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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讀生》第24章 星星的光
“叔叔求您快點開”。簡子星急促地問,“現在堵不堵?要多久?”

 司機淡然看他一眼,“孩子,現在半夜十二點多,你說堵不堵?”

 面前馬路寬闊,月影映著樹影,前後沒有一輛車。

 “去醫院的都著急,碰上我算你幸運。“司機說著掃了一眼儀表盤,“二十分鍾。”

 簡子星還沒來得及問十五分鍾行不行,就感覺後座猛一推背,差點把心臟吐出來。他一眼掃向車速,一百四。

 “爽不爽?”司機抬手打開了音樂,“別緊張,放松放松。”

 放的歌是藍蓮花,很巧。

 “沒有什麽能夠阻擋,我對自由的向往……”

 歌手的聲音和仲辰那晚很像,簡子星恍惚間心裡稍微沉下來些,他對著車窗外颯颯而過的樓房,又想起剛才那通電話。

 是仲辰。

 竟然是仲辰!

 雇了好幾天的臨時工,竟然雇到自己同桌室友頭上去了。這還不算完,都給他結算完了,他竟然又跑去醫院繼續站崗。

 這是什麽可歌可泣的同桌室友情?

 手機攥在掌心,硌得虎口生疼。簡子星正要給仲辰發消息說點什麽,屏幕忽然亮了起來。

 這次不是剛才的號碼,而是那個“拽”,頭像在屏幕上來回跳,是視頻通話。

 剛剛沉寂下去的心跳又猛地慌張起來,簡子星沒帶耳機,隻好開免提接起視頻。

 “喂。”仲辰壓著嗓子,“你到哪兒了?”

 “路上,還有十八分鍾。“簡子星看著漆黑的屏幕,黑暗中仿佛有一團輪廓在動,但糊的讓人懷疑自己眼睛瞎了。

 “你在哪裡?李經義和司機呢?”他問。

 “不要著急。我為我們爭取到了一點時間。”仲辰說,“我現在躲在C4對面的樓梯間裡,這個聲控燈壞了,所以有點黑,不過倒是很利於我隱蔽自己。”

 “那個司機被我綁到男廁所了,我在廁所外頭立了一塊施工牌子,一時半會沒人進去。他手機在我這,我剛用他手機給你那金色的爸發消息,說簡華剛被轉到康復中心去了,讓他去那裡找人。”

 “……”簡子星迷茫了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舌頭,啊了一聲。

 仲辰在黑暗中用氣聲嘿嘿樂,“別著急啊,我怕你狂催司機再出個好歹。康復中心離這個住院處死遠,我前兩天閑著沒事去溜達過,支使你那金爹去的病房在犄角旮旯裡,巨難找,他沒個二十分鍾回不來。”

 “你怎麽這麽多招?”簡子星終於沒忍住問出了心中困惑,“你這麽能耐怎麽不去當警察呢?不,你當特工也夠格了吧?”

 “畢竟是無敵大混混的兒子呢。”仲辰哼笑一聲,吹了一會口哨,又忽然輕聲說,“完蛋了老板,我是不是掉馬了啊?”

 “你說呢,拽哥?”簡子星慌亂之中竟然還有心跟他開玩笑,自己也覺得挺不可思議,但他就是忽然沒那麽緊張了,仲辰這人有毒,能松弛神經。

 “你今晚吃火鍋的時候說什麽?你老板是個憨憨?”簡子星問。

 “啊。”仲辰頓了頓,黑咕隆咚的屏幕上那個糊影忽然靜止了,過好一會又劇烈地抖動起來。

 仲辰樂得差點把手機砸了,邊樂邊歎氣,“圓不回來了。”

 “你完蛋了。”簡子星結案陳詞。

 視頻兩邊人都不說話了,但沒人掛斷,簡子星舉著仲辰怪累的,就把他放自己大腿上,然後扭頭看著車窗外。

 “這車裡是不是放我最愛的那首歌呢?”仲辰問,“聲有點小啊,能大點聲嗎?”

 司機斜著瞟手機一眼,抬手把音樂閉了。

 “行,老哥有脾氣。”仲辰嘿嘿嘿樂,過一會笑聲停頓,他在視頻另一頭吹起口哨來。

 口哨聲很小,但在過分安靜的車廂裡卻十分真切。

 還是那個調——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

 簡子星亂七八糟狂跳不止的心終於慢慢沉下來,腦中似乎什麽都沒想,他看著車窗外的街道,過了一會忽然說,“仲辰。”

 口哨聲停頓。

 “嗯?”仲辰問,“怎麽了?”

 “你知道我爸在C4,隔著玻璃偷偷看過他吧。”簡子星說,“看見小圓桌上的掃地機器人了嗎?”

