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皇帝南巡到達雲州,太子鍾離朔身穿冕服以跪拜大禮迎龍舟於南風渡口。
那一日,雲州旌旗蔽空章分別八年的母女見面,分外感人。
不多日,由大將軍禤景宸護駕,皇帝攜太子返回源州。
在鍾離朔的印象裡,她的母親鍾離塵是位生性十分冷淡之人。除了重逢之日相見,皇帝曾於眾人前失態的將她攬入懷中,其余時候對她不聞不問,仿佛已經忘了自己多出來了一個太子一般。
只不過,從皇帝為她挑選的老師來看,皇帝對她還是很用心的。金袍衛,樞密院,弘文館等處,都挑選了人為她的老師。就連剛返回源州,就被皇帝下旨替代荏苒成為大司命的青嵐,都來指點鍾離朔。換而言之,皇帝給予鍾離朔的權利是歷代太子都及不上的。
監天司歷來是皇子不可染指之地,皇帝不僅給了鍾離朔,還扔下了一句事有大小皆可問詢大司命,之後就在宮中繼續做她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君王。
自雲州返回,皇帝的身體每況越下,十天半個月不上朝乃是常事。入了冬之後,皇帝下旨,令太子監國。
還未曾在朝政歷練過的年輕,面對狡猾的群臣束手無策,隻得披上一副笑面孔,以退為進,讓她們為了一口肉爭得你死我活。
糜爛的源都,在這個冬日裡越發地紙醉金迷。皇城上下一片翻新,散財無數。就算如此花費,鍾離朔卻驚奇地發現,國庫並非她想象的空虛,可也僅僅只是勉強夠用而已。
皇帝休養生息多年,所攢銀錢無數,可都不在國庫裡。
面對源州這奢靡之風,鍾離朔想著北方虎視眈眈的蠻族,隻覺得十分憂心。
皇帝執政多年,除了許多年前禤氏一族戰死過半於望月關,之後楚國與蠻族都是小打小鬧而已。貴族們安逸了許久,也就因為中州王叛亂慌了幾分,但中州王叛亂蠻族都沒攻過來,更令他們覺得安逸。
加上這個冬日,蠻族新換了一位君主,許多人都覺得如今國力強盛的楚國,更加不會有戰。
只有大將軍禤景宸一乾人憂心忡忡,以鎮守瀾州邊境為由,欲要率大軍返回瀾州。可皇帝不允,下旨令她留在了源州。
禤景宸不得已,隻好令部下樂正潁徐仁青返回瀾州,鎮守邊關。
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將禤景宸留在源州是為了什麽,無非是懼她兵權在手,有反叛之心。只不過她剛打了一場漂亮的勝戰,皇帝還不好卸磨殺驢。
鍾離朔瞧著這位大將軍的境遇,想著她的社稷之功,又看著朝上一群諂媚的奸臣,鬱結在心。因此,在她監國時期,所有參禤景宸的折子,鍾離朔都輕輕放了過去。
除夕之前,皇帝的身體總算是好了許多。於是,除夕之前,皇帝上了一次朝。
這次朝會的目光,均落在了鍾離朔身上。
太子鍾離朔已經快滿十六歲了,國之基石也到了大婚的年齡。禮部為她挑選了一眾青年才乾,好似十多年前威逼那位皇帝一樣,迫著皇帝給太子賜婚。
可如今的皇帝已然不懼這群大臣,朝殿上蹦躂的這群只會說好話的人,不過是被她養廢的豬。皇帝沒有接受給太子挑選皇夫的提議,而是看向了眾臣,言道:“昔年先祖楚宣帝八歲繼位,以年幼不得親政為由娶了比她年長的惠文皇后,令皇后替她執政。如今我兒昭明對朝政生疏,不善國事,也應當迎娶一位年長成熟的太子妃教導她才對。至於皇夫,朕還沒老到想抱孫兒的地步呢。”
冷淡的皇帝笑了一聲,目光裡的寒刃令朝殿上的臣子戰戰兢兢的俯身稱諾。於是,為鍾離朔挑選一名太子妃的事宜,便落在了禮部和監天司身上。
年長於太子,又要精通政務,大臣們望著遲遲未北歸的大將軍,哪裡還有什麽不明白呢。
皇帝舍不得這麽一位將才,又不欲兵權旁落,那麽就只能讓大將軍嫁給太子了。
聰明如鍾離朔,怎麽會不明白皇帝的心思,散朝之後她憂心忡忡地去找了青嵐。
對此,青嵐微微一笑道:“殿下擔憂什麽?你是國之基石,未來的一國之君。這天下的男女,有誰是你娶不得的。”
她身份尊貴,什麽姻緣都會有。
鍾離朔輕歎一聲,“就算是天下之主,有些女子你也是娶不到的。要不然,文康帝為何終生不娶呢?”
