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朔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她看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鍾離幕,攢緊了手掌。
血蟬蠱,這個前世令她命隕的蠱毒,不曾想竟然再一次出現在她眼前,而且還是在鍾離幕身上。她看著忙碌的太醫,唇瓣輕顫,下意識地邁了幾步,轉身去找禤景宸。
她一出來,便見到身穿金色鎧甲的楊玉庭站在禤景宸身前,正在說些什麽。一見她來,禤景宸停下了話,看著她擔憂地問道:“雲中王如何了?”
鍾離朔的神色不太對勁,像是在極力控制著自己一樣,又害怕在禤景安面前表露什麽,勉強道:“太醫正在施救,說了只是外傷,調養就好了。”
禤景宸瞧出了她的異樣,上前一步走到了她身邊,以眼神問詢。鍾離朔牽過她的手,將她牽到了另一處。她的手在抖著,掌心都是汗,禤景宸反手握緊了她,心下不安地問:“究竟如何了?三木不是隻受了一劍?難道劍上有毒嗎?”
若是有毒,太醫院的人早就大驚小叫了,哪裡還敢敷衍景安說只是小傷而已。
鍾離朔牽緊了她,仿佛這樣能安心一些,言道:“是毒,蠱毒,血蟬蠱。”
禤景宸心下一驚,握緊了鍾離朔。鍾離朔反倒不慌了,鎮定了一下,與她說道:“我此前聽三木說,他去歲冬日也差點中了這個蠱,還找到了我派往南疆的兩個少年。三木說這蠱毒已經配製好解藥了,但也沒有什麽可擔憂的,我想你一面派人到南疆去找解藥,一面遣人將三木送回雲州醫治。”
這的確是最好的方案了,禤景宸點點頭,握著她的手安慰道:“我這就讓人準備,明日將三木送回雲州。”
鍾離朔點點頭,說道:“我隨他一起回去。”
禤景宸一下愣住了,歎了口氣說道:“你怎麽隨他一起回去,你還有傷,且鎮北侯也不會讓你這麽回去的。”
“那三木……”
禤景宸說道:“你放心,我讓景安陪她回雲州。”
禤景安是樞密院院長,她要是離開源州城,禤景宸就少了一個政事上的得力助手。不過不要緊,如今鍾離朔回來了,也是一樣的,她也能將她留在宮中。
鍾離朔這麽一聽,也覺得禤景安比她更加合適,於是點了點頭,同意了禤景宸的做法。禤景宸這才松了一口氣,跑到禤景安的前頭,與她說了雲中王的還中了毒,還要回雲州一事。
禤景安臉色大變,平日裡頗為運籌帷幄的一個人,竟然因著心上人亂了幾分。她念著鍾離幕那過於嬌柔的性子,又不放心朝政,看著禤景宸不安地問:“皇姐,我若真隨他一起回雲州……”
“你放心,朝中少了你朕是多有不便,不過樞密院一群人也很能頂事的。”禤景宸歎了一口氣,看著妹妹言道:“不然你就是留在源州,也還總是記掛著他。”
禤景安咬住了下唇,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說道:“那我隨三木回雲州,與你告假一個月,最多一月,我便回來。”
禤景宸笑笑,默認了她的說法。
太醫們救治好鍾離幕的外傷之後,言明對他身上的毒毫無頭緒。可禤景宸認識,鍾離朔也認識,便說了將雲中王送回雲州救治的決定。隨行的,還有兩位禤景宸頗為信任的太醫與長公主。
這一夜,便在鍾離幕昏迷不醒之後落了幕。鍾離朔知道此毒可解之後,也松了一口氣。加之身上有傷,這麽一鬧,入了深夜也覺得精神十分不濟。在鍾離幕這邊穩妥之後,禤景宸又吩咐了楊玉庭幾句,這才各自散去。
鍾離朔與禤景宸攜手出現這一世,雖然令楊玉庭覺得驚訝,可這短短幾日歷經了摯友乃是反臣之後,隱瞞多年,以及逼宮一事,楊玉庭已經沒空去想太多了。
忙碌的統領盯著烏黑的雙眼回到了崗位,將叛臣們嚴加看管,等待著明日到了,將那群人押回城中。
禤景宸牽著鍾離朔回到了寢殿,兩人解衣躺下,卻一致在越發深的夜裡毫無睡意。禤景宸感受著身邊人還沒有穩定的呼吸,側著身子仰頭看著鍾離朔,問道:“殿下,可還是在擔心三木?”
