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程從不直呼他的名字,卻將這兩個字在心裡默念了無數遍。若是苦行僧,每日這樣虔誠念經大抵也該成佛了,可惜他卻始終修不成正果。
秦穆與他是契約關系,白紙黑字將每一項權利義務都寫得清楚明白。然而感情這種事,是沒法寫明白的。
當初他經人介紹踏足東岸,對繩技出色的秦穆一見驚豔,冒冒失失衝上去搭話,首戰失利才知道對方是圈中大佬——“法老”先生。自此削尖了腦袋找了無數人脈,最後求到方明衍那兒才終於成為了他的sub。
秦穆是個近乎完美的dom,技術高超,花樣繁多,敬業守信,對遊戲尺度的把握十分精準。陸程接受調教的第二回 就生出了想與他維持長久親密關系的想法。可他清楚,秦穆收下自己不過是賣了好友一個面子。對他來說每周五的相見是一場魂牽夢縈的約會,而對於秦穆來言恐怕只是一場例行公事。
陸程深諳“挑起一個男人的性趣,首先得獲取他的興趣”的道理。怎奈他全情投入卻屢戰屢敗,對方根本不買帳,按照契約每周五調教完就消失,現實中不搭理他的追求,遊戲裡也從不過界。陸程萬分挫敗,以為自己缺乏吸引力,後來才知道“法老”先生的禁欲圈內皆知——他甚少與sub發生實質性的性關系。
面對這樣一個毫無破綻的人,陸程實在不知道該從哪兒下手的好。他將鞭子掛在牆上,鬱悶地歎了口氣。
深秋日光漸短,秦穆回到寓所的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推開門,感應燈漸次亮了起來。聽到了動靜的兩隻貓從爬架上探出頭來,白毛藍瞳的布偶一躍而下,走到他跟前輕飄飄地叫了一聲表示問候,另一隻大胖橘貓懶洋洋地抬了抬尾巴又趴下了。
秦穆換了拖鞋,將脫下來的西裝掛在玄關的衣帽架上,抓了兩把貓糧放在食盆裡。布偶湊過來,尾巴在他腿上輕輕一繞,秦穆摸了摸它的腦袋,貓兒從喉嚨底部發出了一聲低叫。它叫北緯,是別人送的,養了五年,很親人。那隻大橘叫東經,是一年前收養的流浪貓,撿回來的時候骨瘦如柴,左耳被其他野貓咬得缺了一塊,渾身都是蘚。如今皮膚病早已痊愈,一身橘毛油光水滑,胖得不成樣子。大約是受過人類的虐待,它隻與同類北緯交好,對秦穆愛答不理,連吃飯的時候都懶得給個好臉。好在秦穆是個佛系飼主,平日裡放養居多很少強擼,隨著它們愛幹什麽幹什麽,因此四腳獸與兩腳獸相處和諧。
解決了貓的晚餐,該輪到自己了。
秦穆系上圍裙挽起袖口,從冰箱取了食材,開始洗菜。
他一人生活卻並不敷衍,不會在一餐一飯上虧待自己。圓蘑菇、洋蔥、培根切丁,加青豆與番茄炒成濃稠的醬,淋在煮得恰到好處的意面上,覆一層馬蘇裡拉芝士入烤箱。
220攝氏度,15分鍾。一份熱騰騰香噴噴的焗面出爐。北緯被香味吸引,跳上桌子在碗前麵團起爪趴著,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吃。窗外是珈藍江和萬家燈火。
他住在K城繁華的中心地帶,超過兩百平米的大平層,十五樓,露天陽台正對著江。沉黑的江面將燈火闌珊隔成兩岸,水上星星點點的船燈像是落入凡世的星辰。
吃晚餐,瀏覽新聞,看律助和秘書發過來的材料,翻法條案例,健身一小時後洗澡,十點半之前上床,睡前看會兒書,有空閑的時候還會打遊戲。沒有案子和應酬的時候秦穆生活得規矩而嚴整,像是一列沿著軌道勻速前進的列車,不緊不慢,按部就班。於他而言,獨處時的一切盡在自己的掌控中,無需費神去應付各路閑雜人等,顧忌旁人的看法和心思,輕松又自在。
正在他抱著貓看書的時候,手機響了。
有相熟的客戶打電話過來,谘詢收購私募證券投資公司的事宜。待他從成本、變更周期和協會審核的角度分析完,委婉地給出不建議收購的意見時已經過了半個多小時。對方很信任他,決定暫壓提案。
通話中有幾通電話打進來,都來自周弋——他的合夥人。秦穆回撥過去,幾乎是瞬間就接通了,周弋的聲音混在一片嘈雜之中,帶著些顫抖,仿佛隔著手機都能感覺到極力壓抑的倉皇。
“肖老師出事了,剛送進了ICU,顱骨破裂,情況不太好。”
