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都來了, 過門不入, 並非君子所為。
奉筆拿著唐慎的名帖, 敲開琅琊王氏的大門。門房接過名帖,驚訝至極,他慎重地將唐慎主仆二人請進府, 又去通知府中的管家。不過一會兒,身穿長袍大褂的管家便趕來。他先長長作揖,問道:“敢問公子可是姑蘇府唐慎唐公子?”
唐慎道:“正是。”
管家問:“大人是中書舍人唐大人?”
唐慎再回:“是。”
管家連忙道:“您請這邊請。”
唐慎跟著這個管家, 正式進了琅琊王氏的大門。
前朝時, 王謝兩家是真正的名門世家,鍾鳴鼎食的大家門戶。到了本朝, 謝氏稍有衰敗,不複曾經輝煌。但王氏出了三個宰相, 二十余位進士,本就名滿天下。到了本朝開平皇帝年間, 王氏一門更同時兩個相公當朝執政,其名聲達到了從所未有的巔峰。
琅琊宅邸多是白牆黛瓦,有位才子詩人曾經入琅琊王宅一遊, 寫下了一首詩。
“紅泉回翠壁, 綠樹間丹梯。”
入園後,只見林塘竹深,青草漫漫。每入一扇半月門,都能看見門上用黑磚綠字題著這扇門的名字,有“尋月門”、“夢隱居”等等。這些字的一側都寫有題字人的落款, 落款之人都姓王,從前朝至今,各路琅琊王氏出來的名人都將自己的字留在了這幢宅院裡。
唐慎走了一炷香功夫,對琅琊王氏只是管中窺豹。但毫無疑問,若是說大宋皇宮是北方壯闊的匠心之美,那琅琊王氏的宅邸便極盡江南水鄉、園林景深的奧妙,移步換景,每到新的一處看出去,便是新的景色。
能造出這麽一棟宅子,除了有數百年的底蘊,更重要的是有錢。
唐慎對王溱到底有多有錢,更有了一個深刻的認知。
有錢真好啊!
恐怕也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造就出一個王子豐吧!
唐慎在花廳裡等了片刻,管家給他親自上了熱茶、點心。不多時,一個俊朗的中年男子從外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黑衣,頭戴儒帽。突然見到一個陌生人,唐慎一愣,趕緊放下茶杯,起身行禮。
兩人互相行了一禮,這黑衣中年人道:“今日初七,家中女眷去雞鳴寺焚香拜佛,一眾小輩都跟著去了。子豐身為長兄,相隨前往,至今還未歸。唐公子,不若用膳,在府中稍等片刻?”
唐慎沒想到他臨時起意來琅琊王氏,居然碰見王溱不在!
唐慎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看著眼前這人,道:“臨時上門,實在叨擾,既然如此,在下便先行告辭吧。”
黑衣中年人笑道:“你若走了,待子豐回來,聽說了此事,定然會埋怨於我。我琅琊王氏可沒有這等待客之道。”
唐慎驚訝地看著這中年人。他以為這中年人是王溱的長輩,怎麽聽口氣,好像他與王溱十分熟稔,並沒有什麽太嚴格的長幼之分。
中年人仿佛聽出唐慎的疑惑,他解釋道:“我姓王,單名一個慧字,家中排行第四,是子豐的四叔。子豐與唐公子是師兄弟,那你便也喚我一聲四叔叔就好。”
唐慎總覺得哪裡怪怪的,但想來也沒什麽毛病,他便道:“四叔叔。”
王慧在大宋並沒什麽文名,他自幼不喜讀書,對商賈之道卻有濃厚的興趣。唐慎並不知道,琅琊王氏的大部分商鋪都由這位王家四老爺運轉。不過王氏大多數的主要收入來源並不是商業,而是土地佃戶的租稅。像這種幾百年的氏族世家,金陵府有數不盡的地都屬於王氏,光是靠這筆租稅,王氏便可躺在錢山上再吃喝數百年。
王慧經商也只是興趣而已。
畢竟是商人,王慧善於交際,他接待唐慎,唐慎沒覺得有一絲被怠慢,反而漸漸地與對方聊開。王慧妙語連珠,幽默風趣,令唐慎不由生出好感。
唐慎是下午來到琅琊王氏的,到了傍晚,一匹漆黑的快馬便從雞鳴寺趕回烏衣巷。
唐慎剛到府上,王慧就悄悄派人去雞鳴寺通知王溱。四叔叔機敏過人,知道唐慎來了,怎麽能不通知王溱?王子豐在朝中權位極高,深受帝寵,但正因為他深受帝寵,且朝中已經有一個右相王詮執掌大權,王溱便沒有拉幫結派過。
王溱是王黨,同時也是一個中立的保皇派。
他隻忠心於皇帝,所以趙輔十分器重他。朝中,王溱有無數的朋友,可與王溱走的那麽近的,只有一個唐景則。
唐慎來到琅琊王氏,連一個門房都能認出他,管家更是能清楚地說出他的每個信息,就是因為他是王子豐難得的一位好友,府上對他都了解頗多。
眼見天色漸漸擦黑,唐慎自覺等不到王溱了,便要起身離開。
王慧起身道:“景則,不若再等等?”
