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暉殿一片寂寂,有什麽掏空了心臟,心跳隨著體溫驟降,仿若墜入了無底的深淵裡。女皇聽著鍾離幕的說辭,隻覺得十分寒冷。
對啊,她何嘗未曾想過,若是陛下沒有選擇以身殉國,那麽她們現在還會在一起。入夏時節的暴雨,令整個宛州都顆粒無收,加之上年的暴雪,成為了某些人的可趁之機。趁著大軍北上之際,僅有金袍衛的帝都抵擋不了一州的兵馬,最終被叛軍奪得源州城。
叛亂來得很突然,瞬間燒成了燎原大火,卷向了楚國的中部各州。翾景宸及時地派遣了援軍,卻被阻擋在涼水岸邊。就是這麽一次拖延,她再也見不到鍾離朔。
她甚至連一點關於鍾離朔的東西都沒有留下,鍾離朔的一切都隨著那場大火消失殆盡。
如果陛下沒有殉國,按照當時金袍衛的兵力,一定有能力將她護送到涼水岸邊,她們還會再次重逢。為什麽要殉國呢?死亡,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翾景宸敬佩身為帝王的鍾離朔死守家國的氣概,卻又渴望著她們能在忍辱負重中重逢。
直到將溯北的蠻族驅逐出瀾州境內,從蘇彥卿手中接過傳國玉璽,將家國奪回來,她才開始接受昭帝已經不在的事實。
讓禤景宸接受死亡並不是一件難事,因為她的父親,母親,她的姑母,都死在了戰場上。死亡對於將士來說,在戰場上是稀疏平常之事。
因為就算你再怎麽哭泣哀嚎,回不來的人永遠不會回來。
所以禤景宸沒有哭,她扛下了昭帝留下來的江山,扛下了她的志願,肩負起了一切。
可她卻沒有想過,原來鍾離朔並不是不想活著,而是沒辦法活下去了。
禤景宸坐在龍椅上,望著台階下忍淚哽咽的鍾離幕,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問道:“信呢?”
“臣……臣已經帶過來了。”鍾離幕抬手擦了一下眼淚,從袖口巍巍顫顫地掏出了一封簡書。
禤景宸自案後走出來,伸手接過書信,急急忙忙地拆開來看。鍾離幕抹著眼淚,仰頭去看她看似鎮靜卻顫抖的身軀,哭著說道:“臣已命人將那兩位從南疆帶回,不過半月便能到源州,皇姐的密令就在她們的手中,屆時陛下自可知道臣說的是真是假。”
鍾離幕看著眼前雖然不高大卻挺拔堅韌如青松的女子,俯身行禮跪拜大禮,涕淚四流,“陛下,不……皇嫂,皇姐是被人害死的,我雖知曉她故去已久,但是謀害帝王此等大罪,絕對不能姑息。”
“臣弟在這裡求你,能為皇姐找出謀逆。”
“她走的太早了。”
鍾離幕早先在家中已哭了一場,此刻再提,既悲憤又傷心。禤景宸仔細看著那封書信,心早就揪成了一片。
是啊,若是鍾離朔在死前沒有經歷此等事,是否會選擇北上,一切還有再開始的時候。
可她如今都不在了,她沒有選擇,有些人把她選擇的權利都剝奪了。
禤景宸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的書信狠狠地握緊,聽到自己極為冷靜的說道:“此事,還有誰知道?”
