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正家的府邸在離皇城最近的瓊花巷,那裡住的不是侯爵勳貴,就是權臣高官。在這一眾煊赫的府邸中,鎮北侯的宅邸顯得窄了些。因而在鎮北侯回朝述職當日,女皇下了一道擴建侯府的聖旨,以示厚愛。
被劃給鎮北侯擴建的那座府邸,與侯府西牆僅一牆之隔,那裡原先是前朝長公主宣寧公主的府邸。
宣寧長公主乃是前大楚皇朝刺帝的孿生胞妹。可紅顏薄命,在刺帝生下鍾離朔不久後,長公主因病溘然長逝。故而,那座府邸至今已空了接近二十四年。
幸而刺帝與昭帝在位期間,一直有人清掃,因此侯府擴建只需要將隔斷兩府的府牆打通即可。不過幾日,原先的宣寧公主府邸就改成了侯府的西院,待下人清掃了之後,鍾離朔向父母親開口,搬進了這座清淨的西院。
源州城的冬日來得比初城晚一些,卻也更為陰寒。早已習慣這種寒冷的鍾離朔,在一個停雪放晴的日子,裹著厚重的銀狐大氅,走入了積雪累累的林間。她踩著鹿皮靴,仰頭看著掛在桃枝上的冰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白氣。
寒且冷,這便是源州城冬日的味道。
當真是久違了。
走到桃林盡頭,只見一汪泛著冷氣的寬闊清湖出現在眼前。乾枯的楊柳光禿禿地排在了岸邊,湖上遊著一群白鵝,順著天際遊蕩,在寒冷的湖面上留下幾尾漣漪,看起來別有趣味。
鍾離朔立在岸邊,瞧著這冬日裡唯一富有生機的景象,心下樂觀地想,若是開了春,那綠了的楊柳垂岸,暖了的湖水浮著白鵝黑鴨,只怕是更加有意思的。
更不要提,那栽滿西院的桃樹梨樹,春風一來百花盛開的美景了。
這樣的景色,也難怪母親會喜歡。如今因緣際會,令她入住這裡,當真是老天垂憐,給予她的另一份厚愛。
“二公子,二公子……”正是入神之際,遠遠地飄來了一句侍人的呼喚,鍾離朔扭頭,看向了裹著頭巾的青衣侍人朝她奔來,邊跑邊氣喘籲籲地說道:“侯爺找您,讓您到前廳去一趟。”
鍾離朔笑了笑,看著侍人在自己面前站定,喘著粗氣低聲埋怨:“您怎麽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可讓小的們好找,這天這麽冷,您若是有個不是,落了病可怎麽辦。”
“阿生,我這不是沒什麽事嘛。”鍾離朔笑笑,一臉的溫和。
這具身體的主人樂正溯曾一病不起,侯府的眾人都曉得二公子是多麽嬌貴的一個主。自小就跟在二公子身邊的阿生,對她的身體充滿了擔憂。小小少年郎睜著圓圓的大眼,使勁地瞪著鍾離朔:“您可別說沒事了,就上回,您偷偷跑出來,結果病了好些天,可把夫人擔心壞了。這身體不只是您的,夫人和小的們都十分在意您,還盼您對自己上心點……”
在這身體裡待了大半年,已經熟知身邊每一個人個性的鍾離朔深知自己的侍人有多麽地嘮叨,見他這不依不饒的架勢,鍾離朔趕緊笑眯眯地轉移了話題:“不是說父親找我嘛,還不隨我到前廳去。”
“哎,是了,您可快些吧,侯爺催人找您都有好一會了。”
阿生這麽說著,領著鍾離朔往前廳走去。
走到前廳,鍾離朔一眼就看見了一身正氣的鎮北侯正與一名留著長須的中年男子談笑風生。鍾離朔定睛看了一眼,隻怔忪了片刻,聽得鎮北侯說道:“溯,快過來,這是為父的好友,弘文館的程文大師。”
“小子見過程大師。”她走過去,朝著男人躬身行了一禮,抬頭的刹那在他的眼中看見了一絲絲驚訝。
“這便是我那聽了荏苒大司命當做小子養的二女兒了,你瞧瞧看,這孩子可能做你的學生啊。”因著樂正溯常年臥病在床,早年間隻請了先生學了些基本學問。作為父親,鎮北侯此前也就隻盼著她能平安長大。可如今樂正溯總算是熬過了那個大劫,他望子成才的心思也就開始活絡了。
弘文館是前楚教育勳貴子弟和皇子們的學館,到了慶朝,繼承了楚朝大部分制度的女皇仍舊讓官員們的孩子就讀於弘文館。
弘文館按照天乾分了十個等級,每個等級按照十二地支分班。初入學的孩子基本為七歲,讀的是癸。入學一年後癸級集體考核,過了的孩子下一年便是壬級,沒過的仍舊是癸級。
原本要進弘文館,都是要這麽進的。但考慮到有不少外任的官員之子在外就讀,最後轉校來弘文館的情況。因此這類情況的少年,只要通過各級考核,就可入學就讀。
程文是子庚班的教導員,只要過了他的考核,再走一趟弘文館考核,樂正溯交了學費就可以直接上庚級就讀。
作為在深宮中對於自己官員漠不關心的傀儡皇帝,鍾離朔原本是接觸不到一個弘文館的小小的先生。可程文除了是弘文館的先生,還是禮部司樂局的樂正。這樂正還是鍾離朔在位時欽定的,只因程文彈得一手好琴。
鍾離朔欣賞的曲藝,就順手做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只是沒想到,她這個聽琴者會和琴師這麽有緣,再次相見竟然成為了他的學生。
程文仔細地端詳著她,看了好一會,捋著長須沉吟道:“弘文館有教無類,二公子自然能成為我的學生,只是公子……你的課業都學到哪裡了?”