唐慎正要開口,就見一個小廝快步走進來,道:“大公子回來了。”
王慧一挑眉:“那麽多車馬,他這麽快就回來了?”
小廝:“大公子一個人先快馬回來的,夫人小姐們還在後頭,恐怕得再半個時辰才能回來。”
這下唐慎也走不掉了。
他跟著王慧走出花廳,通向前宅的大堂。走到一半,只聽一道長長的駿馬嘶鳴聲,吸引了眾人注意。唐慎心中有感,他拐彎進了花廊,一抬眼,便看見身穿黑色大氅、頭戴玉冠的王溱拉住了韁繩,端坐於馬背上,他轉過頭,也一眼與唐慎對上。
兩人遠遠相望,都微微一愣。
唐慎反應過來,走上前。王溱從馬背上下來,他站定在地面上,先是定定看了唐慎一眼,接著笑道:“小師弟又瘦了。”
唐慎愣住。
瘦了?這幾天他回姑蘇府,可是吃好喝好,他自個兒都覺得胖了!
然後下一句,王溱便對下人道:“唐公子喜歡吃蝦肉,去把昨日從海裡送來的蝦子做了。河蝦的話,就做金陵鳳尾蝦。”
下人點頭應是。
吩咐完,王溱再看向唐慎,認真道:“可得補一補。”
唐慎:“……”
得,這下必須留下來吃飯了。
王慧在一旁看著這師兄弟二人,見到王溱這模樣,他偷偷發笑。察覺到他的偷笑,王溱轉首看向他,行禮道:“四叔叔。”聲音溫和清越,卻讓王慧咳嗽一聲。
王慧道:“海蝦與河蝦家中都有,我不知道景則竟然喜歡吃蝦,早知道就吩咐下去了。”
王溱:“景則?”
王慧無奈地笑了笑:“既然子豐回來了,那我就先去處理事務了。你們先聊。”
王慧先行離開,王溱帶著唐慎,去了自己的院子。
王溱居住的院子在王宅的最西邊,再往西就是一片僻靜的竹林。春夏之際,看這片竹林定然是瀟灑恣意,心曠神怡。可現在是隆冬寒月,唐慎莫名覺得有些冷。他看向王溱,道:“很少見師兄穿黑色的衣服。”
王溱想了想:“小師弟不知道烏衣巷這三個字的來歷?”
唐慎:“咦,有什麽出處嗎?”
王溱:“烏衣巷很長,但其中住了王謝兩家,因此富有盛名。”別人說這話可能就在自誇,但聽王溱這麽說,唐慎卻覺得理所當然。今日他在琅琊王氏的所見所聞,讓他都忍不住誇一句,王家真的是氏族大家。別說一個烏衣巷因為他們而出名,哪怕是整個金陵府,也因為有一個王氏而更具傳奇色彩。
“這巷子原本不叫烏衣巷,只是前朝時期,世家公子喜歡穿著烏衣,也就是黑衣。王謝二家的公子每日都穿著烏衣,在巷中走動,所以才得了烏衣巷這個名字。”頓了頓,王溱道:“小師弟,可要換身衣裳?”
唐慎奇怪道:“我並非王家人,也要換上烏衣?”
王溱語氣悠長地說道:“那你便不換了吧。”
唐慎一臉莫名其妙。
然而到了晚上,他突然明白了王子豐的意思。
滿屋子都穿黑衣,就他一個人穿白衣,簡直像山雞落入鳳凰窩,格格不入!
雞鳴寺就在金陵府的東北,入夜,去雞鳴寺燒香拜佛的王家人全部回來了。本朝民風還算開放,男女可同屋吃飯。但唐慎畢竟是個到了婚配年齡的男子,於是吃飯時,便用屏風隔開了兩張桌子,一張桌子坐的是男人,另一張桌子是姑娘夫人們。
王溱說過自己不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但王家的其他人卻講究這個,吃著飯,桌上並沒有人說話。
姑娘夫人們吃完走後,屏風也就撤開了,眾人品茶說事。
王溱的父親早年走了,他的二叔王詮在盛京,今年沒有回家過年。堂屋中,就只有三位長輩,一個王溱,還有一個叫王嗣的王家二公子,再加上一個唐慎。
王慧道:“可喝的慣這茶,景則?”
唐慎放下茶杯:“好茶,多謝四叔叔。”
王三老爺聽到這話:“四叔叔?”他笑了笑,道:“家中經常有人拜訪,只是很少見到子豐的朋友。景則,聽聞你今年才十八,當真是年少有為。”
“三叔叔過譽了。”
王家的人並非各個做官,在場所有的官中,也就王溱的官位比唐慎高。
王家世代名門,可並不心高氣傲。眾人與唐慎聊了一些話,漸漸的,唐慎聽到屋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驚訝地往外面看了一眼,仔細一聽,就聽一個清脆的孩童聲:“你覺得是這個麽?”
