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朔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一時之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晦暗的燈火裡,皇后的眼神寒的令人害怕。鍾離朔頓了一瞬,起身給皇后行了一禮:“陛下。”她輕聲道,心裡想的卻是方才說的話皇后到底聽到了多少。
她們之間的距離很近,不過一步之遙。禤景宸抬眸,看著少年那張被燈火映著格外白皙的臉,說道:“你方才所言的,究竟是何事?竟還提及了昭帝。”
她的話語稍顯凌厲,從未受過如此對待的鍾離朔愣了一會才會神,對上皇后的眼,斟酌了好一會才說道:“此事,乃是今我與世子出宮遊玩的見聞,”她鎮定地開口,將今日遇到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
“我已將人交給父親,父親明日便會稟明陛下。陛下,對這些胡亂造謠之人,還望陛下不要姑息。”鍾離朔迎上了禤景宸的眼睛,眸光湛湛,透著少年人特有的純淨認真。
因著是昭帝的事有些反應過激的禤景宸這才收了凌厲的目光,眼帶歉意的看著鍾離朔,說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此事,你做的很好。”
她一瞬間改變的氣息令鍾離朔察覺到,明顯感覺到皇后剛才有些生氣的鍾離朔定定神,聽得誇獎笑了一下,“這是慶國子民都應該為陛下做的。方才……陛下威儀無雙,我有些被陛下身上的氣勢鎮住了。”
方才皇后的身上帶著怒氣,鍾離朔感受到了。不知為什麽,鍾離朔竟覺得有些難受。興許是皇后截然不同的態度令她有些難過,又或者是皇后體現出來的那份在意令她覺得酸澀。
她若是到如今還不能明白皇后對她的在意,她就真的是蠢笨如豬了。
明白,卻不能回應的感覺,令鍾離朔有些不自在。她已許久未曾見過皇后了,此時一見面倒是將那些藏起來的思念全部勾了起來。鍾離朔盼著能與她多說一些話,但又想著皇后方才的模樣,心下有些不對勁。
鍾離朔隻好歎了口氣,眼巴巴地看著皇后,問道:“多日未曾見到陛下了,不知陛下可還安好。”
禤景宸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嚴厲了,這樣的嚴厲對於一個乖孩子來說是有些受不住的。她看著眼前瞬間將拘謹收起來又一派活潑的少年,猶豫了一會,點點頭,應道:“一切安好。今日你與世子,都去了哪裡?”
“林夢蝶先生邀我前往春風一度樓聽一些大家們的曲子,我與世子聽完便去了源州城大街。”鍾離朔回應道,將心裡那點小情緒收了起來,眉開眼笑地對著禤景宸。
“嗯。”禤景宸點點頭,說道:“時候也不早了,你與世子快些回去吧,明日學館還開課呢。”
“陛下連學館開課的事情都知道嗎?”鍾離朔隻想和她多說說話,不管是說什麽,只要是和皇后她都覺得開心。
“明天不是休沐,不開課難道學館的先生白領俸祿了?”禤景宸笑著回了一句,看著眼前的少年,又說道:“夜露深重,回去早點歇下吧。”
她說著,率著身後的女官朝前走去。她沒有多看鍾離朔一眼,與此前一般放下話就離開了。
鍾離朔立在原地,拱手相送,望著提著燈籠的女官在夜風中搖擺成一條細線逐漸遠去,這才彎腰拾起了蘇合抖掉的燈籠,牽著他往住所走去。
蘇合被翾景宸身上的氣勢嚇到了,一路走來都不太說話,等終於到了宮殿,蘇合才松開鍾離朔的手,像是松了一口氣說道:“慶皇好嚇人。”
“這就是一國之君的威儀了。”鍾離朔放下了手裡的燈籠,與世子說道:“慶皇乃英武之君,有這等氣勢是很正常的。”
“你不怕嗎?”蘇合眼巴巴地問,“阿溯,你還喜歡她嗎?”
“不怕。”鍾離朔應道,又說:“喜歡的。”無論皇后什麽樣,她都喜歡的。
蘇合想了想,看著鍾離朔好一會,才吐出了一句:“阿溯,藍丹老師說你太弱,不像個武士。我今天倒是覺得,你是真的武士。”
他說的十分誠懇,已然明白他所表達之意的鍾離朔卻是噗嗤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歎道:“你這話,以前也有人跟我說過。”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在成親之前,三木哭喪著臉對她說禤大將軍一巴掌就能把他掀翻,皇姐你這小身板不夠她折騰的。你敢娶她,真是比京都三萬金袍衛還要威武了。
但是喜歡一個人,那裡會在意這些小事呢。
鍾離朔心想,自己抖露身份的事情,要加快腳步了。
禤景宸原本應該是第二日才知道的事情,卻因在路上見到了鍾離朔全部知曉了。這件事透露出來的消息,她與樂正穎一般猜得七七八八。有人想將火燒到她身上,太平日子過了沒幾年又要開始鬧騰了。
於是當夜,禤景宸便吩咐了司命們去調查那些遺留的源州貴族。早已準備好的禤景宸,原以為在第二日朝堂上收到的會是樂正潁的奏章,卻不曾想第一個將事情抖落的卻是一名禦史。
這日上朝,禦史舉著玉牘,將源州城四門金袍衛的司署廳奏了一次。司署廳管得是源州城大街小巷的事情,禦史奏他們治理不利,放任抹黑皇帝的流言四起。
禤景宸凝眸,看著台下舉著玉牘的禦史,聽她義正言辭道:“司署廳消極懈怠,昨日源州城頭出現了大批巫戲班子,那戲班子演得亂七八糟,竟無人出去阻攔。”
蘇彥卿身後,一位金袍衛副統領走了出來,淡淡說道:“這源州城頭每日都有許多唱巫戲的班子,源州府是允許的,並非是我司署廳不管理。”
“這位大人,你可知這巫戲班子演得是什麽嗎?”禦史呵斥,望著不遠處的金袍衛統領,痛心疾首道:“這巫戲意有所指,卻是在汙蔑陛下加害昭帝!”