鍾離朔睜開了眼睛,看著懷裡女子清麗的容顏,勉強笑笑:“是有些擔心。”
禤景宸見她沒有回避這個問題,勸慰道:“明日景安會隨著他一道回雲州,他會平安無事的。時候不早了,殿下今日也累了,早些睡吧。”
鍾離朔點點頭,眉頭還是緊皺著。禤景宸抬手,指尖將她皺起顯得極為凌厲的眉撫平,輕歎了一口氣。鍾離朔垂首看她,對上她擔憂的神情,言道:“這毒有些難挨,我怕三木頂不住。”
禤景宸一怔,望著鍾離朔眼眸深處寫滿的憂愁,隻覺得一顆心密密麻麻地疼了起來。她甚少有這麽小兒女豐富的情緒,這樣的情緒似乎都留給了鍾離朔一個人。
不論歡喜還是憂愁,這樣的情緒都是因著鍾離朔而起。
禤景宸的手指描繪著鍾離朔的輪廓,好一會才說道:“殿下……殿下此前,中的也是這個毒吧?”
“嗯。”
“那麽為什麽不與我說呢?”禤景宸的聲音在顫抖,染上了一絲沙啞,“成親之時,殿下與我說,夫妻一體,信任是首要的,對我,你必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坦誠以待。”
“那麽,在發覺中毒之後,為什麽不命人傳信給我?”
禤景宸心疼她,諒解她,可是在漫長的思念裡,化作了一絲絲的幽怨。怎麽可能不怨,分明是夫妻,為什麽鍾離朔要選擇一個人抗下一切,竟然連一點消息都不告訴她。
“派人去南疆,為何也不告知我?”
“甚至……連走,都不與我說一聲?”
“你可知……你可知……”
溯北的風有多麽冷……
回源州的路有多遠……
那千日的黑夜有多寒……
前往歸墟的日子有多長……
你可知,人生不相見,有多淒涼。
淚水落滿了面頰,眼前的人影逐漸模糊了起來,禤景宸揪著鍾離朔的中衣,生平第一次如此失態的在人前哭得泣不成聲。
她以為,這是夢啊,她怎麽能找到鍾離朔,又怎麽能和她在一起。
可這不是夢,那麽熟悉的人就在眼前,她愛著,疼著,卻在那一絲絲的關切裡覺得委屈。
她是戰無不勝,在戰場上所向披靡。
可誰也不知道,她輸了一場,輸給了漫長的路途,冰涼的河水,還有那場焚盡一切的大火,永永遠遠地失去了鍾離朔。
禤景宸從來沒有覺得脆弱是個什麽感覺,哪怕是群臣威逼,刺帝奪了兵符要她死,她都無所畏懼。可是自瀾州歸來,在萬人高呼陛下,於大司命的指引登基時,看著台下一片歡欣的眾人,她卻覺得孤寂到了極點。
她以前從未覺得孤身一人有什麽不好,直到嘗過了與人同榻的溫暖,才知道夜半夢醒枕邊的冰涼有多孤寒。
鍾離朔給了她思念的歡喜與甜蜜,卻留給了她余生幾十年的憂傷與寒涼。她不怨,她覺得自己可以抱著以往的溫暖,將余生過往。
可誰知道,還會有再次擁有的一天。
禤景宸歡喜,歡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卻又怕這是假的。隻想一直看著她,看她在眼前,方才覺得這是真的。
體溫是真的,擁抱是真的,親吻也是真的。
明明可以如此,如果多年前沒有那場大火,她們是不是早就如此了?
為什麽,不等她回來,為什麽也不告訴她呢?
禤景宸隻覺得滿腔的委屈無處可說,也無從說起,像是在發泄什麽一般,揪著鍾離朔的衣領渾身顫抖。
鍾離朔楞著,眼淚隨著她一起落下,將她緊緊抱在懷裡,聽著她壓抑到極致的哭聲,帶著哭腔安慰道:“梓潼……梓潼……朕發誓,再也不會有以後了。”
“以後你想知道什麽,朕都告訴你。”
“朕去哪裡,做什麽,也告訴你。”
“朕……你是朕唯一的妻子。”
“朕……朕怎麽會忍心瞞著你呢。”
鍾離朔做了保證,隻覺得自己以前真是愚蠢至極。是的,禤景宸早就是她的妻子,她這樣的人,如果不上心,會為自己做那麽多嗎?
真是,當局者迷。
鍾離朔啊鍾離朔,你真是傻透了。
她這一輩子,除了母親,對她最好的便是禤景宸。這是她的妻子,唯一摯愛之人。
鍾離朔抱著禤景宸一遍遍地說:“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無論是難挨的血蟬蠱,還是那場大火,甚至於昨夜的叛亂,都已經過去了。
她們,會有一個美好的將來,就好像她一直希冀的那樣。
禤景宸哭夠了,也就漸漸止住了聲音,好一會,才埋胸在鍾離朔胸前,擦掉眼淚,鎮定地說道:“前事種種,那便都過去了,我……”
“應當說朕……”鍾離朔破涕為笑,蹭了蹭她的發頂,輕聲說道。
“朕……”
“朕……”
禤景宸猶豫了好一會,便聽鍾離朔笑著道:“陛下,不會怪我了對嗎?”之前的一切,在今夜過後,她們都不要再計較了,對嗎?
“朕……從未想怪你……”禤景宸吸著氣,回道:“只是,情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