禤景宸望著身前帶著濃厚昭明太子痕跡的少年輕歎一聲,言道:“這景,今日看起來令人傷懷。”
她的一句話裡面,可以有三個意思。如果眼前之人別有用心,以樂正溯的聰慧,那麽就會知道她話語中的拒絕。如果她沒有,那麽也曉得她心中有昭帝。如果有還魂……
如果真的有,那麽眼前之人會是什麽反應?禤景宸抬眸,看見了鍾離朔眼中閃爍的亮光。少年仰頭,抬頭仰望著頭頂垂下來的櫻花,極力穩住聲音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陛下,真是辛苦了。”
鍾離朔回眸,將目光落在禤景宸身上,少年清亮的雙眼中,明晃晃地寫著心疼。
原來,皇后真的會掛念她,心裡有她。無論多少,都足以成為一個令鍾離朔坦白的理由。這一刻,鍾離朔開始懷念自己身為昭帝的身份了。
她應該以怎樣的方式走到禤景宸面前,告訴她自己就是鍾離朔,又怎樣才能令她相信。
鍾離朔一直覺得自己十分了解皇后,要向皇后坦白且令她接受,絕對不是一件貿貿然就能成功的事情。
鍾離朔的一顆心突如其來的情誼被折騰得亂七八糟,她望著皇后,想要與她說些什麽,好在套話之中暗暗吐露,可是皇后卻沒有給她機會。
禤景宸吃完了一塊糕點,與鍾離朔溫聲道:“小先生,公務繁忙,朕這便要回去了。先生與世子在此,就好好賞櫻吧。”
禤景宸說完就起身,朝著櫻林走去。鍾離朔著急的起身,看著禤景宸離開,下意識就要喚住她。可她猶豫了,於是鍾離朔收回伸出去的手,躬身行了一禮,“陛下走慢些,政務繁忙,還望陛下愛惜身體,多多休息。”
禤景宸扭頭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毫不猶豫地朝著朝輝殿走去。
禤景宸想,少年眼中的亮光只是憐惜,仿佛是在心疼她喪失所愛一般。沒有驚訝,沒有難堪,只有心疼。那麽,答案只能是第二個了。
這是一個與她極其相似的少年,就算一模一樣,也不會是昭明太子。她不應該將自己的心情再投射於一個無關的人身上,尤其是現在這種時期,她離這個少年遠些好。
無論是為了樂正溯,還是為了她自己,禤景宸都覺得避免過多的接觸是最好的選擇。
沒有任何猶豫的,禤景宸踏了一步離開。
鍾離朔望著她的身影逐漸遠去,一點點消失在滿天櫻色裡,輕歎了一口氣。
“阿溯,你喜歡皇帝嗎?”一道清脆稚嫩的聲音響在了耳際,驚得鍾離朔回了眸。
她轉頭,望著一臉好奇看著自己的蘇合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應了一句嗯。
說完,羞澀的年輕人白皙的臉也染上了櫻色。蘇合恍然大悟,點點頭說道:“難怪你一直看著她。”
“就好像,我阿爸看我阿媽一樣。”蘇合說道,“阿爸告訴我,他是喜歡我阿媽,才會一直想看著她。”
孩子天真樸實的語言令鍾離朔開心了起來,笑道:“世子真的是很聰明的一個孩子,不過我們能不能做個約定,我喜歡陛下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說哦。”
“嗯。”蘇合點點頭,又問:“為什麽不能說?”