 “那不是威風八面的格鬥機器人嗎?”仲辰問。

 “我是順著你給它起的外號說的。”簡子星語露嫌棄。

 “嘿嘿,我看見了啊。”仲辰說,“挺帥氣呢,舉著兩個大鐵棍。”

 “……那是液壓鉗,哎算了。”簡子星有點好笑,“給你介紹一下,他叫小蟹。”

 “螃蟹的蟹嗎?”仲辰念叨了兩句,笑說,“聽起來還挺好吃的呢。”

 簡子星:“……”

 車上有的沒的嘮了好幾茬,下車時簡子星才覺得頭重腳輕,以為自己不慌了,但走在住院處大門口,恍惚間竟完全想不起自己剛才都跟仲辰說了什麽。

 他慢吞吞往裡頭走,渾身的血液仿佛都是凝固的,路過導診台時,余光裡電梯門關閉,中縫處站著的人背對門口,但那身西裝十足貴氣,讓人下意識多看一眼。

 渾身的血液瞬間回流,簡子星猛地往樓梯上躥,邊跑邊給仲辰發語音,“他上去了!”

 仲辰秒回,“我在C4門口堵他!”

 簡子星呼呼狂跑,一步四五個台階,中間兩次絆倒,踉蹌好幾步才沒從樓梯上滾下去。

 他狂喘著跑上樓,剛轉過樓梯口,就見到李經義站在走廊另一端,身邊跟著一個大夫兩個護士。

 仲辰橫在門前,李經義皺眉問,“你不是那個……”

 “我是佩奇的弟弟。”仲辰說著,目光越過他頭頂向簡子星看過來,舉手在空中打了個響指,“快來!”

 “李經義!”簡子星吼著跑過去,一把推開他,“你滾!滾遠遠的,我說沒說過不讓你來醫院?”

 旁邊大夫們驚呼,李經義西裝上被揪出幾道難看的褶子,他擰著眉頭看簡子星,“你怎麽過來了?大晚上不在學校宿舍好好休息,跑出來幹什麽?”

 “你少管!”簡子星感到自己耳中輕微地轟鳴,仲辰似乎拉著他一條胳膊,但他顧不上來了,全身的血液都衝到頭頂,頭顱滾燙如同一顆腫脹的火球。

 “你。”他手指著李經義,啞聲道:“給我滾,離我爸遠遠的,他剛剛脫離危險期,要是出了個好歹,我就是死——”

 “說什麽混帳話。”李經義一把拍開他的手,聲音裡窩著火,“李子星你有沒有良心,我每天都在想著以後怎麽把我這一輩子積累的東西全都給你,你可好,在外面認人爹就不說了,我好心來了解了解情況……”

 “不用你了解。”簡子星冷冰冰地說道:“我爸是死是活跟你沒有關系,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我姓簡,我叫簡、子——”

 李經義倏然揚手揮了下來,簡子星聲音戛然而止,那一巴掌橫在眼前迅速靠近,而他卻不露半點恐懼——在那隻手落下來之前狠狠攥住了對方的手臂。

 正要上來幫忙攔的仲辰也是一愣。

 簡子星發狠地攥著李經義的胳膊,把他一直推到牆角,雙眼血紅,聲音劇烈地顫抖著從牙縫裡擠出來,“想打我?憑什麽!我要過你什麽?我用過你什麽?我從小到大對你唯一的請求就是離我遠點,你聽不懂話嗎?”

 “我是你爸!”李經義的怒聲沉鬱地回蕩在走廊裡,氣得手都抖了,“幫你規劃好好的路你不走,非要複讀,行。你複讀,你追求你的意義。我問你們主任,你們主任說你狀態不太好,我用腳想都知道跟裡面那人有關系,來了解了解他的情況怎麽了?!”

 “了解之後呢?你又要怎麽禍害他?”簡子星瞪著他,“我初中的時候你就去他學校搞過他一次了!卑鄙!”

 “了解然後看看能幫點什麽!”李經義咆哮如雷,“之前是我們之間的恩怨,現在是生死大事,你怎麽想你爸爸?!”

 “我再說一遍!我不是你兒子!”簡子星的吼聲蓋過了李經義,在空洞的走廊裡不斷回蕩。

 四周寂靜了仿佛足有十秒,寂靜之中,就連走廊深處廁所裡若隱若現的哼哼聲都清晰入耳。

 大夫忽然動了起來,“什麽聲?”

 “好像有人在男廁所。”護士迷茫地回頭看,“也沒施工啊,怎麽放個牌子,我去看看。”

 仲辰眼看著她們從自己身邊走過,並沒有要攔的意思。他靠在C4病房門口,懶洋洋地抱著胸,有些漠然地看著對峙中的李經義。

 “你不是我兒子?”李經義忽然重複道,眼帶譏誚。

 他扒開簡子星摁在他身上的手,對上那雙倔強的眼眸,“你如果真不是我兒子,就你這不分青紅皂白沒有家教的毛小子,我早就讓人把你扔出去了。你還想穩穩當當上課上學,學校醫院無法無天地折騰,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你不是我兒子,你是裡頭那人的兒子。裡頭那人認你嗎?”李經義朝仲辰的方向揚揚下巴,“剛才大夫跟我說他很可能醒不了了。我想問你,如果他醒了,你管他叫一聲爸,他答不答應?”

