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大概就是如此。

　簡子星看著仲辰，周圍有風吹梧桐，西邊大體育場上遙遠的吆喝，食堂員工的絮叨，但他和仲辰之間很安靜。

　安靜到他甚至能聽見仲辰從窒息到透出第一口氣的聲響。

　“我爸？”仲辰有些懵懂地看著他，眉心微顫，“你看見我爸了？真人？”

　“嗯。”簡子星覺得自己勾起的嘴角怎麽也放不下去，索性放棄了，笑著說，“張僖繼父來找事，你爸好身手，一個小石子把人家直接砸跪了。我翻牆去追，抓個正著。和你描述的一樣，一八……不，說那麽多沒用，你倆就是一個模子扒出來的，而且他也承認了。”

　瞳孔地震。

　對面的人再次屏息，簡子星飛快說，“神神秘秘，和你一樣，跟我說還有危險但是馬上就能解決了，還不讓我告訴你呢。你爸不怎看得上你，說你是個沒譜的人，敗家，活該被送去變形記，還嘲笑了你的微信名叫拽。”

　對面的人愈發安靜，眼眶一點點泛紅，那雙黑眸深邃得仿佛盛下了另一個小小的宇宙。

　簡子星停頓，又緩聲笑著道：“但你爸搶我手機對著你的照片親了好幾口，他說，想兒子了。”

　話音落下的一瞬，豆大的兩滴眼淚撲簌簌就從仲辰眼眶裡掉了下來。

　“哎。”他趕緊低頭拿手背抹，一邊抹還一邊嘟囔，“佩奇我告訴你，這種玩笑可不好笑啊，你要是逗我……”

　“你就反手還我一個親親？”簡子星平靜問。

　“……”仲辰渾身僵硬，片刻後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他，臉比眼睛還紅，“啊？”

　“剛說傳遞一個親親，你想什麽呢。”簡子星又轉回頭來，看著遠處的教學樓，將蜷在地上的腿伸直，輕聲道：“剛才你好像很緊張。”

　“不是。”仲辰把臉埋進掌心，搓麵團一樣玩命地搓，“事情能一波一波來嗎？你要逼死我嗎？”

　簡子星冷著臉沉默不語，倆人對視片刻後，他忽然樂了。

　“哎，辰哥。”他主動抬手搭住仲辰肩膀，低聲說，“我特別替你開心，我沒法不告訴你。”

　“我知道。”仲辰猛點頭，“我比我爸想得靠譜多了，你放心，過了今晚我就把這事忘了。你拍他照片了吧？”

　“你怎麽知道？”簡子星一愣。

　“你肯定得給我拍。”仲辰揚揚眉，“憑我對你的了解。”

　簡子星感覺心情一下子揚了起來，也說不出為什麽，大概隻為那笑吟吟的一句“憑我對你的了解。”

　這麽大的學校，說過話的沒幾人，但有人說出“憑我對你的了解”。

　還是他有點喜歡的那個人。

　“喏，給你。”他把手機丟過去，“只有下半張臉，不敢太明目張膽。”

　仲辰一把搶過手機就直接點開了相冊，他對著那張照片看了足有五分鍾，手指在仲勇軍好幾重影的下巴輪廓上摸了半天，和他老爸下午摸他的照片時一樣。

　“辰辰大帥哥，狠狠地，向前邁了一大步。”簡子星笑著看遠處，說道：“不，是飛了，飛了好遠的距離，身後的沼澤再也沾不了你的腳了。”

　仲辰沒吭聲，簡子星扭過頭，剛好看他戀戀不舍地刪除那張照片，又去垃圾箱裡永久刪除，然後才深吸一口氣，把手機丟回來。

　“幹什麽？”簡子星發愣，“至於這麽小心嗎？你爸什麽人物啊，找他的人還能竊取我手機資料不成？”

