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J城來說,這是尋常的夜。這座古老的城見慣了家國王朝的更迭,旁觀過民族部落的盛衰,坐看著無數風雲人物化為白骨。在它歷經的千年時光裡,這一夜與無數平淡無趣的夜晚並沒什麽不同。
對於生活在其中的大多數人來說,這也是尋常的夜。在那些仍亮著燈光的窗戶裡,瞌睡的年輕父母手足無措地哄著哭鬧的孩子,加班的程序員煩躁地敲打著鍵盤,激情消退的情侶在出租屋裡負氣爭吵,毫無困意的學生躲在被子裡刷著手機。生活的瑣碎打敗了夢想,複製出相似而平庸的人生,像是龐大又盲目的魚群,相互繞轉,日複一日。
而對有些人來說,這是個不眠夜。趙錦川的死像一支燃著的火箭,猝不及防地射進了巨獸的眼裡,令這頭腐朽而殘暴的大家夥憤怒地咆哮起來。
趙老爺子的小會客室裡燈火通明。趙家二代們齊聚一堂,臉色都有些陰沉。輪椅上的耄耋老人壓著嗓子咳嗽了幾聲,從警衛員手裡接過茶杯喝了兩口,啞聲道:“繼續說。”
老人身側的青年站得筆直,不緊不慢地陳述:“凶手孫健高是通過主管劉學強進入水岸華庭的,員工登記時使用了偽造的身份證——孫達。據劉學強交代,錄用孫達是黃敬的授意,而黃敬是跟了趙錦川六年的貼身秘書,因此他並沒起疑。事發後黃敬便失蹤了,最後的定位在南山公墓。監控顯示他清晨來獻花祭掃。墓主名叫張亭,是黃敬的親妹妹,因父母離異改姓,死亡時只有十四歲。死因對外宣稱是事故,實際是被同學誘騙做陪客受性虐而死。因時間久遠具體細節已經模糊不清,初步懷疑與趙錦川有關。孫健高的女兒孫婷婷也消失了,是在上學路上被人帶走的,監控只找到了一輛套牌車。對方做得很乾淨,此案的兩條線索都已經斷了。值得注意的是,事發當晚趙錦川曾與沈家的人發生過爭執,起因是趙錦川毆打女性陪客。”
聽到這兒老人冷哼了聲,板著臉道:“德行敗壞的私生子,死就死了,沒什麽可惜的。”
趙東升面色發白,一言不發。
那青年繼續道:“H城的事故案截止目前帶走了二十八個人,現在已經移送司法。趙思源在審訊室裡關了十六個小時,還沒出來。”
趙思源是趙家老大趙啟明的三兒子。趙啟明擰著眉頭道:“紀律監察司司長張克這個老狐狸,當年要不是爸提攜他,這位置哪兒輪到他坐?平常見了我殷勤得很,今天我親自上門,他卻借口開會避而不見。電話裡也是一直打太極,既不肯說是誰在後頭鬧騰,也不給明確的態度。”
“他終於站隊了。”趙老爺子的嘴角漫不經心地往上提了提,“我當他打算一輩子當個笑臉鍾擺呢。”
“您是說他靠到沈家那邊去了?”老二趙衛國問,“他為什麽……”
“哪兒有那麽多為什麽。”趙老爺子打斷他的話,“當年我將他提到那位置上,本意是想讓他去擋箭的。誰知他竟有些本事,四平八穩地坐住了。這些年他看似和我們親厚,遞出來的消息卻都是爛了大街的,上頭的真意讓他藏了個密不透風,一星半點都沒漏出來過。我早就看明白了,這條狗養不熟。這不,逮著機會來咬咱們了。”他喉嚨發癢,又咳了兩聲,說,“先不忙著撈人,讓人帶話進去,叫思源穩住。吃點苦就吃點苦,沒什麽大不了的。等風頭過了,審理的時候找個替罪的頂上去就沒事了。”
“是。”青年應道,“這回的輿情爆發太快規模又大,已經超出了可控范圍。宣傳司長李弢出了力,但收效甚微。”
“李弢不管用,早被那兩個沈家頂上來的副手架空了。”趙衛國壓著火道,“我一早就說要多挑些年輕幹部親自培養,你們偏愛用老的,說用著順手。這些老油條們都是些隻伸手不辦事的軟蛋,到了要用的時候一點兒都硬不起來。”
“行了,現在抱怨也來不及了。”趙啟明說,“沈家擺明了是要魚死網破地乾一場,咱們也得有個對策。”
趙東升冷笑:“咱們腳底下有泥,他沈家屁股上又能有多乾淨?他們要鬧就鬧,把遮羞布都扯下來,誰都別想好過!”
“爸,您的意思呢?”趙啟明轉向老人,“我們都聽您的。”
他們幾人在各自的領域雖然都能獨當一面,但仍以趙老爺子為尊。和沈家鬥成本和代價都極高,需要一個統籌協調的主心骨。更何況這裡頭還得考量上峰的意思,他們吃不準。
趙老爺子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渾濁的眼裡冒出點精亮的光來。他戎馬一生征戰沙場,即便如今養尊處優年華遲暮,那股狠勁兒仍淌在血脈裡。只聽他緩緩地說:“我倒是沒想到沈長雲這家夥如今還有這樣的底氣來同我乾仗。當年他可是膽子最小的。他和我們這些大老粗不一樣,是讀過私塾有文化的。也正因為膽子小,所以什麽事都想在前頭,他手底下的兵是死得最少的。”他轉向趙啟明道,“知道我為什麽說這些嗎?”
