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西萊是個非常自以為是的人。
可直到此時此刻, 他才認真地懺悔了自己這一點。
事實上, 在一年前戰爭爆發的時候, 或者說是發現自己的朋友竟然幫助了一個殺人犯的時候,他的傲氣就被磨掉了,可直到這一刻, 他才能夠靜靜地回想起自己過去的人生,對做出了一件件足以令人鄙夷的事情的自己,投以鄙視。
當然,不論此時的他內心多麽平靜, 他所在的這個暗室裡是非常吵鬧的。
準確地來說, 吵鬧的聲音都來源於一個人。
那人嚷嚷著一嘴陌生的語言, 手上拿著一根棍子, 指著他罵了沒兩句就對他重重地來幾下, 一旁的人都來不及翻譯, 被那時不時掃過他自己臉部的棍風給嚇得瑟瑟發抖:“我、我知道你就在那天現場, 你到底說不說、藍、藍葉的身份……”
西萊幾乎已經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了,就連呼吸也微弱地仿佛停止了一般。
他垂著眼簾, 望著地面,還在回憶著過去。
那人又對著他打了兩下,西萊連痛哼的聲音都是低微的。
那人見西萊這副樣子,氣得直接上前用腳來踹他了,然後對著一旁穿著白大褂的人員叫嚷了兩句,那邊的人應了一聲,拿著一根針管走了過來, 在場大概只有西萊一個人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但不知道不礙於西萊明白自己的處境。
可就在白大褂排掉針筒裡的空氣,抓住了西萊的手臂的時候,一個人製止了他。
那人的級別明顯比一直叫叫嚷嚷的人要高,他一出場,暗室裡一下子安靜了。
西萊的視野中,一雙軍靴出現了。
這人的聲音很溫和,很醇厚,在這個地方難得一見的柔和讓翻譯人員也稍微放松了一點。
“你到底知不知道新藍葉是誰?”
頓了頓,那人又說了幾句,翻譯人員問道:“那個時候新藍葉已經覺醒藍葉血脈了嗎?”
西萊感到有些厭煩了。
這些人突然間把他拎出來,似乎就是因為有人說他們一族新出現的藍葉就在嵐音學院選拔賽面試當天現場,之後很快有人供出他當天也在那兒。
新藍葉的出現太突然,攻勢太凶猛,這幫不知道哪裡來的外星匪徒急切地想要知道新藍葉的信息,可讓西萊感到奇怪的是,這些人為什麽要糾結於過去的事情。
就算知道了新藍葉在那天有沒有覺醒藍葉血脈又如何?那都已經過去了,不論怎樣,新藍葉現在就是克裡希一族最強大的領袖者,這是既定的事實。
西萊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心想,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他知道新藍葉就是克萊德,可他不會告訴眼前這些人的。
西萊從沒想過那個總是被欺負的男孩有一天竟會成為那個保護他們一族的人,他以前對克萊德太壞了,而當那個男孩將他們所有人,包括被俘之前的他,包括加帕,包括他們爸爸媽媽在內的許許多多人保護在身後的時候,西萊的心情是複雜的。
他們一族到了最危險的那一刻。
西萊從前做了太多不好的事情,活得太難看了,在這最後一刻,他就算不能漂漂亮亮的,也要堂堂正正的。
那人又問了一遍。
翻譯官的語氣裡也帶了一絲不耐:“那天新藍葉到底有沒有覺醒血脈?你只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行了,沒人會知道是你說的!”
這個問題如此重要?
奇怪,太奇怪了。
西萊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跳得越來越緩慢。
而他的大腦,卻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那一瞬間,仿佛一道白光閃過了眼前,西萊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想起那天克萊德被送去醫院,他找到了機會單獨和他那個朋友聊一聊的時候,他渾身發冷又不解地問:“你難道就沒有感覺到那個人的奇怪嗎?”
