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術外骨骼的溫度越來越高,即便隔了一層保護的半凝固液體,也能感受到燙意。陳先先的額間已經開始發汗,短發濕漉漉地貼著面側,非常不舒服。
他試圖開啟緊急模式,但高溫竟已破壞了系統,開艙鍵已完全卡死。想要逃脫,他需要有人從外部幫忙。
還好藍星安保有人員駐於此處,外部支援不至於來得太晚。
但阻斷場暫時打開,一人從外行來時,陳先先還是忍不住怔了怔。
消散的紫色阻斷場空隙間,一個男人逆光行來。他手上搭著一條藍布,手上提著巨大的銀色箱子,鼻梁上的鏡框浮過流光。阻斷場散開的間隙裡,可以看見不遠處聚集在一處、神態微妙的人群。
陳先先松開手,任由池天操作的那架外骨骼逃離掌控,有些驚訝:“蔣哥?”
對方在地上鋪好藍布,放下箱子,卻沒有說話。
陳先先穿戴的那架外骨骼已經肉眼可見的發紅起來,稍微走進就能察覺到撲面的熱氣。冷卻系統徒勞地運作著,從機械的縫隙中蒸騰出白汽。陳先先整個人都被金屬完整地包裹著,沒有露出分毫,但蔣青卻仿佛能用目光刺透厚重的金屬層,與陳先先對視。
被那雙淺灰色的眸子一盯,明明刺來的眼神銳利,陳先先的心頭卻是莫名的一松。大佬帶來的安全感讓他很快冷靜了下來:“放他出去吧,待著也是礙事。”
他指的是已經被松開重獲自由的池天。高大的戰術外骨骼站立都需要一定的力量支撐,但此刻的池天腿腳發軟,直接坐倒在地上。失去重心和力量,他想再站起來十分不易。
蔣青來時已稍了解過前因後果,此時面色有些沉,但最終還是揮手示意外部操控著阻斷場的打開缺口放他出去。
陳先先通過戰術外骨骼的視野冷冷地注視著爬出去的那個人型,聲音裡居然還慢慢浮起一絲笑意,鎮靜道:“這工作很危險,蔣哥你沒必要親自來。”
“我比較熟悉這些工具。”蔣青挽起衣袖熟練地開箱,戴好輔助作業的機械臂:“放心,你內部接應。”
陳先先知道勸不動。他透過狹窄的視野,看見男人俯身時領口露出的一點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心情有點複雜,也不再廢話,“溫度太高,需要先控制住,騰出點時間。”
蔣青一應聲,內外兩邊便各自操作起來。
阻斷場的紫色霧氣比往日凝實許多,想來這種爆炸的威力估計比兩架機甲拳腳相向更為驚人。場外的人們只能隱約透過那層屏障,窺視內部的情況。
“安全程序一,我倒數三聲:三、二、一……”
蔣青搭著節拍以工具強行剪斷了一根液壓管,勉強破開一個缺口向外骨骼內部輸入冷卻劑。
“安全程序二……”
兩人相處這麽久以來,還是第一次搭手做同一件事。
在軍校的時候,陳先先的老師講過一個詞,叫作“終生搭檔”。對於機甲師來說,他們的終生搭檔一般都是一個最順手——甚至是定製的機甲型號。
——“但真正搭檔,當然是另一人。終生搭檔擁有天生合拍的氣場,即便相隔半個宇宙戰場,兩層機甲外殼,他們也能有無聲的完美默契。事實上很多聯邦軍的特級機甲師窮盡一輩子都想找一個合適的終生搭檔,但這樣的另一人向來是可遇不可求的。”
陳先先一直不能了解其中的含義,他曾經的隊友都是經過千百次演習才磨合出一點相同的節奏,談不上如同手足的默契。
但此時與蔣青一合作……那種莫名的契合感首次湧上心頭。
開始陳先先還會喊兩句口號,便於內外的操作對上點,後續卻不再出聲。兩個人都沉默地對付著逼近的危險,陳先先的皮膚已經燙紅,脫皮,火辣發刺地疼,但動作一點也不含糊,輕易地跟上了蔣青的節奏。
同時,這架發燙的外骨骼的情況穩定了許多。
陳先先最終敲下幾個鍵,“安全程序十二,最後一步,開罐吧。”
開罐指的是強行打開頭部護甲,完成開艙。這本來是一種很常見的救急操作,但這種情況下強行撬起外骨骼的頭部護甲,會擾亂內部的電流,高溫之下卻反而可能激起爆炸。
蔣青手下稍有遲疑。
陳先先笑道:“相信我。三、二、一……”
阻斷場之內爆發一陣駭人的尖銳汽鳴,像是古老電影中駛過軌道的蒸汽火車一面嗡鳴一面噴吐白煙。人們恐懼的爆炸聲最終還是沒有出現,隨著滾燙的白汽漸漸消散,檢測頁面中觸目驚心的紅色終於在跨越臨界值的前一秒開始淡化。
蔣青後退一步避開這些蒸汽避免燙傷,等周圍的能見度稍微改善,便有些急迫地靠近——
戰術外骨骼以一種半癱軟的姿勢坐在地上,低矮的、被撬開的護甲下方露出陳先先被汗水浸濕的面孔。從臉側到脖頸再到隱約露出的一截胸膛,全都是灼傷後的紅色疤痕。
蔣青心頭一緊,伸手正想前進幾步將人抱出來,忽然想起此時還在節目的錄製之中……不用回頭看,他都明白身後有多少視線跟隨。考慮到陳先先,他最終還是強行止住了這個念頭,喊道:“醫療。”
藍星的醫療隊早已待命,幾乎是阻斷場消散的下一秒,一隊人馬就如狂風一般吹浮了進來。
“燙傷很嚴重。”醫療隊將陳先先從外骨骼中剖出,“我們需要一架修複艙。”
……
…………
節目的選手因為這場微妙的事故一下子倒下了兩個——陳先先是被坑的,池天是被嚇的,只在場的幾人也做不了什麽,錄製自然得暫停。
“不用重錄,把後續的那段剪掉就好。”陳導回憶了一下之前錄製到的內容,有些擔憂,“今天肯定是沒辦法繼續了,明天再看看吧。”
——陳先先那燙傷的情況,似乎不容樂觀。
修複艙,各個藝人自己的休息室就有。
陳先先真沒想到上周還吐槽過節目組小氣鬼不給開放完整的修複艙,今天就享受了重傷患者的待遇。
換修複液的時候還是藍星安保的老大蔣青同志親自在艙邊動的手。
“謝謝蔣哥。”陳先先被緊張的氣氛弄得頭皮發麻,小聲說。
他很敏感,察覺到蔣青的不悅。
這不悅自然不是衝著他來的。
男人表情依舊有些不太好看,他盯著注入修複液的儀器,問:“救命之恩就一聲謝?”