“因為這件事,得我自己來說啊。”鍾離朔言道,望著眼前的孩子十分認真。
她的這份認真感染了蘇合,世子用力地點點頭,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可是很遺憾,以為能夠說出來的鍾離朔,在整個春天都過去,繁花開到荼蘼之後,都沒有再見到禤景宸。
禤景宸公務越發繁忙,而年初便著手解決的事情,無論是哪一件都好無進展。
司命們排查了當年在昭帝身邊的所有人,找不到一點下毒的線索。可在那麽多人裡面,司命們卻與雲中王一樣,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消息。
“徐家?”在聽到司命的匯報後,禤景宸擰起眉頭,看著躬身候在前的人,“你是說莊子禮太醫與徐家……”
“是。此前一直跟隨著昭帝的莊子禮,與徐家有過交集。”司命將事情一一述說,言道:“我等調查太醫院用藥材料,發現莊子禮在昭帝入夏時在太醫院取的是補氣強身的藥。因當時昭帝病發,蠱毒入髓,必定疼痛難忍,其中一定還有鎮痛的藥物。但是在太醫院的藥單裡,卻沒有此物。”
“臣等覺得又異,再訪莊子禮,各種手段之下,老太醫才說了一件事。乃是當初昭帝害怕身體不康健的消息走漏,故意讓他開的藥方。至於鎮痛的藥物,是江太醫在太醫院偷偷取來給陛下用的。”
“且早在凌霄之前,莊子禮便知道昭帝身中蠱毒,曾做了百般嘗試,終究於事無補。後來凌霄發現這件事之後,莊子禮曾與昭帝提過要不要讓他不開口。可是昭帝阻止了,之後便是後來凌霄前去南疆的事情。”
“陛下也知,昭帝時太醫院眼線十分多,江太醫乃是難得不為人所惑的一位。”
“也因此,在源州城破的半月前,陛下讓他隨貴族們一起北上。”
“當時統帥援軍在宛州涼水岸邊的是徐仁青大人,也因此,率軍北上的徐明義大人與其匯合後,援軍中的指揮就成了徐明義大人。”
“徐明義到了宛州,便帶人詢問了莊子禮大人有關昭帝身體的事情。”
“莊子禮被逼無奈,隻好以實相告,昭帝活不過這個夏天了。”
“而後……”司命抬眸,望著已經怔然的陛下,說出了她心中正在想的一句話:“宛州的援軍開始節節敗退,一直退到了瀾州,直到源州城破。”
因為信任,她將援軍之事交給了徐仁青。誰知道到了宛州,卻受到大量兵力阻攔。在宛州拖了半個月後,徐仁青終於與北上的貴族匯合。
而後,宛州援軍因為權利的問題爭執不斷,活生生耗到了源州城破。徐明義為了大局考慮,斬殺了大批貴族,毫不猶豫回援禤景宸,助她大勝蠻族,奠定了慶國的勝利。
“莊子禮說,他問徐明義為何那麽在意陛下的身體。”司命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禤景宸,說道:“徐明義便反問他,說著你覺得陛下能活多久?三年五年?她的才能比之皇后又如何?”
“楚國已經在分崩離析了,鍾離家的皇位也坐不穩的,應該是天命之主上位的時候了。”
司命說完這些話,便看到禤景宸的臉驟然慘白。禤景宸後退了一步,看著眼前的司命,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強迫自己說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嘛?除了莊子禮說的話,關於徐家還有什麽嘛?”
司命搖搖頭,看著女皇言道:“這正是微臣要向你請示的問題。如果徐明義大人在當年宛州馳援做了手腳,那麽就說明他所接觸的貴族絕不是如今擺在明面上的人。臣等認為要慎重調查,以再次確保徐明義於國家和陛下無害。”
禤景宸點點頭,看著身前的司命,說道:“那便,分一人去查吧。”
無論宛州馳援遲遲不到這件事有沒有徐家的手筆,禤景宸都已明白了一點,徐家在當年就算不參與,也有放任貴族爭鬥,拖延到源州城破,或者是昭帝身死之日。
宛州回援遲緩,丟失了源州城,楚國從此就亡了。禤景宸一直在自責,如今想來倒也沒有錯。
“先殺了她,你不殺了她,等著她兵臨城下,劍指你的王座,將你的腦袋割下來踢出朝輝殿嘛?”刺帝的咆哮此刻清晰地響在了耳中,禤景宸坐上了朝輝殿的龍椅,腦海裡想的卻是那一年,跪在她身前的太子挺直的脊梁。
“如果有那一天,太子妃真的想要我的王座,不需要她兵臨城下,我自當親手送出去。但是前提是我的手中得有一個王座才行。所以陛下,還請退位,在行宮頤養天年吧。”
那樣堅定不移的口氣,所包含的信任令禤景宸心悸。禤景宸就是這樣,決定在此後的一生全心全意侍奉她的君主。
監天司的批命泄露之後,所有人都擔心她會奪了鍾離家的江山。可是她的枕邊人,楚國的未來國君,從始至終都信任著她。
禤景宸並不明白只是被逼成親一年而已,太子為什麽這麽相信她。但是對於這份信任,她還以忠誠。
卻不曾想,到最後,真的如星盤說的那樣,是她奪了鍾離家的江山。
這既是鍾離朔送的,也是她向鍾離朔奪來的。哪怕是別人替她奪了,也算在了她的頭上。
“如果有那一天……”
“如果有那一天……”
禤景宸望著朝輝殿案前的奏折,說道:“自當親手相送。”
於是殿下便讓蘇彥卿就這麽護著傳位詔書與傳國玉璽,穿越過千軍萬馬,將江山帶到了她面前。
是她,害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