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一場叛亂的行宮,到如今還是一片燈火通明。楊玉庭處理著後續之事,安排了金袍衛巡防,以確保行宮的安全。
這一夜於所有人而言,都十分的驚險刺激。早有準備的禤景宸,也一樣因為鍾離朔打亂了心神。此前她令風伯跟著鎮北侯離去,如今一出書房,便將她急急召來,問道:“小先生怎麽樣了?”
“箭上有毒,太醫束手無策,後來是念望先生施救,引了毒出來,這才好了。”風伯像是影子一樣跟在了禤景宸身後,輕聲低語。她平常不太說話,隻禤景宸問起她來話才會有。
禤景宸一顆心揪緊,此刻也沒精力去想念望的事情,隻急急地問:“她如今在哪裡?”
“在安和苑的偏殿。”
“有誰去看了嗎?還有誰在那裡?”禤景宸朝前走,步履匆匆,顯然很焦急上心。
“長公主去了,見毒清了這才離開的。”風伯高大,說話也是一等一的忠厚木訥,“鎮北侯與樂正侍郎候在小榻,還有掌燈的侍人也在。”
禤景宸略一思索,腳步不停,“別讓人知道我去見了她。”
這個時候,身為帝王的她,夜見鎮北侯家的公子實在不是一個好選擇。鍾離朔的心思她此刻已經明了,她不說,是因為她如今是樂正溯。既然她這般選擇了,那麽禤景宸就只有尊重她的決定。
風伯雖然忠厚,卻也不傻,一聽禤景宸吩咐,便說道:“那我讓她們睡熟點。”
“嗯。”禤景宸點點頭,加快了腳步,兩人很快地就到了安和苑的偏殿。此時鎮北侯正將鍾離幕送出來,禤景宸與風伯一起躍上了屋頂,冷眼瞧著鍾離幕與鎮北侯道謝。
今日,是鍾離朔替他擋了一箭,鍾離幕是該來看看的。
可是夜深了,鍾離幕還來就有些打擾人休息了。禤景宸眉頭輕皺,見著鍾離幕躬身,與提著燈籠的侍人離開了安和苑。
鎮北侯轉身,將門關上,回到了屋中。
“你回去睡吧,溯兒這裡有我守著她。”他望著一臉擔憂的長女,溫聲勸道。
樂正潁搖搖頭,說道:“方才陛下集合了六部尚書,父親你不去已然很不好了。明日陛下必定會再召一次,父親,公事為重,你先回去睡下,養精蓄銳。阿溯的毒已經清了,父親也不用太過擔憂,我守著她就好。”
鎮北侯一聽也是這個理,想著方才女皇下旨他卻不在,有些擔憂了起來。可是樂正溯是他的孩子,他也放心不下,猶豫了好一會,才說道:“那你守著溯兒,若是溯兒行了,就喊太醫過來看看。”
“嗯,父親你先回去吧。”
鎮北侯點頭應了,在樂正潁的目送下暫時離開了安和苑。在屋頂的風伯,見他離去,幾個起落,躍進了屋中。
彼時樂正潁正在給妹妹整理被角,卻冷不防地被風伯一個手刀擊暈過去。風伯接住她癱軟的身子,往她口中塞了沉睡的藥物,這才抱著她到了小榻上。
做完這一切的風伯重新回到了屋頂,沉默地立在了禤景宸身邊。禤景宸見狀,吩咐了她一聲,“你在此守著,別讓人過來。”
風伯點點頭,禤景宸便躍下屋頂,朝著明亮的屋中走去。
在她離去之後,風伯百無聊賴地坐在了屋頂之上。她仰頭,看向了夜空,一輪圓盤般碩大的明月滿滿地掛在了天上。
明亮的月色傾灑,落在了夜空底下的每一個角落裡。
是滿月啊,風伯想,真是個好日子。
她這麽想著的時候,下方的屋子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門。禤景宸望著眼前明亮的燈火,一時間有些恍惚,她隨手關上了門,猶豫了一瞬,便踏著輕輕地腳步走入了屋中。
被風伯打暈的樂正穎此刻躺在小榻上沉睡著。禤景宸沒有看她一眼,徑直朝著屏風後面的走去。她繞過了屏風,霎時間被躺在床上的人勾去了心神。
禤景宸的腳步慢了下來,明明是很想再見到那個人,不知為何這時卻生了一縷怯意。她步步朝著床榻走去,那人的臉越來越清晰,禤景宸壓抑著呼吸,輕輕地坐在了床榻上,將所有的目光都傾注在那個稚嫩的少年臉上。
鍾離朔此刻閉上了雙眼,臉色蒼白的躺在了床上。禤景宸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的臉,心想,分明是那麽相似,自己一連恍惚好一段時間,為什麽就沒有將這個人認出來呢?