陳先先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下,遲疑道:“不然……我以身相許?”
“……”
“哎呀你想什麽呢。”陳先先連忙糾正,覺得在大佬面前皮這一下並不快樂:“我是說,我給您當小弟啊。”
不知道為什麽,蔣青反而輕輕歎了口氣:“躺好。”
陳先先乖乖躺好,隻留一雙目光乖巧地注視著蔣青,眼中滿滿都是無辜。蔣青似乎被他真誠的注視所觸動,目光盯著他眼下的淚痣,換了一話題:“這件事怎麽辦?”
一提起這個,陳先先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一些。
青年仰面倒在修複艙裡,等蔣青細看時,陳先先面上已經藏起冷鋒,恢復了往日的神態。他輕笑了一下,黑漆漆的眸子浮起一層寒霜,嘴角的弧度卻依然無害。
和方才活潑無害的模樣,判若兩人。
陳先先斂下眸子,密長的睫毛遮去了寒芒,唯留眼角的淚痣在光照下十分醒目:“蔣哥,這事我自己會處理。”
“你打算怎麽辦?”
“哈哈,怎麽辦?”陳先先冷笑兩聲,輕聲道:“我當然是……揍死他。”
……
…………
陳先先說要動手,那就是真的要動手,不是氣話,抑或開玩笑。
他的動作向來是乾脆的,不吭聲時任由折騰,但要反擊,也必然要一擊斃命。
這次反擊,針對的自然不只有池天。
當日晚,休息室內一片寂靜。
陳先先從那場“事故”之中被救出後,這還是陳導第一次看見青年。他坐在修複艙邊,穿著寬松的長衣遮掩傷疤,臉上的疤痕已經沒有了蹤跡,但面孔依舊有幾分蒼白,似乎確實傷地很重。
“你想要節目組放出董是錢和你對戰時的錄像?”陳導有些猶豫。
陳先先知道節目組是不可能表面上把那位嘉賓得罪的,善解人意道:“不需要節目組,只要將那個錄像放出去就好,董是錢要是向節目組問起,鍋甩給我就好。”
戰術外骨骼在送來前是經過檢測的,上場卻被掰了安全栓,有點腦袋的都猜得出其中暗含內情。陳導也看不慣這些小手段,但利益糾葛太多,他不可能為次明確表態。
陳先先知道他的顧慮,明白不下點猛料,錄像是弄不到手了。
“陳導,您對機甲應該很了解吧?”陳先先忽然道。
陳導愣了愣:“還可以……”
“能不能請您辨認一下這些機甲?”
青年用光頭全息投射出一個巨大的場景,無數機甲整齊羅列,仿佛一個巨大的展館。
雖然不知道陳先先要做什麽,但他還是依次地由遠而近念出了幾個熟悉的編碼。
但當視線轉向右方時,陳導愣了愣:“這架是什麽,我好像從未見過……”
“您不知道這架才正常。”陳先先一點也不意外。他笑了下,露出八顆牙齒,“因為這是一架軍製機甲,只有與軍方相關的人才會知道它的編碼。”
軍製機甲。
這個關鍵詞一下子引燃了陳導心中的怪異,他終於明白了這張照片為什麽看起來那麽熟悉。
——這是曾經在聯邦軍宣傳片中閃現而過的那個巨大的機甲倉庫,曾經他與無數人在光網前驚歎過這個倉庫的龐大。
這些暗示就足夠了。
陳導驚訝地看著對他微笑的陳先先,覺得某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配合一個奇妙的預想,開始蠢蠢欲動,催促著他應下這個要求。青年卻忽然間不再著急,只是笑眯眯地軟身坐回修複艙邊,手指無聊地扣動著修複艙的表面。
噠、噠、噠。
他灼傷的手臂上的疤痕已經褪了下去,僅剩一塊塊胎記似的斑,烙在那雙神奇的、足以攪起風雨的手上。
半晌,陳導終於稍稍動搖。
他含糊地找了個借口道:“錄像的存檔節目組會找找……如果翻出來了,我再聯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