“除了微臣,還有那兩個人,以及南疆王,再無人知曉。”他甚至沒有告訴平安公主,因為他知道這件事只有女皇才能做主。
謀害帝王,這是何等大罪,暗地裡又藏著怎樣的陰謀詭計呢。
這件事,不單單是昭帝之死那麽簡單的事情,還有可能顛覆朝綱。
“朕曉得了,待那兩人來到源州,你便帶人見我。這件事,朕親自詢問。”禤景宸捏緊了手指,臉色蒼白,“朕……”
話說一半,禤景宸已無法再繼續說下去。淚水不知何時淌滿面頰,她怕自己開口,便會泣不成聲。
禤景宸知道她走了的時候沒有哭,在她離開的第七天時沒有哭,將她的衣冠送入帝陵時沒有哭,想念她的時候沒有哭。
禤景宸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在父母親走之後,見過了那麽多戰場上的死亡之後,已經流乾。她早已習慣死亡,麻木到為了生命的離去連落淚都做不到。卻不曾想,會有失態到語不成調的一天。
是在惋惜吧,還是在懊悔呢,或者是恨。
沒有一直守在鍾離朔身邊。
帝陵多冷啊,那麽怕冷的一個人肯定不想躺在裡面,所以才會選擇用一場大火的溫暖結束自己的一生。
禤景宸想,如果是她親自帶兵回援,鍾離朔會不會就不用選擇***殉國。
如果她告訴鍾離朔,願意陪她在一起取暖,鍾離朔會不會願意等著她一起葬入帝陵。
而不是如今這般,百年之後,帝陵只有她的軀體陪著昭帝的衣冠。
禤景宸抬手掩面,捏緊了手中的信紙,背對著鍾離幕,將往事過了一遍。跪在地上的鍾離幕,仰頭去看她的背影,看她挺拔的身軀煢煢孑立,形隻單影,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湧上了心頭。
到此刻他這才明白,這件事女皇一定會徹查,不但是為了國政,更多的是為了皇姐。
皇嫂心中,是有皇姐的。如果皇姐泉下有知,一定會很開心。
哭成淚人的鍾離幕抹掉了眼淚,開始低聲抽泣。
待淋漓盡致的哭過一場之後,終於將積攢已久的秘密說出來的鍾離幕離開了朝暉殿。昭帝之死另有謎題,這是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事情。
令鍾離朔沒有想到的是,她死前沒有精力去徹查的事情,在這一年的開始裡,被皇后接手,繼續查了下去。
將一切都當做重頭來過的鍾離朔在***的時候已經忘掉了這件事情,反正無論是誰要害她,她終究還是死了。而今,皇后已坐穩江山,如今的局勢,已不是亂臣賊子能更改的。
她享受著樂正溯新生的一切,也要面對著樂正溯要面對的一切。她要念樂正溯的書,會樂正溯喜歡的畫,會樂正溯寫的字,還要找盡借口掩飾自己會的東西。
因此再醒過來之後,她就練了好一段時間的書法和繪畫,力求能和樂正溯的不分彼此。而自己喜歡的事情,就要周折進行了。
比如吹奏尺八,先是將笛子,再是蕭等管制樂器一一學過之後,鍾離朔這才在家中吹起了尺八。
即便皇后禁了尺八,但在家中吹奏其實並沒有什麽問題。隻最近幾日,在家中吹奏尺八之後,她的長姐總是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
在自家園中吹奏尺八被長姐看了好幾次之後,這一日中午,再遇到長姐,鍾離朔很是坦然地看了回去。
好半響,終於還是長姐先開口,猶豫了半天才問:“溯為何喜歡尺八。”
原來是這個問題嘛,為什麽喜歡,那當然是:“其音蒼涼遼闊,又寧靜深遠,溯覺得它能讓人覺得自由。”
尺八,是個能讓人覺得自由的樂器。高亢的曲子宛若雄鷹展翅,自由翱翔。幼年時居於深宮,她就坐在高大宮牆旁的矮樹下,吹奏著尺八,希望她的人能和尺八的聲音一樣飛出宮牆。
飛到,一個永遠沒有禁錮的世界。
可她的身軀沒有自由,至死都被困在宮牆之中。
身軀能被困,但心不能。上一世裡,她的心終究還是和她的尺八之音一般,在楚國九州暢遊。
鍾離朔這一生裡,都在努力做一個自由的有尊嚴的人,這就是她為什麽獨愛尺八的緣故。
聽到鍾離朔這般回復,樂正潁點點頭,言道:“是這般道理,溯喜歡那便罷了。”原本還想阻攔樂正溯跟昭帝喜歡同一件樂器的樂正潁最終選擇了放棄。
算了,反正是在家中吹,聽起來也就日漸熟練,溯喜歡就行了。待女皇選出皇夫,溯愛吹就吹吧。
“嗯。”鍾離朔點點頭,應承的很快。
“對了,還有一事。”樂正潁輕咳一聲,輕聲說道:“你可是問了母親能否到郊外泡溫泉?”
“問了,母親說我身體還不太好,不讓我去。”鍾離朔點點頭,想到樂正溯母親那個讓人沒辦法說不的溫柔眼神,心下隻歎可惜。
哎,她是真的想出門走走的。
“你要真想去,那願不願意跟姐姐一起走。”樂正潁看著一臉朝氣的少年郎,笑著說道:“今日正好有同僚約我去梅花莊泡溫泉,到時溯也一起來吧。”
“真的方便讓我跟著去嗎?”鍾離朔眼裡滿滿都是驚喜,她黑白分明的雙眼閃爍的光芒令樂正潁也跟著開心了起來。
“自然能的。”樂正潁笑了,又說道:“正月初八我們就一起去,母親不會知道的。”
“嗯,溯多謝長姐。”鍾離朔拱手行禮,一臉的陽光燦爛。
只是聽到正月初八時,一股熟悉的感覺湧上了心頭。正月初八啊,一個十分特殊的日子,那是身為昭帝的自己,來到這世間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