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無過始終坐在床邊,看著段戾的表情變化。
現在的段戾,還完全不是臉上表情始終波瀾不清,很難看清他心思的人。
祁無過甚至能從對方的表情變化,讀出對方在想些什麽。
他抬手,卻又收了回去。
段戾的五感很敏銳,剛才祁無過情不自禁碰觸對方一下,他就醒了過來。
對於現在的段戾來講,讓他對其他事情產生懷疑並沒有什麽好處。
段戾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桌旁,開始研究軍務,如同之前的每一天那樣。
——
自那天以後,祁無過就一直跟在段戾的身邊,看他征戰天下,看他一步一步成長起來。
所謂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見慣了生死的段戾,也慢慢變成了祁無過所熟悉的那個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的段戾。
又是一場大戰結束,祁無過站在距離戰場有些距離的地方,看著下方那些小兵在打掃戰場。
段戾用兵如神,此戰大勝。
即便如此,傷亡依舊是不可避免的。
這種時刻,祁無過一般是站在視線極好的地方看著下方的戰場。
此時,戰場之上又是虛影重重,那些只有祁無過能聽到的,或是痛苦或是仇恨的聲音,響徹天空。
他手掌一翻,無名琴便在手中成型。
這是每一次在大戰結束之後,祁無過都會做的事情。
一曲鎮魂曲,安撫這些痛苦徘徊的靈魂,讓他們平靜下來,等著勾魂鬼差的到來。
曾經的那個自己,在每一場大戰結束之後,都是這麽做的。
祁無過始終沒能想起來那段記憶中的情感,天道抹去的東西,想不起來也是尋常。只是在這段時間跟著段戾經歷一切,即便沒有想起來,他也知道了當時自己的心情。
另一邊,段戾對身邊副將吩咐完一些事情,突然停了下來。
他向著某個方向看了過去,表情有些奇怪。
副將問道:“可是有何不妥?”
段戾微微搖頭,問道:“你聽到了嗎?”
副將聞言,側耳聽了過去:“沒有,是有埋伏?”
段戾看他一眼,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擺了擺手說道:“你去吧。”
副將領命而去,段戾卻始終站在那處,看著山坡的方向。恍惚中,他似乎看到有人坐在樹下彈琴。
段戾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他閉上眼睛,卻能在腦中描摹出熟悉的面容來。
每次大戰結束之後,他都能聽到這個聲音,悠遠的琴聲。
這曲子很特別。
段戾知道自己的弱點,雖說他表面上看來似乎從來不為外物所動,沒有什麽能夠影響到他堅如磐石的內心。
在戰場之上,他會被衝天戾氣所影響,那些殺意那些銳氣,總會勾起段戾壓在心底最為嗜血的一面。
這是他的本性。
當年段戾回到安北王府的時候,他的舅舅把母親的遺物交給他之後,他在其中發現了一紙批命。
幼年的他當時並不太明白裡面的意思,只是粗略看了一眼,就被發現疏忽趕過來的舅舅收走了。
後來段戾回想,那紙批命上的意思是說他天生戾氣極重,乃是破軍之相,最終將嗜殺成性,為天道所滅。
每次能聽到這曲子之後,段戾能在第一時間恢復清明,那些在靈魂之中肆意衝撞的戾氣就這麽平複下來。
他沒有走上那批命之上的道路,並未嗜殺成性。
一曲既終,段戾又睜眼向著那個方向看了過去,果然,樹下的人已經消失。
他笑了笑,有些嘲諷:“先生明明已經死了,你不是那個軟弱的孩子了。”
段戾上馬,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祁無過站在樹下,看著段戾的身影,並沒有跟上去。
過幾天,大軍便會從此處路過,屆時他在跟上也是一樣的。
段戾不是那個時時刻刻都需要人照顧的二寶,祁無過自然也不會寸步不離地跟在他的身邊。
——