他的朋友頹喪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撐著臉,沉默了半晌才說道:“當時沒察覺到,但現在我想到了。”
“什麽?”
對方放下了手,咬牙切齒道:“那個人確認了好幾遍那個小鬼有沒有覺醒血脈,該死!我當時竟然完全沒察覺到不對勁!我覺得那個人就是確認了那個小鬼還沒覺醒血脈之後下定決心想要弄死那個小鬼的!”
然而事實是,當天那一群被集體控制的鳥獸,操控者似乎就是克萊德本人。
西萊的目光閃了閃,有個念頭從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然而他的生命已經到盡頭了,即使在這一瞬間,他捕捉到了最為接近事實的真相,他也無力去抓住,只是匆忙地看見了真相一閃而過的影子。
但即使只是“看見”也已經足夠了。
身體裡最後的能量燃燒出了格外耀眼的白色火光,西萊從未如此地堅信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
他抬了抬眼,仔細看了看面前這人的模樣,是和他的老師差不多的身材。
西萊微微扯了扯唇角,輕聲回答道:“沒有,他是個廢物,什麽都不會。沒人想到後來他會覺醒藍葉血脈。”
在最後一刻,他要堂堂正正地死去。
迦勒在親人都死掉了之後,渾渾噩噩地加入到了一個避難區。
然而沒多久,他還是被俘走了。
只是他所乘坐的俘虜運輸機在進入敵方星域之後被另外一波外敵襲擊了,慌亂之間,運輸機裡的押送人員被暴起的俘虜們殺死,大家紅了眼睛搶著逃生艙,迦勒有幸和人搶到了一個,兩人擠在了一起彈射了出去。
然而在敵方攻擊的亂流中,逃生艙並沒能往他們意想中的方向飛去,而是墜落到了一顆敵方星球上。和迦勒擠在一起的那人在墜落地面時被刺穿了逃生艙的巨石尖角擊中,頭破血流,迦勒倉皇地打開了逃生艙後,漫無方向地逃亡。
因為好幾天沒有進食飲水,迦勒的體力很快耗盡。
他倒在了一條小巷裡。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此死去,在暈眩之中,迦勒看到一旁的門打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出來,將他攔腰抱起。
救了他的人,名叫艾倫,是一個和他發色相同,英俊溫柔的人,或者說是斐尼人。
艾倫是孤兒院院長,他對外界發生的事情似乎有一些了解,卻又不是很清楚。但迦勒覺得他肯定知道自己是什麽來歷,只是艾倫沒有細問過,就這麽毫不猶豫地接納了他,隱藏了他,照顧了他。
艾倫安排他住下的地方,是孤兒院後面一個偏僻的院子。
隔著一面牆,迦勒經常能夠聽到孩子們嬉鬧的聲音。
在孤兒院的日子裡很平靜,也讓迦勒感到很茫然。
曾有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沒必要進行下去了。
他的家人死光了,他流落到了敵方星球上,即使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如果不想被再次抓走,他只能一輩子躲在這小小一隅。
這樣的生活有何意義呢?
他還能做什麽呢?