姻緣,哪裡是那麽簡單的事情。它不是交易,是交心。
青嵐訝異,“原來殿下還真的想過迎娶禤將軍?”
鍾離朔啞口無言,思索了片刻,言道:“禤將軍這樣的大英雄,應當嫁一位與她一般英雄豪傑的人物,而不是嫁給我這種活一天算一天的病秧子。”
“殿下切莫妄自菲薄了,不是與你說了嘛,殿下好好調養,至少能活過四十歲的。”青嵐肅目,望著她嚴肅道。
鍾離朔哈哈一笑,“那就借先生吉言吧。”
青嵐笑笑,又問道:“暫且不說陛下的心思,我想問問殿下,覺得禤將軍此人如何呢?”
“這話我此前問過先生了,怎麽今日先生反而來問我了。”鍾離訝然,望著眼前的青嵐,回道:“禤氏一族鎮守邊關,世代忠良。禤將軍系忠門之後,愛民如子,忠心耿耿,自當是國之棟梁。”
青嵐歎了一聲,說道:“殿下對將軍的評價倒是甚高,隻如今朝中大臣都傳言禤將軍擁兵自重,有反臣之心啊。”
“還請先生慎言。”鍾離朔肅目,望著青嵐滿目的不讚同。
青嵐釋然一笑,與鍾離朔言道:“難道殿下就不擔心,大將軍會反嗎?”
“好端端地,她反什麽?再說了,她反了嗎?”
青嵐訝然,迎上了鍾離朔和煦的笑容,愣了一瞬,與她相視一笑,按下此話不談。
她看清了鍾離朔眼裡的意思,就算禤景宸真的反了,又與她何乾?這糜爛奢侈的朝廷,早就被蛀得千瘡百孔了。
除夕過後,便是元宵佳節,皇帝於魚龍閣大宴群臣。
彼時,太子剛過完生辰。剛過了十六歲的太子,穿著厚重的冕服,坐在皇帝的下首。在她的右手邊,是皇帝特意安排的禤景宸。
蓮葉台上的司命們跳著東皇踏元宵,歡欣中帶著些許的哀傷令皇帝凝眸。皇帝望著被東皇攬入懷中的女巫,忽而轉首,看向了身旁的太子。
年輕的太子與她有著九成相似的面容,只不過一個冷豔十分,一個稚嫩青蔥。皇帝凝視著那張熟悉的臉,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問道:“你還記得怎麽吹尺八嗎?”
鍾離朔一愣,回道:“記得的。”
皇帝頷首,命人拿了一管尺八給太子。看著太子接了,皇帝伸出手,牽住了她,朝著閣中的蓮葉台上走去。
群臣高呼間,皇帝言說君臣同樂。她讓太子吹了一首見月,自己伴著悠揚的尺八,踏了一曲靈犀。
明亮的月色從樓閣上方泄了進來,鍾離朔跽坐在月色之下,望著身前衣袂蹁躚的母親,一絲絲暖意從融化了從四面八方而來的寒涼。
鍾離朔的尺八,曾響徹雲州,還混得一個“見鹿公子”的雅稱。可是這一夜之後,許多人都知道這位善尺八的太子,便是雲州的“見鹿公子”。並且,因她一曲令皇帝開懷,還將她的尺八稱為了禦龍之音。
許多人都知道太子的尺八動聽,卻沒有人知曉,皇帝的尺八更甚,只是皇帝再也沒有一個可以聽她尺八的人。
一曲見月後,皇帝望著下首的禤將軍言道:“聽聞將軍槍法極妙,不若孤為將軍擊鼓,將軍為孤來一曲槍舞如何?”
禤景宸無法推辭,但見皇帝脫掉了厚重的大氅,一身錦袍立在了場中。
鼓聲急急,將軍槍出如龍,君臣之間像是在交戰一般,令眾人看得酣暢淋漓。
最後一擊,鼓錘重重砸在了鼓面上,皇帝抬眸,喘息著,以狼一樣的眼睛望著身前的晚輩,見她槍指魚龍,面對著一眾喝彩的百官,神情凌厲又倔強。
這是個好孩子,皇帝想。
就因為是個好孩子,所以皇帝才放心。皇帝挪了一下目光,看到了不遠處滿目驚豔地女兒,難得的彎唇微笑。
她抬眸,喘息著,看著收了武器半跪在身前的女子,朝著魚龍閣上的眾臣言道:“禤大將軍文武雙全,英雄了得,果真是世間一等一俊傑。如此人物,也只有孤的太子能配了。”
她哈哈一笑,指著身前的女子說道:“來人啊,給大將軍上酒。”
她不顧百官驚訝,眸光定定地望著身前的女子,透著滄桑。
楚國早晚都要亡,如果命中注定是眼前這個人奪得江山,她為什麽不選一個更好的方式呢。
她答應過妹妹,也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那麽,就讓她為朔兒鋪好路,再平平安安走下此後的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