“提點我們要小心。”趙啟明答。
趙老爺子點了點頭,咳了幾聲,目光掃過三個兒子,心裡有些歎喟。
他老了。
年輕時他殺敵無數,有一人當萬夫之勇,子彈穿過肺葉也能頑強地活下來。但時光比子彈還要磨人,蒼老狙擊了年華,他在前年中風後腿腳就不能動了,如今更是力不從心,這麽一會兒就覺得累了。他勻了口氣,慢慢地說:“趙家能有今天的權勢地位,耗費了我一生的心血。如今交到你們手裡,可別給我毀了。”
這便是要戰了。
三人肅然道:“知道了。”
趙老爺子看著剛才說話的青年道:“青海,去聯系一下吧,明日我親自去見見那位。”
兩軍對壘,一邊忙著運籌帷幄,另一邊忙著亡羊補牢。
沈家是讓不肖子孫沈流一腳踢進戰局的,迷迷糊糊地被迫加入了《今夜無人入睡》的協奏之中。沈瀾得知是自家倒霉孩子鬧出來的事兒,又驚又氣,高血壓都犯了,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抬頭見沈流進來,火冒三丈地將手邊的資料狠狠砸在他身上怒斥:“你乾得好事!”
沈流劈頭蓋臉捱了一記,表情倒沒什麽變化,徑自走到沙發旁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他連軸轉了整天沒正經吃過兩口飯,在秦穆那裡東窗事發又沒了胃口,這會兒更是不可能開口要吃的,隻好拿茶水壓一壓胃裡的酸澀。
沈瀾指著他的鼻子罵道:“為了一個舞女殺趙家的人,在網上搞出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擅自插手H城的案子……你他媽的腦子讓驢給踢了?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想沒想過會造成什麽後果?這後果你擔不擔得起?”
“擔不起。”沈流不緊不慢地答。
他這麽直白讓沈瀾更氣了,臉紅脖子粗地拍桌:“你也知道擔不起!”
沈流掀起眼皮看他:“所以你是打算替我擔著,還是要棄卒保車把我推出去求和?”
沈瀾冷笑:“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做不了主。”沈流平靜地說。
沈瀾一噎。
“我們家這位拿主意的老爺子謹小慎微,喜歡謀定後動。這些年趙家進一步他就退一步,守株待兔的等著人家栽跟鬥。可惜那位趙老爺子是個膽大心細的,始終沒翻船。結果只能眼睜睜看著趙家做大,把大好局勢拖成了一潭死水。”沈流靠在沙發上慢條斯理地說,“如今趙家那位深得上頭的心,民意調查又差不多,大選的結果應該不難預料。兩家為了奪權積怨已久,一旦趙家坐上那個位置,沈家前途堪憂,想翻身幾乎是不可能了。老頭看清了局勢,所以這兩年一直在將資產往外頭移,目的就是給沈家留條後路。我說的對嗎?”
沈瀾的眉頭擰成了川字,硬聲道:“長輩的安排不需要你來置喙。”
“你們有你們的安排,我也有我的。”沈流淡淡道,“與其躲在洞裡畏首畏尾地被人家一網打盡,不如趁其不備躥出來咬住脖子拚個你死我活。你們不肯出來,我隻好放把火了。”
“你一個人瘋就算了,還想把整個家族拉下水?”沈瀾讓他氣得七竅生煙,恨鐵不成鋼地吼,“你自己惹出來的禍事自己去平,少來指望我!”
沈流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拿我當牛做馬的時候與我父子情深,現在出了事兒想開除我戶籍了?沈家不要我,我可以改姓,我看姓趙就很不錯。雖然我不小心弄死了趙錦川,但我聽說趙老爺子很不喜歡這個私生子。如果我準備的見面禮能讓他滿意,他一定很樂意收留我。”
“混帳東西,胡說八道什麽?!”這番駭世驚俗的話讓沈瀾怒極了。
“你覺得我在胡說八道?”沈流收了笑,態度瞬間冷下來,像是緩緩出鞘的長刀泛起冷冽的寒光來。“十年前我輸的一敗塗地不得不向你求和的時候,學到了一個道理——就是永遠不要讓對手看到自己的底牌。沈家的人都很薄情,什麽父子、兄弟、親屬,哪怕是愛人放在利益面前都可以說丟就丟了,不靠譜得很。所以我隻好留點兒可靠的東西在手上,比如那些算不清楚的帳目,抹不乾淨的往來,見不得光的小動作、小癖好,我收集了不少。當然,這裡頭也有您一份兒。”
“你威脅我?”沈瀾臉色鐵青。
沈流沒了耐性,將手裡的杯子放下站起身來:“我很忙,沒工夫在這兒聽你的罵,也沒工夫特地跑來威脅你。十年前我是由你擺弄的棋子,如今輪到我來下這盤棋了,你們要不願意做我的馬前卒,我就把棋盤掀了。”他利落地說完,抬腳邊走。
這時陶澤匆忙走進來,近前低聲道:“沈老派人強行把秦律師帶走了。”
沈流瞳孔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