秦穆的腦袋空白了幾秒,猛地站起身來,手裡的咖啡杯一歪,褐色液體濺在了褲子上。他沒工夫管,抓起大衣便出了門。
肖承宗是他和周弋的老師,K大有名的法學專家,今年六十八歲了,沒有兒女。夫人兩年前中風留下了後遺症,行走不便需要照顧。老人質樸平實,在法律界德高望重,平時除了教書育人便是做義務法律援助,幫助那些請不起律師的人們尋求公正。秦穆在求學時受了他不少恩惠,時常過去探望,力所能及地照應老兩口的生活。幾天前老人還與他談笑風生,現在居然出了這樣的事故,秦穆心中焦灼極了,車剛停穩就跳了下來,三步並作兩步往電梯口走。
市二院是K城最好的醫院之一,晚上來問診的人依舊很多,迎面皆是病痛疲憊的面孔。秦穆等不及那人滿為患慢悠悠的電梯,從樓梯間往上跑,趕到搶救室門前的時候,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頭皮猛地一炸,頓住了步子。
“老肖!老肖……”頭髮花白的女人幾乎癱軟在輪椅上,淚流滿面地用變了調的聲音哭喊著。幾個親友半蹲在她身邊低聲勸慰。周弋手裡捏著張單子,鐵青著臉與醫生交談,身邊還站著兩名警察。
秦穆覺得身邊的氧氣似乎被抽幹了,半天都緩不過一口氣來。直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才勉強從溺水般的窒息中擺脫出來。
“人走了。”周弋臉上是化不開的陰沉。
秦穆盯著他問:“怎麽出的事?”
“車禍,送進來的時候全身都是血,主要傷在頭上。我找了這邊最好的外科專家主刀……沒救回來。”
“肇事者呢?”
“逃逸了。警方查了監控,是一輛套牌CRV,目前隻查到往南郊方向去了,確定位置還需要時間。”周弋壓著心頭的難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看看師娘吧。”
秦穆點點頭,抬步往輪椅的方向走過去。
每一步都異常的沉重。
他在肖夫人面前半跪了下來,握著她乾瘦的手,輕輕喚了一聲:“師娘。”
那個堅強到在中風後還能與他開玩笑的婦人仿佛在一瞬間蒼老了下去。她用顫抖的聲音說:“小秦……他連一句話都沒給我留下。”
委屈,哀傷,幽怨,悲慟,絕望。
所有的情緒雜糅在這一句話裡,狠狠撞在秦穆的心上。
山崩地裂。
送別的時候,最痛苦的不是失去一個人,而是看著親愛的人身陷痛苦卻無能為力。
鏡片後的眼眶泛著極度壓抑的紅,秦穆握著她乾瘦的手輕聲道:“老師沒說,可您知道的,他一定希望您好好的。您要堅強起來,您還有我們。”
“我要看他,讓我看看他。”她流著淚說。
“好。”
秦穆陪著她去見了肖老師。
一輩子教書育人的老先生蒼白地躺在冰冷的停屍間裡,臉上的血汙擦洗乾淨了,看起來像睡著了一般平靜而安寧。秦穆安靜地佇立著,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將師娘暫時送回親戚家照顧妥帖,吩咐女助理連夜找了護工,安排好後續事宜,又去警局和周弋碰頭看調查結果。
兩人出來時夜已經深了,流雲遮月,無星無芒。
秦穆沒上車,問:“有煙嗎?”他戒煙很久了,平時不抽所以沒帶。
周弋從袋裡摸出一支中華遞給他。
秦穆叼在唇邊,低頭就著周弋手裡的打火機點燃了,狠吸了一口,禁不住嗆了下,吐出一團霧。
兩人沉默地站了會兒,周弋猶豫再三,開口道:“我知道你怎麽想的,但這也可能真的是一個意外……”
“開庭的前三天,套牌車,找不到的肇事人,還有那封放在門口的恐嚇信,所有一切不可能是巧合。他們的目的就是置他於死地。”
“秦穆……”
“我不在的時候,麻煩你幫我照看家裡的貓。”
“秦穆!”周弋的眉頭擰成了川字,瞪大了眼睛道,“那是J城,曠牧背後的水有多深是咱們想象不到的,你別往裡趟。”
秦穆仰著臉,在煙霧中望著遠處漆黑的天幕,眼神冷得像結了冰。“還記得咱們系門口刻得那句話麽?以律法為劍,捍公義疆土。”他將煙蒂摁滅了,淡淡地說,“肖老師接的案子,我替他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