禤景宸望著少年纏著繃帶的手,眉頭微擰,“小先生這手……”
鍾離朔聞言垂眸,落在了自己手上,扯過袖子擋了一下,笑道:“是前些時候練箭傷到了,不太雅觀,還請陛下見諒。”楚人愛惜身體發膚,亂而不髒是為瀟灑,保持整潔乃是儀態。若是身體有傷痕之處,需得遮掩起來,方為禮數。
鍾離朔自覺手上的傷很是礙眼,故而今日一直扎了起來。
禤景宸搖搖頭,說道:“非是雅觀的問題,小先生這手傷得如何,又是什麽上,如此包扎不透風,若是悶壞起炎就不好了。”
鍾離朔應道:“是小傷,乃是起了水泡醫工給我挑破了,手上敷藥了的。”說是水泡,其實說水泡更為合適,挑破之後露出了嶄新的血肉,看起來著實可怖。
禤景宸點點頭,不在多話,心裡卻將這件事給記下來了。
這一日授課後,禤景宸回到宮中,一見安侍官便說道:“此前太醫院送來的藥膏放在哪兒了?給朕找來一罐吧。”
安侍官應了諾,便下去尋陛下要的藥膏去了。洗漱完畢,用了晚膳之後,禤景宸便將未看完的奏章一一看完,到了時辰方才睡下。
第二日早朝之時,禤景宸聽到禮部尚書之言,才明白鍾離朔手上的傷是為了什麽而來的。
“據上報的貴族少年考核,我們按照年齡挑選了兩位,一是鎮北侯幼子樂正溯,二是左丞相次子徐仁禮,作為蠻族蘇合世子的伴讀。鎮北侯公子博學多聞,十分擅長溯北語,能教授世子慶國文學。左丞公子徐仁禮武藝出眾,亦可隨著世子學習,如此安排,最合適不過。”禮部尚書的這一長串話語,禤景宸不太聽清。
留在她腦海裡的,只有那句鎮北侯世子擅長蠻族語言。別人或許不知道,但禤景宸卻十分清楚,她所陪伴的昭明太子,在外文方面十分精通。
在當年蠻族入侵之時,昭帝還特地去尋了有關蠻族的記載,直接看了原文與她分析各族恩怨。如今這個小小少年,竟也會蠻族之語嗎?
她會吹尺八,會寫各種各樣不同的字,還會蠻語。殿下會的,還有什麽會是她不會的?
她想起了最後一次見青嵐時所說的話,“長得與殿下如此相似,又會尺八,還有著如此純真的心性,險些令我看到了《太一本紀》還魂裡的真人了。”
青嵐為什麽要來找她,最後一面見她說的還是樂正溯的事情?監天司的人為何對樂正溯如此親近,是否為了青嵐的交代,還是為了其他。
禤景宸想著樂正溯在她腦中越發相似的臉,羸弱的少年太子與陽光燦爛的少年公子重疊在一起,一個隱隱浮起來的念頭,令她心驚。
她耐著性子聽完了朝臣們的話,單獨留下了大司命項斯年,問道:“朕忽有一事想起,青嵐大司命登入神國之前,曾與我戲言,樂正溯乃中宮之選。樂正溯乃你師兄,我隨著她學習經義有一段時日,覺著她講授與旁人無異,並非如此出彩。斯年,你為何薦她不薦旁人,你可是有何事瞞著朕?”
在聽到女皇這句話後,項斯年便曉得英明睿智的女皇看透了她的意圖。且早在之前師傅就與女皇戲言過此事,如今被挑破,倒也沒什麽可擔心的。
項斯年屈身,對著女皇言道:“陛下,非臣有是隱瞞,乃是此前禮部尚書請奏陛下大婚之時,我師傅曾為陛下測算過所有適齡的貴族男女,算出了樂正溯乃是慶國中宮之主。只是吩咐臣,非陛下親口提及時,監天司莫要上報這件事。”
其實不然,十分懶惰的青嵐隻測算過樂正溯的生辰八字,與女皇一合發現天造地設之後,便對自己徒弟謊稱測過了許多人的,又讓項斯年自己測過一次,這才定下了人選。
項斯年這套說辭,完全沒有問題。非陛下問詢之時,除了民生大事,監天司是不需要主動稟報的。更何況此前,禤景宸親自與青嵐說了不要插手的。
如此一來,關於監天司的一切行動都說的清了。
監天司的測算,甚少有誤,若是如此,樂正溯便是她命中注定的中宮嗎?一個,與昭帝如此相似的人,此後有可能常伴她身側嗎?
若禤景宸一直為天下之主,那麽總有一天樂正溯會成為她的中宮。可天下之主不是禤景宸了,樂正溯一樣能入住中宮。這便是東皇的星盤,結果都會注定,就好像人生來注定會死一般,只是過程如何全看個人。
聽到大司命口中說出來的話,禤景宸陡然一驚,她握緊了龍椅的扶手,望著項斯年問道:“此話當真?”