“四書五經都學了,只是不太會。”前世為帝時,她的學問雖然落下了些,但也是極好的。只是樂正溯臥床幾年,怎麽能比得上從前的她呢。
程文便撿著一些問了她,遇到容易的,鍾離朔便回答得完整些,難些的就回答得模棱兩可。如此一來,也就拿出了樂正溯約莫的水準,恰好應付了程文,通過了弘文館的考核。
“學得還算可以,雖則比其他人要慢上些,但因為學習時間不長卻也無可厚非。隻庚級的學生們都比你小上一些,而我所教導的學生最大的不過十二歲,最小的僅有八歲,如此一來,不知賢侄可還願意做我的學生?”
和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少女一起讀書,這個年紀的少年郎多半是驕傲得拉不下臉的,大多數人寧可跟不上進度也會選擇直接上高幾級。
可鍾離朔並沒有這麽想,她前世住在冷宮,從未到過弘文館。今世有機會,加上這是父親的好意,而眼前的先生又是熟悉之人,根本沒必要拒絕。
於是她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學生願意。”
程文捋著長須,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次日,鍾離朔到弘文館考核,順利通過之後,頂著母親擔憂的眼神,於隆冬開始了自己的弘文館學習生涯。
弘文館的子庚班來了個十六歲的大齡學生,引來了館裡很多學生的矚目。年紀小的高一級學長們紛紛來問候鍾離朔,在聽到年長的兄長喚了自己一聲學長之後,這才滿意地離去。
鍾離朔絲毫不在意這些小事,隻規規矩矩地在弘文館裡享受著一段鏡花水月般的人生。
這件小事只在弘文館中掀起了一點點漣漪。隨著年關將近,一股暗潮從朝堂洶湧地流竄到了皇城的每一個角落裡。
而暗潮中心的主人,此刻端坐在朝暉殿的王座上,穿著玄黑色的紗裙,手持朱筆批閱著奏章。
她便是慶國的開國女皇,禤景宸。而在此前,她是昭帝的皇后,昭明太子的太子妃,是刺帝親筆禦封的驅狼大將軍。
民間的百姓想著她應該是有著一副英武面貌的戰神,相對比柔弱的昭帝,作為統帥出征溯北的皇后一定有著三頭六臂。
她應該身軀挺拔,臂膀有力,有著睥睨天下的眼神。
可是很顯然,此刻坐在皇座上的女人,全部都沒有。
她有著源州城所有貴女夢寐以求的白皙秀美的面容,纖長玲瓏的身段,以及纖細柔膩的手指。
她既沒有像楚朝所有的女帝那般束冠,也沒有穿上製式厚重的冕服,而是隨意地挽著如墨的長發,穿著樣式簡單的紗裙,端坐在令人仰望的高位上。
她看起來那麽纖細,那單薄的肩膀卻早已擔起了一國重任。從少年開始,已經看慣這位陛下嬌柔容貌的樂正潁,在將要事敘述完畢之後,抬頭看著一邊聽著自己說話一邊批閱奏章的女人,不禁再次唏噓了起來。
“陛下,公事雖然繁忙,但還望你保重身體。”如同以往一般,她在末尾加上這一句。在這寒冬裡卻被地龍燒成夏日的朝暉殿中,穿著厚重的樂正潁抬手抹掉了額上微沁的汗水,長舒了一口氣。
朝暉殿的地龍,從昭帝開始一直燒得很高。女皇早已適應了寒冬時的溫度,此刻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她聞言看了一眼樂正潁,恰好看到對方正擦著額汗的模樣,才扭頭對著侍女吩咐道:“將地龍燒低些。”
言罷,看向了樂正潁:“朕曉得。這事你做的很好,朕會好好想想怎麽賞你的。”
“為君分憂乃是臣子的責任,臣惶恐,還望陛下不要考慮了。上回您命人給臣一家修建府邸,臣已經夠招人眼熱了。”許是年少相識,樂正潁在女皇面前說話素來直白。
此刻她一臉苦笑,倒是有些受不得恩寵的模樣。
陛下看了她一眼,改著奏章說道:“那是因著你父親的戰功,朕才下的旨。”若不是擔憂更多的閑話,早在鎮北侯回朝之前府邸就應該擴建好了。
“再說,有功行賞,有過就罰,這不是應該的嗎?”