又是數月過去。
這夜,段戾的大軍,駐扎在距離京師百裡之外。
大戰一觸即發。
這場戰役地勝敗幾乎是已成定軍的事情,皇帝昏庸,奸臣當道,現在的京師防務,已經幾乎是個空殼子。
眾人都以為安北王是衝著那至高無上的位置而去的,畢竟天下無人能經得住那滔天權勢的誘惑。對於安北王來說,那位置幾乎是唾手可得。
祁無過卻知道段戾並沒有稱帝的打算,他的志向從來就不在那朝堂之上。
段戾知道自己並不適合當皇帝,他早已經和因被奸臣所害而被貶為庶人的廢太子取得了聯系。
段戾率大軍打入京城的目的,一是清君側殺佞臣,二則是逼皇帝禪位給廢太子。
這位廢太子在被廢之前,聲望極高,做了不少有利天下的事。有利於民,便會觸犯朝堂之上某些人的利益,其中便有現在權勢滔天的右相。
最終,在把控朝政的右相運作之下,太子府中搜出了龍袍。
太子被廢,所有站在太子那邊的臣子幾乎都被抄家。朝中所有人都認為,被圈的太子從此就這麽了卻一生。
祁無過看事情的角度自然是不一樣的,他知道廢太子的身份,便是那紫薇帝星轉世。
段戾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紫薇帝星掃清前路而已。
除去這些已經成為歷史的過往之外,有一些事情,祁無過覺得愈發的奇怪起來。他才進入這個鬼域小空間的時候,就有一些感覺。
在鬼域小空間裡發生的有些事情,並不純粹是段戾的記憶,而是祁無過角度的記憶。
這些連祁無過自己都不曾記得的記憶,段戾為何會知道。
鬼差對於魂魄極為了解,祁無過更是如此,可以說在這天上地下,沒有任何人對於魂魄之事的了解能夠超過他。
地府鬼差封存記憶的法子,就是祁無過想出來的。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法門屬於私用的,並沒有透露出去。
鬼差們封存後的記憶,會如同一個分門別類的大倉庫一般,遇到相關的人或者事便會想起來。
祁無過私底下則是還有一套把記憶提取出來,隨後共享給他人的方法。
這只是他研究用來沒有靈感之時,可以的翻閱自己的記憶,之後用來畫畫而已。他知道,這法門不適合讓太多人知道,便從來沒有告訴過其他人。
從這鬼域小空間的情況看來,當初他的記憶應當是共享給了段戾,這才會出現那些和鬼差有關的記憶。
如此說來,整個鬼域小空間的構建原理似乎和他的記憶共享法門有關,所有鬼域小空間,都是基於那些BOSS記憶的再創造。
看來,當年自己的確是把這些悉數教給了段戾。
祁無過看了一眼前面段戾的背影,歎了口氣。
沒錯,他正在搭段戾的順風馬。
反正他也沒有重量,對這段戾的戰馬並不會造成太大的負擔,祁無過直接忽略掉前面戰馬因為動物敏銳知覺而不時不安擺動的耳朵。
段戾見馬似乎有些不安,抬手撫了撫黑色駿馬的鬃毛,說道:“你也感受到這裡的的不同嗎?以前這裡並不是這幅模樣。”
祁無過本在沉思之中,聽到段戾這句話之時,才回過神來。
眼前的一切,有些陌生,又極為熟悉。
原來段戾要去往的地方,正是他們共同生活過好幾年的村莊。
想來也是,這個村子本來就在京城附近,當年王妃才會帶著二寶逃到了這個村子附近。
段戾抬手,示意跟在後面的親兵停下來:“你們在這等著,前面就不要過去了。”
“可是……”
這個地方著實不太安全,其中一個親兵試圖阻止他們主帥的危險行為。
段戾只是回頭看了一眼,便聽那些親兵齊聲說道:“是,將軍。”
祁無過倒是不擔心段戾,在這個時期破軍星君可以說是受上天道庇護,沒有任何人或者鬼要得了段戾的性命。
至於之後……
祁無過抬頭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默默在心裡比了一根手指。
段戾就這麽騎著馬沿著熟悉的小路慢慢向前走去,獨處的時候,他的話反而比在人前要更多一些。
他說道:“這些樹,倒是和十幾年前沒有什麽區別。”
祁無過說道:“十幾年的時光,對於這些樹木來說,算不得太長。對於我們來說,更是彈指一揮間。”
