殿,是中書省幾位相公入宮後待的地方。
每日朝堂上的大小事務都先傳到勤政殿,由中書省官員們審理後,寫上建議, 再遞交給趙輔。趙輔看過後可能自己就給了批複,再發到勤政殿。要是相公們沒什麽意見,這折子就傳下去了。要是相公們有其他建議,便會再把折子遞上去,趙輔再閱。
唐慎來到勤政殿,先入一道簾花門,再往內,抬頭便看到一扇鑲著四朵梅花門簪的宮門。
入門後,唐慎被小吏引到左丞陳相公的屋子裡。
“下官唐慎,見過陳相公。”
陳凌海正在翻閱一本折子,聽到聲音,他抬頭看見唐慎。小吏朝他行了禮,便離開堂屋。陳凌海一手拿著折子,一面饒有興致地打量唐慎。他笑道:“唐大人來了。”
唐慎作揖道:“臣來述職。”
接著,唐慎將今天福寧殿的事說了一遍。其實沒什麽事,趙輔在福寧殿裡躺了一天,沒見官員、沒出門走動。臨到傍晚就對唐慎說,讓中書省繼續代理前朝,然後就服下太醫熬的藥,昏昏沉沉地睡了。
陳凌海聽完後,道:“唐大人辛苦了。”
唐慎略有驚訝,他明明是第一次見陳凌海,怎麽這陳凌海對他反而有幾分奇怪的親近。
中書省共有四位丞相,分別是左相、右相、左丞和右丞。兩相為尊,是當朝宰相;兩丞為輔,是當朝副相。陳凌海便是副相之一。他們四人是正兒八經的大宋相公,除此以外,尚書省的六部尚書也勉強可以被尊稱一聲“相公”。王溱就是後面這種“假相公”。
唐慎心中犯嘀咕,說道:“下官只是做了分內之事。”
述職結束,唐慎向陳凌海告辭,準備出宮。然後他才剛出陳凌海的屋子,就碰見一個蓄著小胡、身穿二品官袍的中年男人從對面花廊裡走來。見到唐慎,他面露詫異。這時陳大人走出來,笑道:“孟大人。”
來人竟是禮部尚書孟閬。
孟閬見到唐慎,那目光可比陳相公更赤裸直接。他上下打量了唐慎許久,明明當初就是他在殿試上讀了唐慎的名字,宣讀他是開平二十七年的探花。可如今他竟然裝作一臉不認識的模樣,故意大聲道:“陳大人,這是何人,我怎麽沒在勤政殿見過。”
陳相公道:“這是起居郎唐慎唐大人。”
孟尚書一唱一和:“哦,原來是唐大人。唐大人來這是作甚呢?”
唐慎:“……”
“回孟大人的話,陛下龍體有恙,下官來述職。”
孟尚書拉長了聲音:“來中書省述職,隻朝陳大人一人述職,那我等其他人呢?”
唐慎:“……”
孟尚書:“唐大人可不能厚此薄彼,咱們可都關心陛下的龍體。如此,你先與我說一番,等說完後,我再帶你去向鍾大人、徐大人……他們都說一遍。”
唐慎:“……”
這都什麽人啊!
唐慎一開始還以為孟閬是故意找自己麻煩。
然而孟尚書興致衝衝地帶唐慎先去找當朝左相紀大人,紀大人不在。他又去找王大人,巧得很,王大人也不在。如此,本朝最權貴的四位相公、一品大員,有兩位就不在了。不過右丞徐大人在,徐大人是個頭髮花白、笑容和藹的老者,他聽說唐慎是誰後,笑眯眯地盯著看了一會兒,道:“還有尚書六部吧?最後再去戶部好了。”
孟尚書微微一笑:“是。”
六部尚書是二品官員,不能像四位相公一樣一人擁有一間屋子,他們都是兩人一屋。孟尚書壞得很,先帶唐慎去了吏部、工部、刑部、兵部,最後才來到戶部和禮部共用的這間屋子。
孟尚書推開門,王溱抬起頭,看到走在孟閬身後的唐慎,王大人挑了挑眉。
孟尚書道:“王大人,宮中來官員述職了。”
王溱起身,來到唐慎面前,笑道:“小師弟。”
孟尚書大驚道:“原來王大人和唐大人竟然是師兄弟?對,我一時間竟忘了。”
唐慎:“……”
我看你的臉皮配得上你的二品大員的官袍!