迦勒的內心很煎熬,他也承認自己是脆弱的,好幾次在半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偷偷流著眼淚,哭得氣都喘不上來。
而有一次,正當他哭得頭腦暈眩的時候,門被敲響了。
迦勒隱約聽到了,只是他沒有精力去理會,他的耳朵邊是“嗡嗡嗡”的。
沒一會兒,一個身影就來到了他的床邊。
那人打開了小夜燈,皺著眉頭坐在他的床邊,擦掉了他的眼淚,低聲道:“別哭了。”
迦勒淚眼迷蒙地看著對方。
他在這裡躲了半年。
半年來,這個男人對他的照顧沒有絲毫的疏忽。
從最開始的日常的吃喝住宿,到後來顯而易見地為了排解他的憂鬱而和他聊天,坐談,再到後來親手為他修剪頭髮,胡須。
這個男人迅速地靠近了他,以強勢的溫柔籠罩住了迦勒,成為了迦勒在這寒夜裡唯一能夠汲取溫暖的來源。
即使艾倫是斐尼人,艾倫也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好人。
——迦勒心中清楚。
他不恨艾倫,他甚至是感激艾倫的。而他對艾倫的依賴,也成為了他出生到現在誕生過的最為特殊的感情。
迦勒不敢,也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
但他覺得,他想要的一切,艾倫都會盡力給他。
而當那一晚,迦勒再一次在深夜裡絕望的時候,男人看著他,歎了口氣,最終將他抱了起來,抱在了懷裡,溫柔而又充滿憐惜地說道:“別哭了,迦勒,別哭,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為了那一句話,即使之後因為病痛被艾倫送走,迦勒也沒有再脆弱下去。
為了那一句話,即使之後收到艾倫的來信,得知艾倫很快能與他相聚,然而男人卻就此消失了蹤影,迦勒也沒有再絕望下去。
他等待著。
他相信艾倫會給予他想要的一切。
或許會有很多人覺得他的相信是盲目的,但迦勒對艾倫堅定不移的信任,正是他堅持到現在的本因。
這一等,就是許多年。
而艾倫最終還是兌現他的承諾了。
那一天,時隔多年再次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迦勒忍了許多年的眼淚終於又一次忍不住掉了下來。
這一次,男人笑著走過來抱住了他,吻掉了他的眼淚,語氣無奈:“真是一個小哭包。”
迦勒伸手抱住了對方,在對方懷裡蹭掉了自己剩下的眼淚。
艾倫總會給予他想要的一切。
他得到了艾倫,也得到了艾倫的愛。
阿洛覺得自己的接受能力算是十分強大的了。
盡管如此,在這一刻,他感覺自己還是輸在了克萊德手上。
黑發的英俊男人正跪在地上,手上捧著一個戒指盒,裡面躺著一枚鑲著大大鑽石的戒指。
周圍圍觀的人有加帕、約書亞等一行近衛,有安德烈及一群近臣,還有莉迪亞。
阿洛不敢去看那些人的表情,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跟克萊德聯合起來計劃的今天這一出,他有點窒息。
克萊德望著他的目光十分虔誠,阿洛卻有點顫抖。
他咬著牙,小聲道:“會不會太突然了點?”
他重新回到克裡希這邊,才僅僅一個月!
他和克萊德重逢,也才僅僅一個半月!
這麽短的時間內能夠接受和克萊德談戀愛,阿洛覺得自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沒想到克萊德竟然還要加快速度!
“我已經想這一刻想了整整七年了……” 克萊德低聲道。
阿洛心一軟,又立刻想到件事情,無語道:“七年多前你還沒到十一歲,那時候你就想著這一刻了?那時候你就算想要稱霸全宇宙那也是不算數的好嘛?”
克萊德見這說法不行,直接抓住了阿洛的手,說道:“阿洛,我真的太愛你了。我們先結婚,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慢慢來的!”
“我覺得你們克裡希應該立法,男性適婚年齡至少得二十歲。”阿洛面無表情道。
克萊德:“……”
阿洛歎了口氣,想了想,說道:“不行,真的太草率了,克萊德,我現在不能接受你的求婚。”
克萊德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失落。
一旁有近臣走出來想說話,克萊德很快回頭看了對方一眼,對方又閉嘴退回去了。
克萊德重新看向阿洛,輕聲道:“我不勉強你,阿洛,我會等你的。”
但話是如此說出口了,克萊德整個人的情緒卻低落了下來,原本挺拔的人這會兒都變得垂頭喪氣的了。
阿洛覺得有點不忍——他這輩子所有的不忍心真的全都用在克萊德身上了——但又覺得有點好笑,克萊德再怎麽蔫,還是不放棄地跟一條小尾巴似的跟著阿洛,哭唧唧地粘著他。
晚上,見克萊德頂著那副可憐的模樣上了床,湊過來抱住他不說話,又默默地蹭了蹭他的肩窩,阿洛簡直哭笑不得:“至於嗎?整整一個禮拜了,你不會想要一直這樣到我答應你的求婚為止吧?”