　“做最嚴密的防范。”仲辰說。

　簡子星微愣。

　到底是什麽窮凶極惡的人在追，要防范到這種地步。

　“走吧。”仲辰站起來，扒拉扒拉屁股上的灰，語氣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他從不騙我，他說很快了，那就是很快了，我們不能拖他的後腿。”

　“……哦。”

　簡子星看著他走遠，衣服袖子擼到胳膊肘，露出兩條肌肉緊實的手臂。除了皮膚白皙之外，仲辰跟他爸爸簡直是入骨的一致，那種從裡到外透露出的男子漢氣概，他爸無非多了些老成和滄桑。

　其實從最初遇見，他就挺難把仲辰跟壞孩子聯系起來。就像今天下午，他很難相信仲老爸是個混子。

　鐵血和正義的氣質揉在一起，和混子身份實在太矛盾了。

　倆人並肩走回教學樓，各個班級都在上自習，走廊燈火通明，樓梯間卻一片幽黑。

　仲辰平日裡走在黑暗中愛吹口哨，把整條樓梯間的聲控燈全都吹亮，但他今天很安靜，連落腳都沒聲。倆人往上走了兩撇，一路都是昏暗的。

　簡子星跟在他身後，一邊上樓一邊琢磨著那些矛盾點。

　前面的人卻忽然停住腳。

　他也隨之停下，仲辰微微側身，扭過頭看著他。

　“嗯？”簡子星挑眉。

　“拉著我。”仲辰低聲說著，朝後伸出手來。

　簡子星愣了兩秒，才下意識把手伸了過去。

　仲辰這會可能還很脆弱，他心想，那就拉一會吧。

　仲辰拉住他的手，勾起嘴角，笑吟吟地看他一眼，轉回頭繼續往上走。

　走得比剛才又慢了一點，樓梯間窄，簡子星想上去和他並排也不能，隻好一直被他領先兩個台階拽著手。

　仲辰的手很乾燥，體溫比他稍微高一點，熱烘烘的。

　拉著走了一會，簡子星忽然又覺得有那麽點不對勁。

　也沒什麽邏輯推導的過程，就是忽然感受到一絲微妙，他沉默著跟仲辰從二樓上到五樓，那種微妙愈演愈烈。

　到六樓防火梯門前，仲辰停住腳，一隻手按在門把手上，卻一直沒按下去。

　“走啊。”簡子星說著，想把手從他另一隻手裡抽出來。

　然而仲辰卻在那一瞬間洞察他意圖了似的，使勁地箍住了，箍得兩個人都生疼，愣是沒讓他抽走。

　“幹什麽你？”簡子星震驚，瞪大眼睛，“找著爹了就能耍無賴是吧？”

　“你不是問我剛才為什麽緊張嗎？”仲辰忽然輕聲說著，回頭看向他，“剛才你說你要傳遞一個親親，我以為……”

　“什麽？”簡子星下意識動了動喉結，余光裡，門玻璃外頭是一走廊的燈火通明，可小小樓梯間卻很昏暗，只有他們兩個人。

　“我以為你要親我。”仲辰輕聲說。

　握著的那隻手忽然有些潮，不知道是誰先出汗了，兩個人都很緊張。

　“操。”仲辰扭過頭，有些煩亂地看著樓梯間，深吸氣，“我其實，還沒想好……剛才那事把我使勁往前推了一把，我現在有點不穩定。”

　“什麽還沒想好？”簡子星聞言冷靜下來大半，抬眸看著他，“關於咱倆，沒想好？”

　“不是。”仲辰立刻說，“關於咱倆，早就想好了。就是這個時機，我還沒太想好……剛才……哎我心裡太亂，完蛋了我已經開始後悔這會揪你了。”

　簡子星沉默，低頭看著某人死死攥著自己的手。

　這不能算揪。

　這他媽馬上就要把人手都攥折了！

　簡子星皺眉道：“撒手。”

　仲辰盯著他，半天都沒動。

　“你到底要幹什麽啊。”簡子星無奈，“不是，哥，靠譜點。”