無論是年少意氣風發,還是如今沉睡的模樣,都和以前一模一樣,沒有什麽變化。
都怪自己,不敢相信。
禤景宸有些想笑,可淚水卻在眼眶凝結,她顫抖著伸出了手,白皙地指尖顫巍巍地落在了鍾離朔的臉上。
少年人炙熱的溫度透過皮膚灼燒著禤景宸的指尖,那樣的溫暖從指尖起傳到了四肢百骸,令禤景宸柔了目光。
她溫柔地看著這個閉著眼睛沉睡的少年,淚水像是控制不了一般滾滾而出。明明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她卻想放聲大哭。
她與鍾離朔少年夫妻,自雲州破廟初識,到刺帝逼婚,後遇上群臣攻訐,到兩州暴雪,最後終結與宛州之亂。她們一路相互扶持,一顆心弦全為她動,禤景宸以為她們會在一起許多年,就算鍾離朔病弱也可到百年,卻不曾想上天竟是如此薄待。
她總以為北上禦蠻之後,楚國便會開始國泰民安,她會是鍾離朔一生的皇后,卻不曾想會落得如此局面。
少年喪偶,悲痛豈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不知道多少個午夜夢回,她自夢中驚醒,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枕邊,摸到的卻是一片冰涼。無限的黑暗與孤寂將她吞沒,那樣的恐慌令她隻以為這一切才是夢一般,無比淒涼。
可是黑夜總會過去,白日來臨時,她得擔起這一國重任,做好一個君王。
如此過了三年,原以為會好上一些,卻是一日比一日還要掛記那個人。
她記得破廟前立著的少年,俏生生的光彩,奪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記得櫻樹下的太子,溫柔儒雅是所有源州城女子都會動心的貴公子。
她記得刺帝榻前的殿下,那是禤景宸遇見的第一個擋在她身前的人。瘦弱的身軀卻好似山嶽,足夠她依靠一生,去追隨一生。
她更加記得的,是深夜的書房裡,那盞明亮的燈火前,瘦弱的帝王孜孜不倦翻閱書籍批改奏章制定政策的模樣。
那個樣子,刻在了她的靈魂深處,怎麽讓人忘卻呢?
兩行清淚落下,禤景宸溫柔的撫摸著鍾離朔的面龐,目光下挪,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鍾離朔蓋著薄被,露出了肩膀。她穿著中衣,掩蓋了包扎好的傷口,禤景宸的目光落在那處,手輕輕地探了過去。
為何那麽羸弱的一個人,卻有著能替人擋住一切的氣勢。
為何,要英武得令人心動?
禤景宸輕觸著傷口,目光敏銳地見到鍾離朔皺緊了眉頭,閃電般收回了手。
很疼吧,那個時候卻沒有喊出來,到底多會忍耐。
禤景宸忽然想到那個冬日裡,滿身紅疹的帝王咬著被子忍受著所有痛苦的模樣,心頭一緊。
那個小醫工曾說,蠱毒後期會撕咬五髒六腑,疼得痛不欲生。可是監天司查閱當年太醫院的用藥記錄,卻沒有發現鎮痛的藥物。禤景宸便知道,為了穩住百官,她竟是活生生忍了下來。
每思及此,她都心痛難忍。
自責,悔恨,伴隨著濃烈的欣喜擊倒著禤景宸。她坐在了鍾離朔的床邊,不知不覺守了快一夜。
她念著與鍾離朔的過往,腦海中逐漸將十六歲的樂正溯與鍾離朔重疊在了一起。
“你是何人?”
“大人究竟是哪一門的侍衛,姓甚名誰?”
“大將軍?”
“永樂大人?”
“梓潼……”
“陛下。”
……
那些記憶交織在了一起,匯成了激烈的鼓聲中少年炙熱的雙眸。禤景宸閉上了眼睛,將所有的淚水都忍了回去,心裡念道。
回來了,她的殿下。
她們是夫妻,心有彼此,並不是她的一廂情願。
禤景宸笑了起來,抹掉了淚水,絲毫沒有疲倦地看著床上的人。直至明月落下,晨輝在從窗外逐漸亮了起來。
“水……”夜盡天明時分,一聲微弱地呻吟引起了禤景宸所有的注意力。
床上的鍾離朔皺著眉頭,昏昏沉沉地喊道:“渴……母親……朔要喝水……”
禤景宸聞言起身,慌慌張張地去到了一杯茶過來。床上的鍾離朔迷糊地掙扎著起來,卻落入了一個懷抱裡。禤景宸將她半抱在懷裡,絲毫沒有生疏地將茶水喂入她口中。鍾離朔大口大口地喝,迷迷糊糊,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處境。
禤景宸見她喝的急,將中衣都沾濕了,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慢慢喂完了,這才柔聲問了一句:“還要嗎?”
鍾離朔點點頭,正要應,卻在下一個刹那猛地仰頭,看到了一張朝思暮想的臉,結結巴巴地喊了一聲:“梓……梓潼……”
禤景宸柔了目光,托著杯盞柔和地看著她,輕輕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