克萊德立刻抬頭問:“如果我一直這樣,你會很快答應嗎?”
阿洛:“不會。”
克萊德:“……”
克萊德重新垂下了腦袋。
過了會兒,他小聲嘟噥了兩句。
阿洛挑眉:“你說什麽?”
克萊德安靜如雞。
過了一分鍾,他又不甘心地小聲說道:“如果你的信號腺還在,我就可以——”
“就可以怎麽樣了?”阿洛的聲音裡充滿了威脅。
克萊德跟小時候似的扁了扁嘴。
阿洛捏了捏他的兩片嘴唇。
克萊德抬了抬眼簾望著他。
阿洛揚著唇角,湊過去親了親他。
克萊德很快壓了過來,頂進了阿洛的嘴裡。
一陣深入的熱吻過後,兩人的姿勢已經變成了克萊德在上,阿洛在下。
阿洛的指尖劃過克萊德的耳邊,輕輕蹭了蹭他的臉頰,聲音低啞:“別著急啊,克萊德。”
克萊德低下頭來,不受控制地繼續吻著阿洛的嘴唇,臉頰,鼻尖,眉眼和額頭,他蹭著阿洛的身體,用力愛撫著他。
“阿洛,”克萊德喃喃著阿洛的名字,實在忍不住了,湊到阿洛的耳邊一邊吻著他的耳垂一邊說道,“阿洛,我覺得你好甜。”
阿洛:“……”
克萊德欲言又止,似乎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能夠表白的話語,他早就對阿洛表白過無數遍,再多說似乎也很蒼白。
他看著阿洛,眼裡是快要洶湧出來的愛意。
阿洛完全能夠感覺到克萊德傳遞給他的熱度,不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說起來,阿洛長到十八歲,在遇到克萊德之前,真的從未對別人有過什麽想法。不論是女人還是男人,都沒能讓阿洛產生過性方面的意識。
可就克萊德這個在他眼中本應純真又可愛的男孩,竟然這麽輕易地就讓他領會到了這一點。
又青澀又炙熱。
真是又難消受又享受。
之所以拒絕克萊德的求婚,倒不是因為阿洛對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有什麽疑慮。
阿洛並不是在這方面三心二意朝三暮四的人,盡管這還是他第一次戀愛,但他清楚自己,只要克萊德不會改變心意,他也會和克萊德一直走下去。
只是這畢竟可能是人生中珍貴的唯一一次,阿洛想盡量靜下心來,細水長流。
“克萊德,我們的時間還很長,你真的不用著急。”當克萊德吻著他的脖頸的時候,阿洛輕撫著克萊德的腦袋,溫柔說道。
克萊德頓了頓。
“我想再跟你多談談戀愛,”阿洛說道,“等到時機差不多了,也不一定需要你來求婚啊,我也可以的。”
克萊德再次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阿洛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再消失了,這一次我一定陪你走到最後。”
克萊德的眼眶紅了。
阿洛發現,長大後的克萊德在外人面前總是冷硬沉穩的模樣,但在他面前,還是動不動就會紅眼睛。
這個男人紅著眼眶,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即使沒有了操控與被、操控的關系,他們依舊影響著彼此的人生,牽系著彼此的一舉一動。
這並不再是一個小小機器所建立起來的脆弱的關系,而是人與人之間所能擁有的最為緊密最為強大的感情。
當對方說出“我愛你”的時候,自己也同一時間脫口而出了這三個字。
不需要什麽命令指示,一切都變成了心有靈犀。
三年後,當克萊德與阿洛為彼此戴上婚戒的那一刻,兩人同時想到——
沒有什麽比這種感覺更為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