這位陛下說起話來溫溫柔柔的,怎麽看都是一個十分溫婉的大家閨秀,根本沒有人會相信她就是手握天下兵馬的大將軍。但這位手握重兵的陛下,行事卻頗有行伍風范。登基三年,將論功行賞那套貫徹得淋漓盡致。
“是,您說的是。”樂正潁無奈,扯了扯厚重的衣袍,又道:“臣的事情辦完了,可還有一事要問問您,關於雲中王的事情,您是如何想的?大臣們日夜催著您,雲中王又是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脈,還是您的小叔子,怎麽看都很符合貴族們的人選。”
陛下抬頭,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怎麽連你也來問這件事,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臣下當然明白這件事,只是想和您說,你日夜繁忙,許多事都未曾留意。如何安置雲中王,您不若問問平安長公主的意思如何?”
平安長公主是當今陛下的胞妹,除了平安公主之外,陛下還有一個小妹妹,那便是景明公主。因著前朝刺帝在位期間,溯北蠻族大肆侵擾過邊境一次,禤氏一族的男丁盡數戰死沙場,繼承天下兵符的便是禤景宸。
在這世上,陛下僅剩的血親只有平安長公主禤景安與景明公主禤景寧了。
“景安……”陛下頓了一瞬,詫異地看向了樂正潁,恰好對上了對方正是如此的眼神。
“雲中王與昭帝是血親兄弟,性子溫潤,待人處事也極為好。更何況他沒什麽威脅,長得也封神俊秀,堪稱良配。”樂正潁看著陛下盯著她,繼續不慌不忙地說道:“且長公主與雲中王同窗數載,情誼深厚,絕對會是金玉良緣的。”
“我竟不知你何時成了冰人。”陛下頓了一頓,語氣裡有幾分無奈。
樂正潁一拂袖,躬身行禮,大義凜然;“臣這是在為陛下分憂。”
“此事……容朕好好思量。”女皇陛下並沒有在意那些將她扯進大婚旋渦的瑣事,意會到自己疼愛的妹妹和白白胖胖的雲中王看對眼之後,一抹複雜的心緒湧上心頭。
也是,妹妹今年也二十了,是到了大婚的年紀。
她這個姐姐,做的還是不夠上心。
這麽想著,女皇言道:“朕回頭,會問問景安的。”
說著妹妹,陛下忽然想到一件事,看著自己青梅至交,隨口說道:“不是說你那個小妹妹病好了嗎?如今怎樣了,今年的宮宴將她帶來給朕看看。”
女皇乍然提起樂正溯,令樂正潁想到妹妹那張令她怔忪的容顏。那太過肖似先帝的容貌,在此刻出現在眾人面前,必然會惹出些麻煩的。
樂正潁勾著笑,漫不經心地說道;“謝陛下厚愛,臣弟類臣,無甚好看的。何況,臣要是與她一同來宮宴,只怕會令臣弟受累。陛下可知,她現在在弘文館讀書。”
“哦?”
“因為常年臥病在床,那孩子現在只能念庚。要是來了宮宴,那些大人們家中十二三歲的小孩可都要讓她喊學長了。她最近把弟弟妹妹們喚作學長喊得太多了,您可饒了她吧。”樂正潁說著,朝著陛下做了告饒的神情。
許是少年人的趣事令人特別開懷,陛下竟然笑了一下,柔聲問道:“她真的都喊了嗎?”
“可不是,前些日子張侍郎還笑著告訴我,她兒子回來特別開心地告訴她臣弟喚她學長呢。”
“是個實誠孩子。”陛下點點頭,讚了一句。
“是。”樂正潁點點頭 ,又說道:“雲中王的事情也有了著落,可大臣們還是不會乾休的。陛下,有句話我想了很久,還說要跟您說。您登基三年,天下太平,是時候考慮大婚了。”
“還望陛下以江山為重,皇嗣為重。”
樂正潁垂首,不去看她的神情。
陛下怔了一瞬,溫溫柔柔地說道:“你還比我大一歲呢,就快三十而立了,不操心自己的事還敢來操心朕的。看來,朕是時候讓鎮北侯催催你了。”
“臣家中只有父母,可陛下您有著萬千黎民。”樂正潁肅然而立,正色說道。
皇嗣乃國之基石,無論怎麽樣,女皇還是快些生出一個繼承人來好。
但禤景宸不是這麽想的,或許,在嫁給昭明太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沒有想過要一個自己的孩子。
縱使兩個女子可以成婚,可她們怎麽來的孩子。
更何況,現在就連她都不在了。
陛下看著底下的臣子,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扭頭看向了南方。半響,溫溫柔柔地應了一句:“朕曉得了。”
就如同當日,從南方而來的蘇彥卿將那份傳位詔書交到她手上的時候一樣,她也只是望著南方,輕輕地說了一句:“本宮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