“汙蔑陛下弑君,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司署廳也不管嗎?”
禦史話音落下,朝堂嘩然,眾人面面相覷,樂正潁一見這種情況,不得不站了出來,說道:“禦史大人所說之事,我昨日也見到了。”她將事情一一述說,壓住了禦史的話,且稟明陛下,言道:“如此之事,背後必有奸人作祟,還望陛下令司署廳查明,莫要放任流言四起。”
蘇彥卿也站出來表明了態度,至此,巫戲一事落在了金袍衛身上。
事情並沒有那麽快解決,金袍衛到杏花樓抓人一事很快在民間流傳開來。有流言四起,添油加醋將那巫戲說了一遍,信誓旦旦的說皇帝弑殺昭帝確有其事。
一是皇帝乃天命之君,是東皇派來奪取楚國的人。二是不久之前陛下為昭帝大祭,大祭之前有昭帝亡魂於涼水岸邊徘徊,乃是有冤屈才徘徊至此。陛下心中有愧,這才為昭帝大祭。
司署廳的人將演巫戲的人抓了一大批,卻抓人抓得流言沸騰。禤景宸光輝的形象在流言中蒙上了一層陰影。她雖是天命之君,卻因著弑殺君主與妻子一事,而備受唾棄。
有不少人信以為真,紛紛不恥於禤景宸的行為。就算這樣的人沒有多少,但只要有一個人不願喊她陛下,而是喚她毒後,那麽鍾離程與徐明義的行事都有了借口。
但凡舉旗,總是要有借口的。
借著這樣的理由,徐明義接觸到了那些源州城的貴族遺老,開始了他們的下一步計劃。
不僅是朝堂之外,就連朝廷之中,都有人對昭帝之死一事心存疑惑。有不少出身楚國的舊臣,想著當年援軍在宛州拖延一事,竟覺得這是皇后的授意。
傳言對禤景宸逐漸不利了起來,在這樣的安穩年代,想要為自己的謀求利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鍾離程的民間勢力經營得十分好,將這樣的流言蔓延了整個源州城。
而源州城外,卻在太一門的強力把控之下沒有翻出絲毫波浪。
處在旋渦之中的禤景宸,絲毫不在意周邊越來越渾的水。因為這樣的時候,正好將那些迫不及待的魚兒一網打盡。
她命蘇彥卿抓著人,以狠厲地姿態面對流言,卻不曾派人反擊這樣的言論。言論燒到了弘文館,令脾氣十分好的鍾離朔都動怒了。
她聽到高一年級的人竊竊私語,竟然沒有控制好情緒,真的像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一般將書甩在了人頭上,而後直接和人打了起來。
隻她人單力薄,被人結結實實揍了一拳頭,黑了半隻眼眶。幸好徐仁禮與蘇合及時趕到,帶著武士們拉住了人,這才沒有更加吃虧。
事後鍾離朔一乾人被先生們拉到了訓室,詢問緣由。其他人因為知道自己多嘴會引來的後果,也不敢說明。而鍾離朔顧忌他們還是一群孩子,也不打算繼續追究。她只要出口惡氣就行了,別的剩下再說。
因為誰都不開口,先生們便罰他們抄了經書。鍾離朔氣順了,老老實實的抄起了經書。因著徐仁禮今日幫了她,她還將徐仁禮那一份抄了。
經書寫到一半,徐仁禮便靠了過來,頂了頂她的胳膊肘,輕聲說道:“你今天打的很好,那群嘴巴不乾淨的,就該揍。非議陛下,不被金袍衛抓走已經很好了!”
鍾離朔看了他一眼,早已知道對方是個恩怨分明的性子,還是免不了歎了一口氣。
這孩子是個明眼人,怎麽這群跟瞎了一樣上趕著被金袍衛抓呢。鍾離朔想著,不小心又扯到了眼角,輕嘶一聲,頗為自嘲的笑了一下。
兩輩子或者加起來二十好幾的人了,竟然還有這麽衝動的時候,看來和少年人待在一起真是熱血沸騰啊。
她這麽想著,卻不曾想因著這一架,還真交到了徐仁禮那個熱血方剛的小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