“有可能,太有可能了。”
“這麽多年就見到這一個,我看是了。”
屋中的聲音驟然停住,王溱喝著茶,茶氣嫋嫋,看不出他的表情。王慧尷尬地咳嗽一聲,道:“屋外何人,都進來吧!”
“慘了,被發現了!”
下一刻,四五個孩童從屋外走了進來。他們中最大的才十歲,最小的更是只有六七歲。這些孩子一個個穿著烏衣,頭戴玉冠。
王家二公子王嗣見到這些孩子,眼前一黑,對唐慎道:“讓唐公子見笑了,這些都是我的堂弟們。許是見家中來客人,紛紛好奇,所以過來看上一眼。”說著,他悄悄地望向自家大堂兄。
王溱繼續喝茶,神色不變。
孩子們見沒被罵,一個個又壯了膽子。其中最小的孩子瞪大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唐慎看。唐慎被看得一頭霧水,這時,王溱輕輕擱下茶盞,道:“白日裡才去了雞鳴寺,如今不回去休息,定然是不累的。不若回屋,將先生留下的課業再做一遍吧。”
孩子們張大嘴巴,痛不欲生。可他們偷偷看了眼王溱,瞧見大堂兄那笑面虎的模樣,一個個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孩子們垂頭喪氣地離開。
王溱歎了口氣:“幼弟頑劣,讓小師弟見笑了。”
唐慎:“沒有,子豐師兄多慮了。”
王家眾人們聽到這話,互相看了一眼。二公子王嗣也好奇地瞧著唐慎,仿佛想看透這到底是怎麽樣一個人,才能和王子豐相處得這麽好,還沒被他吃了。
喝完茶,王溱留唐慎在府上休息,唐慎沒有拒絕。
離開堂屋時,唐慎似有似無地往後屋瞧了一眼。裡面傳來一道輕弱的女聲:“啊,他是不是發現我們了。”
唐慎:“……”
琅琊王氏的人這也太奇怪了吧!
有錢人的心思,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唐慎來到王家專門給自己準備的院子,稍稍洗漱了一番,就要歇下。女眷和其他人的住所是分開的,都住在後院,而唐慎,包括王溱這些沒有成婚的王家公子都住在前院。
不得不說,王家接待客人的院子也精美至極,池塘、水石,每一處都是風景。今天這一天,唐慎從姑蘇府逃到金陵府,也十分疲累,他閉上眼就睡著了。
但到了半夜,他忽然驚醒,額上全是汗水。
屋外傳來靜靜的聲音,是很奇怪的聲音,很微弱,又穿透心靈。
唐慎推開窗戶,只見黑夜茫茫,鵝毛大雪漫天灑下,落在院中的池塘裡,無聲地融化了。
心臟驟然一痛,好像看到了三年前,同樣是一個大雪天,他奔跑在雪中,瘋狂地想要抓住梁誦。可梁誦背對著他,一步步地消失在大雪中,隻留給他一個一往無前的背影。
唐慎呆呆地站在窗前,看了許久。待他抬起手擦拭臉頰時,才發現臉上是一片涼水。
穿上衣服,唐慎走出屋子,在院中散起步來。
白茫茫的大雪中,唐慎舉著一把傘,圍著池塘轉了一圈。他走進一片梅花林中,走著走著就迷了路。唐慎心道不好,這大半夜的,他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總不能等到早上被人起床發現他,那他可能會被凍死。
早知道就不出來亂逛了。
又走了許久,忽然,一道歎息聲從唐慎的身後響起:“不冷麽。”
唐慎錯愕地回過頭,還沒看清王子豐的臉,一件溫暖的狐裘大氅被披在了他的肩上。溫暖的體溫和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將手腳的寒冷驅散,唐慎愣愣地看著王溱,他抬起頭,小聲道:“師兄……”語氣中有著一絲知道自己犯錯後的心虛。
“你還知道錯了?”
唐慎摸了摸鼻子。大半夜不睡覺,在別人家亂走,確實失了禮儀。
“師兄怎麽也在這。”
“你又為何在這?”
唐慎:“睡不著。”
王溱:“嗯,那我也失眠了。”
唐慎:“……”
王子豐說的話,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信!
王溱:“這裡離我的院子比較近,雪下大了,先去我那避避雪吧。”
唐慎這才發現把大氅給了自己後,王溱的手在大雪中被凍得有些紅。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白雪月夜中,王子豐一身黑衣,清俊中帶著一絲近乎冰冷的漠然。但他忽然看向自己,輕聲道:“小師弟?”
“好。”
作者有話要說: 那首“寫給琅琊王氏”的詩,其實是寫給拙政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