他知道段戾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但這些年他已經習慣這樣的相處方式。即便現在段戾聽不到,在從這個鬼域小空間出去之後,對方的記憶中會存在這些片段。
段戾向前走去,轉過茂密的草叢之後,見到了他要找的那棵樹。
祁無過有些好奇,當初段戾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二寶之時,最喜歡在這個樹林裡玩。當然,村子裡的孩童都喜歡在這裡面玩。
樹林裡也沒有什麽危險的野獸,祁無過倒也不會擔心二寶會受傷。
段戾在樹下蹲了下來,從靴子裡抽了一把短一刀出來,開始在樹下挖掘。
樹下是一個鐵皮盒子,祁無過倒是有些眼熟。
這鐵皮盒子,還是他掏錢在村子的鐵匠那裡打的,作為二寶五歲的生日禮物。
這當然是二寶要求的,以祁無過的審美看來,自然是覺得這個盒子其醜無比,當時的二寶倒是喜歡得很。
不過沒過多久,祁無過就再也沒見過這個鐵皮盒子了,問二寶,二寶也不肯說哪去了。
他本來以為是小孩子弄丟了,沒想到是埋在了這個地方。
段戾把盒子拿起來,直接撩起衣服下擺細心把那盒子擦拭乾淨,極為珍重的樣子。
祁無過有些好奇起來,這盒子裡面放的究竟是什麽東西,讓段戾這麽認真對待。
片刻之後,段戾總算是把盒子擦拭乾淨,隨後掀開來。
盒子裡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只有一隻千紙鶴。
段戾把千紙鶴拿出來打開,隨後看到年幼的自己那歪七扭八的字跡。
紙上只寫了一句話:我希望以後能當大官,讓先生每日都能憑自己的喜好畫畫。
這是當年村子裡的孩童之間流行的一個遊戲,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傳出來的。總是就是說在生辰那天,把自己的心願寫在紙上,埋在樹下,便會成真。
段戾輕聲笑了一句,笑當年的自己真是可笑得很。對於重視的人,重視的事情,居然想著要靠上天的偶發慈悲,而不是自己。
他轉身,從掛在馬後的行囊取出一個布袋子。
祁無過倒是有些猜出裡面是什麽東西,那是屬於二寶的過往。
段戾打開袋子,把裡面的東西全部倒在了鐵皮盒子裡面。
布袋子裡的千紙鶴數量太多,小小的鐵皮盒子根本裝不下。
段戾也不在意,他站在原地看著這堆千紙鶴發了會愣,隨後用火折子點燃了這堆千紙鶴。
直到最後一隻紙鶴燒成灰燼,最後一絲火光熄滅,段戾這才轉身上馬離開。
很快,一人一馬一鬼就到了原來的村子外面。
平靜美麗的村子,此時已經是一片廢墟,雜草叢生。自從那場大火,把村子燒掉之後,這邊便再也沒有人煙。
段戾把馬拴在村口,徒步走了進去。
祁無過跟在他身後,看著曾經熟悉的地方變為一片焦土。他倒是有幾分明白段戾的心情,對於段戾來說,這代表著他最純粹的童年。
走到當初兩人住的地方之時,祁無過卻是愣住了。
那處院子,居然還矗立在原地,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但是從當初發生的一切來說,這個院子應該也是被燒掉了的。
段戾走過去,抬手在門上細細的撫摸片刻,說道:“還是不一樣。”
祁無過一聽,便明白了。
這院子,是段戾命人重建的。
只是毀掉的已經毀了,再怎麽重建,也不是當初那個院子。
此時,段戾來此處是為了什麽,祁無過有些不理解。
在這些年的征戰四方中,段戾已經成長為堅不可摧如同山嶽一般的存在。他不應該會因為故地重遊而悲春傷秋,也不會因此而動搖。
那段戾來到這個地方,究竟是為了什麽。
段戾推門走了進去,隨後打開院子裡的地窖。
地窖倒是保存得完好,即便是那場大火,也沒有毀掉地窖裡的東西。
祁無過看著段戾從地窖裡捧出了一壇酒,那是當初他閑暇之下試著釀的酒。
這酒埋下去的時候,二寶才五歲。當時二寶吵著要喝酒,祁無過以一句萬能的等你長大了再喝,打發了對方。