王大人悠然道:“既然是來述職的,便說說吧。”
唐慎恭恭敬敬地把趙輔的情況又說了一遍。他語氣溫和,神色鎮定,不卑不亢,不驕不躁。然而他態度有多謙卑,內心裡就有多罵爹。
王溱聽完後:“陛下龍體抱恙,我等官員不能為陛下排憂解難,實乃失責。孟大人,聽聞周朝時有一古禮,在宮中建台為陛下誦經九日,可為天子祈福,庇佑天子萬福。此事古來是由大祭司做,如今怕是只有孟大人才有此地位。我明日便寫了折子上去,請陛下恩準,讓孟大人為天子祈福。如此好事,微臣也時刻掛記,可惜未曾執掌禮部,是便宜了孟大人了。”
孟閬一愣:“我怎的從未聽說過這種周禮?”
王溱認真道:“有的,在《爾雅》中。”
孟閬:“真的?”
王溱:“真的。”
孟閬:“……”
孟閬:“想起家中還有事,先行告辭,就不打擾王大人和唐大人敘舊了。”
孟尚書轉身就走,唐慎從沒見過這麽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當朝權臣。
王溱收拾了一下東西,道:“我們也走吧。”
唐慎一時沒反應過來,懵懵地看他。
王溱笑了,伸手將唐慎落在額上、被汗水打濕的一縷頭髮撩了上去,道:“宮裡快下鑰了,今日我不在宮中當值。莫非,小師弟想留在勤政殿?”
唐慎:“……”
“走走走。”他早就想走了!
坐在尚書馬車上,唐慎蹭了一下王溱的車,馬車噠噠地離開了皇宮。
王溱解釋道:“勤政殿並不向你們想的那樣終日忙碌。上個月勤政殿忙於向北修的三條官道,到了五月,事務才少了些。六部中,最閑的便是禮部。你沒來之前,每當由你負責寫折子,將聖上的旨意傳遞到勤政殿,一旦被孟大人瞧見了,都會特意拿過來給我看看。”
唐慎:“啊,為什麽?”
王溱看著唐慎,眼神含笑:“不懂?”
唐慎想了想:“因為我是你師弟?”
“因為我們的字有些像。”王溱感慨道,“你參加科舉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孟大人真是無所事事,至今都記著!往常你不來勤政殿就罷了,今日你來了,他更是故意要捉弄你一番。其實也不是捉弄你,他是在拿我尋開心,只是連累你了。”
這話直接點破了,一年前唐慎之所以能高中探花,王溱在背後真的出了不少力。
唐慎默了默,道:“多謝子豐師兄。”
王溱看著他,過了會兒,問:“用過晚飯了?”
“還未。”
“那便去尚書府一起用了吧。”
在尚書府吃了一頓江南美食後,唐慎回到家中。他把自己未來去宮中當差的日子盤算了一下,大概每三天他就要去一次勤政殿!
唉,這都什麽事啊!
唐慎已經做好準備,以後去勤政殿述職,恐怕都得被孟尚書和其他當朝大員看熱鬧。誰料三日後,他去宮中當差的時候,聽李舒說,禮部尚書孟大人竟然真的去天壇為趙輔誦經祈福了!
李舒:“聽聞是王相公說的,古來有這麽個周禮。原本孟相公壓根沒放心上,隻當是王相公胡亂扯的。誰料第二天王相公真拿了一本古籍,指給孟相公看。孟相公瞠目結舌,二話不說,當天下午就去天壇了。”
唐慎:“……這樣啊。”
王溱說的話,怎麽可能是錯的。
三年前梁誦曾經對唐慎說過,過目不忘的人他這輩子見過一個,說的就是王溱。
沒了無聊的孟大人,唐慎去勤政殿述職最多被權臣們多看兩眼,但沒人會特意拿他尋王溱的開心。
過了半個月,趙輔的身體日漸好轉。
這一日下午,唐慎和起居舍人守在福寧殿外,遠遠地只見一個深紅官袍的年輕身影走了過來。大理寺少卿蘇溫允被趙輔召進福寧殿,兩人在殿中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
蘇溫允還沒出來,大太監季福就出了殿門,道:“唐大人,官家請您進去。”
唐慎立刻進殿。
趙輔躺在床上,面頰削瘦,氣色虛弱。見唐慎進來了,他道:“景則啊,你原先在翰林院供職過許久,對翰林院也算熟悉。斐然要去翰林院為朕尋一本書,你帶他去,可好?”
唐慎心中一頓,他行禮道:“臣領命。”
趙輔笑了:“斐然,你隨他去吧。”
唐慎抬起頭,目光恰巧與蘇溫允對上。
這人明媚燦爛的雙眸裡閃過一道光芒,他也正望著唐慎。聽了趙輔的話,蘇溫允勾起唇角,笑吟吟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