　“我很靠譜。”仲辰說著，手微微松動了點。

　簡子星把手撤了出來，汗水蒸發一瞬間手上竟然涼颼颼的，他皺著眉去拉門，剛剛把門拉開一道縫，仲辰忽然在後頭說，“我追你吧，星星。”

　簡子星心跳漏了一拍。

　片刻後，他將門又無聲地推回去，回頭看著仲辰。

　“我想追你，我早就想追你了，我躺在你家那小破沙發上對著天上的星星發呆，心想要是我爸回來了多好，我和你去一個城市上大學，咱倆也像上一屆那倆學神一樣天天膩膩歪歪到死。我想考公安大學，但不知道政審能不能過，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我當警察，你要是不願意，我就跟你一起考Q大，你學機械，那我學個電工，我給小蟹焊腳腳。”仲辰飛快說，語氣有些急促，但那雙黑眸一直沒有從簡子星眼中逃避開。

　簡子星心底一片喧囂，喧囂到了極致，反而說不出話來。

　他腦子裡有些糊塗，恍恍惚惚間想起很小的時候，徐明柏說喜歡他，他打了個哈欠，直接說可是你太老了，這麽大歲數喜歡我這麽小，徐明柏哥哥你好變態啊。

　後來徐明柏跟他說，只要是個人就會喜歡你，他又打了個哈欠，說我可能是個異類，無法產生這麽強烈的情感，我隻喜歡小蟹。

　後來看到過很多次同學間表白，情到深處哭的也有，他始終是一副“這也可以”的驚奇心情。

　而到如今。

　簡子星垂下眸，輕輕歎了口氣。

　原來誰都一樣，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冷冰冰情感遲鈍，只是之前碰上的都不夠喜歡。

　“辰哥，我給你畫過牌子，初代小蟹。”他低聲平靜道：“那塊牌子上寫——”

　“所有光明，當屬於你。”仲辰飛快接上，“我知道，那就是你也喜歡我的意思。我雖然覺得你太好了，我雖然總擔心自己劣跡斑斑配不上站你旁邊，但我和我喜歡的人之間有心靈感應，我知道他也喜歡我。”

　“嗯。”簡子星沉默片刻後輕輕點頭，“差不多吧。”

　其實應該不是從籃球賽開始的。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真的不知道。可能是仲辰在江邊拉著他的手要他一起往前邁一步，也可能更早，某人拉著床架探頭上來，說那一句“大媽誠不欺我”。

　“你先別跟我在一起，先別答應我。”仲辰忽然說。

　“什麽？”簡子星有些錯愕。

　仲辰瞟了一眼門外，然後拉著他往黑暗的角落裡又去了去，深吸一口氣，面對面雙手搭在他肩膀上。

　“讓我多追你一陣。”仲辰說，“追你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

　“不是。”簡子星忽然忍不住樂了，“什麽毛病啊，都你喜歡我我喜歡你了，還追個屁啊。”

　“我媽說，她當年讓我爸追好久，所以我爸特別寶貝她。”仲辰說，“得到的不容易，就會更珍惜，你讓我多追你一陣。”

　簡子星啞然。

　兩人發愣的功夫，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眸忽然又靠近了，氣息瞬間交錯，簡子星身子僵硬住，只能感受到壓在自己肩膀上的兩個腕子愈重，一個熟悉的呼吸逐漸靠近。

　仲辰湊過來，湊到最近，兩人的鼻尖輕輕碰了一下，然後他輕微地錯開頭去。

　一個有些顫抖的親吻，若即若離地印上耳垂，特別癢，明明是神經不發達的耳朵，卻仍然一瞬間把顫栗傳到了頭頂。

　渾身都發麻。

　“說好的多追一陣呢。”簡子星喉結動了動，低聲道。

　“先透支一點兒男朋友福利。”仲辰歎息，“今天我找到爹了，我最大，你得讓著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