祁無過看了一眼段戾,心想對方原來是來履行當初的諾言。
段戾把酒放在院子裡的石桌上,並沒有開壇。
祁無過跟在他身後,說道:“開壇聞聞,這酒肯定香,可惜便宜二寶你這孩子了。”
段戾自然是不會給祁無過什麽回應,他直接走進屋子裡,拿了根魚竿出來。
祁無過有些驚訝於這重建院子的還原度,連當初他喜歡用的魚竿也做出來了。
段戾到湖邊,釣了條魚,隨後又返回到院子裡進了廚房。
廚房裡的一切調料品都配備得齊全,裡面打掃得也挺乾淨,看來是段戾有叫人定期來打理。
段戾開始生火,隨後做了條紅燒魚出來。
祁無過倒是有些驚訝,沒想到段戾的廚藝居然不錯。要知道這些年來,他跟在段戾身邊征戰天下,並沒有見段戾有下廚。
作為一軍領帥,自然是不會去做這些事情。
那段戾這熟練的廚藝,只有可能是在安北王府裡練出來的。祁無過歎了口氣,又覺得心中有些酸澀。
段戾把一切都準備好,這才在石桌旁坐下。
石桌上一盤魚,一壇酒,兩副碗筷,兩個酒杯。
祁無過意識到了什麽,直接在段戾對面坐下。
段戾抬手,先把祁無過面前的酒杯滿上,之後舉杯說道:“先生,我來同您告別。”
祁無過抬手,手卻從杯子上穿了過去。
他如今是鬼差,碰不到陽世之物,便只能看著段戾的仰頭喝盡那杯酒。
接下來,段戾沒有再說話,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桌上的魚,他卻始終沒有動過。
這酒不算太烈,但也架不住段戾這如同喝水一般的喝法。
祁無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段戾舉杯對著心中那不知身在何方的故人,隨後獨自一人喝下這割喉悶酒。
一壇酒喝完,段戾眼神有些發怔,卻依舊沒有醉。他沉默起身,轉身走出了這小院。
祁無過沒有跟上去,而是站在院子裡面,抬手在空中點了點,一直黑鳥出現在空中。
黑鳥連通陰陽,自然是能碰觸到陽世之物。
地下之人,想要喝到陽世的酒,吃到陽世的食物,只能通過祭祀。
段戾不可能不知道,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依舊是下意識地保留著最後一絲希望。
黑鳥自桌上飛過,酒杯應聲落地,摔得粉碎。
與此同時,祁無過的手上出現了相同的杯子,他對著段戾離開方向舉了舉杯子,隨後一口飲下。
就在此時,門猛地再次被推開。
段戾一把推開門,表情有些急切。剛才他在轉身關門的瞬間,似乎看到有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院子裡面,對著門口方向舉起了酒杯。
然而,院子裡依舊是空蕩蕩的,和他起身離開的時候並沒有什麽區別。
只有那個酒杯,似乎被風帶倒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看來,還是我喝醉了。”
段戾掩上門,轉身離去。在他身後,還有萬千將士和風雨飄搖的萬裡河山,那個有些天真有些軟弱的二寶,只會存在於這個小院子之中。
他上馬之時,再回頭看了一眼,隨後毫不猶豫地掉頭離去。
在一切安定之後,為了避嫌也為了不再起風波,段戾決定在余生都會鎮守邊疆,不再踏入關內半步。
這也意味著,今夜是他同這段過往最後的告別。
翌日。
大軍啟程,向著京城推進。
大軍在段戾的指揮之下勢如破竹,京師防務軍不堪一擊。
最終,祁無過看著段戾親手斬殺了禍亂朝綱的右相,肅清朝廷,逼皇帝禪位於廢太子。
再然後,段戾拒絕了新皇的一切封賞,只求永駐邊疆,並立下誓言,安北王再不會踏入關內半步。
然,帝王多疑。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帝王權術,擺在最前面的永遠是無情二字。
即便是段戾拱手將皇位讓出,依舊是無法避免新帝的猜忌。
他的命運,早已有了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