“臣怎麽敢誆騙陛下呢?雖則陛下陛下並未向我監天司問詢,可小師兄測出來卻是一位難得的承國運的中宮,這與慶國有益,因此臣自作主張,便想為小師兄搭橋牽線。此事,只有師傅與我還有風伯知曉,如今陛下也知了。”項斯年一一述說,語氣誠摯並無半分欺瞞。
禤景宸身子微微放松,欲要斜靠在扶手之上,她聽得項斯年言道:“小師兄卻是一無所知的,陛下,若你要怪罪,就責怪臣自作主張吧。況且小師兄在經義上的造詣的確很高,臣也不算是誆騙陛下了,還請陛下莫要生氣。”
她這一番話下來,令原本就甚少責怪臣子的禤景宸無話可說。她端坐龍椅上,望著滿殿寂寥,隻覺得全身都浸泡在涼水之中,透著刺骨的冷。
得知大婚人選,一點都沒有令禤景宸開心。
原來,她命中注定的伴侶,並不是鍾離朔,而另有其人。若她日後真的與樂正溯大婚,那麽百年之後,她怎麽去陪伴地下的鍾離朔。若她拋棄帝位,傳與別人,那她如何面對交與她重任的鍾離朔?
無論怎樣,皆是難題。此一刻,在禤景宸腦海之中升起來的卻是一個越發清晰的疑問。
為何樂正溯就不能是鍾離朔呢?若是這世界上,真的有太一本紀中的還魂之人存在,那麽樂正溯有沒有可能是鍾離朔?
她開始起了荒唐的念頭,在她條例清晰的政務之下,升起了令人覺得糊塗的希冀。
禤景宸沒有去責怪項斯年,因為她的所做作為都在界限裡。信奉東皇太一的人,內心裡對因果之說越發尊崇,大多都是良善之輩。莫求求不到的,莫貪遙不可及的,莫為害人之事,越是修行高深的太一道人越是厚德。
監天司的司命更是小心翼翼,以東皇化身的帝王為中心,小心維持著凡塵信仰的運作。
禤景宸並不懷疑項斯年的好意,就好像她不信青嵐這個神棍一般卻從不懷疑她的信仰一般。因此,在項斯年退下之後,離開朝議殿的禤景宸,回到宮中後第一次破天荒地沒有開始處理政務,而是翻開了那本厚重的《太一本紀》,找到了青嵐口中的還魂篇,細細地看了起來。
在此之前,她已經大略聽過這個故事,卻沒有仔細閱讀過經義的說法。
《太一本紀》裡的故事,說的是宛州一厚德之家的聞人姓主人之子,因家中行善過多,在枉死之後收到東皇恩澤,不入歸墟,直接還魂到另一同齡病弱女子身上。
男子還魂前已娶妻生子,而重生的病弱女子則是早有未婚之夫。他感念自己原生的父母之恩,又心系妻子,面對未婚夫又不知如何是好。他非死亡步入歸墟,而是靈魂在另一軀殼之中,記得前生之事,受著他人生恩。煩惱上心,糾結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幸得太一道人勸解,言道:“塵歸塵,土歸土,你前生事已了,恩怨都隨著死亡放下,哪怕你記得,也該舍棄了。”
如此這般,男子才放下心結,與未婚夫完婚,開始了和和美美的日子。
禤景宸放下了《太一本紀》,隻覺得得心下悵然。逝者已去,生者莫念,塵緣都隨著死亡斷了。太一門,實乃一個看似有情,又十分無情的教派。
死亡,是一切的終點。可是感情,它是能死亡的東西嗎?
更何況,她與鍾離朔,只是名義上的夫妻。
抱著這樣的悵然,禤景宸照常去聽鍾離朔的授課。會見之時,禤景宸還特意挑選了一下膏藥的味道。當她將東西遞到鍾離朔身前時,看著少年開心的小臉,笑道:“丁香的味道,殿下喜歡嗎?”她用的是溯北語,如果是鍾離朔,就一定能聽得明白。
“喜歡。”鍾離朔點點頭,敏銳的她注意到了那個稱呼,心下一跳,試探地說道:“陛下也會蠻語嗎?我是今日剛學的,那個“殿下”是什麽意思呢?”她裝作不懂,將那個音發了出來。
禤景宸高高提起的心,就這麽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望著少年純真的面容,搖頭言道:“我聽樂正侍郎說,你最近在學蠻語,故而剛才考了你一下。方才那個詞,是公子的意思,怎麽你學稱呼的時候,沒學過嗎?”
殿下,大君之子,公候之子可稱殿下,可是在蠻族,多稱為世子。鍾離朔明白皇后這個稱呼乃是無意說的,而且也沒有理解對,隻點點頭,應道:“原來如此,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