 仲辰聞言愕然,下意識扭頭往門後看了一眼。

 隔著探望玻璃只看到雪白的床被,躺在那裡的人連五官都很模糊。

 簡子星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他喘著粗氣靜止在那,過了很久才一字一字道:“與你無關。”

 “真的與我無關嗎?”李經義微笑,“子星,你是個聰明孩子,你到底有沒有冷靜想過現在的局勢如何?留給你選的其實只有兩條路了。”

 “第一,你一口咬定認死了裡面那人才是你爸。他沒什麽親戚吧,你得贍養他。出這麽大的事,所有經濟負擔壓在你一個孩子身上,你能擔得起嗎?現在不向我伸手,半年之後呢?一年之後呢?你學機械做機器人,還要參加什麽比賽,厲害得上天入地的,要多少年才能開始賺錢?那時候裡頭的植物人還活著嗎?”

 李經義冷笑,“第二,假如你心裡還認我做你爸。你養父要進療養院,你想幫他,同樣理所當然要向我求助。聽懂了嗎?無論你心裡怎麽認,最後能幫你的都只有我。小孩子愛清高,爸爸護著你的清高,但事情走到這一步,我也得讓你知道,什麽叫世界殘酷!“

 “世界殘酷,但不會比你和我媽更殘酷。”簡子星抬眸看著他,“小學二年級,你們兩個就已經聯手給我上過這人生一課了,我不會忘。”

 李經義頓了頓,“那年是我和你媽媽沒有處理好。我們想著你還小,趁小的時候說反而不會……你別冷笑,我好歹是你長輩,對長輩這麽刻薄,簡華是這麽教你的?”

 “清高是他教的。”簡子星說,“刻薄是基因,是你給我的。”

 李經義愣了愣,而後忽然笑了。

 仲辰在不遠處看著他——那是一個很“大人”的笑,帶著無數層疊加起來的複雜的含義。

 “你真是我兒子。”李經義說。

 簡子星沒吭聲,半天后他一直釘在地上的腳動了動,往後退開兩步。

 廁所門開了,一米八幾膀大腰圓的男人踉蹌著出來,一臉震撼,“老板,剛才……哎!就是你!”

 他氣勢洶洶地往仲辰這邊跑,還沒跑兩步,腳底下又一踉蹌,往前撲倒,手撐著地才勉強沒徹底摔地上。

 仲辰神情很不耐煩,“我繩子呢?”

 繩子被護士拿在手裡,護士臉色尷尬,“這位……同學,你不能這麽乾。”

 “你這麽乾是違法知道嗎?!”司機爬起來,指著仲辰罵道:“你和子星少爺是一個班的對吧?我明天就找你們學校去,就你這種垃圾學生——”

 他話還沒說完,仲辰忽然動了起來,他動起來完全讓人感覺不到快,被摁在牆上時甚至會想不起來思考人是怎麽挪過來的。

 咻地一聲,冷冰冰的東西抵在下巴上。

 司機兩秒後才反應過來那是什麽,大夫和護士都在喊,李經義也朝這邊走過來了,但簡子星沒動,拿刀比在他脖子上的人也沒動。

 “都別過來。”仲辰沉聲說,“誰再動一步,這個胖子脖子上就多一個窟窿。”

 “報警!反了天了!”李經義怒道:“真以為大人治不了你們是不是?”

 “你報吧。”仲辰背對著他冷靜道:“簡子星估計沒跟你說過我的來歷,我爸是H市黑道上混得如魚得水的大混,各種局子從小我當遊樂場逛的,你隨便報,來試試我怕不怕?”

 “我對你們沒有別的要求。”仲辰拎著司機的脖子把他丟到另一邊牆去,大夫和護士慌裡慌張去扶,仲辰向下甩手腕收了刀。

 冷漠的黑眸對上李經義。

 “我是簡子星的好朋友。”他說,“今晚在這,我就只聽簡子星一個人的。”

 走廊裡很安靜,只有幾個人錯落的氣喘聲。

 仲辰垂眸輕笑,“我,一沒有浩蕩家業,二沒有錦繡前程。你被你的家財萬貫捆著,簡子星被你們這些腦殘爹媽架著,但我無所謂,我就是注定要困死在這小破地方一輩子的爛人,我誰都不怕。”

 “今兒晚上,就在這醫院裡,我就聽簡子星一個的。簡子星不讓你進,別說你帶著大夫來,你就算帶著警察端著槍來,我也不會讓開這道門。道理不道理的,我這種垃圾學生聽不懂,我隻認死理,死理就是簡子星。”

 “這位先生只是想看一下病人的情況。”大夫尷尬開口,“他剛才和我詢問的也都是後續治療方式,他真的沒有別的心思。”

 “有些人沒乾壞事,但仍舊惹人心煩。”仲辰哼笑,“沒有壞心思,我們就該感恩戴德了?世界殘酷啊,可沒這個道理。”

 李經義沒接話,陰鷙的目光在他臉上剜過,狠狠地指著簡子星,“口口聲聲說要複讀,要主宰自己的人生,追求理想,結果就跟這種人混在一起!”

 “這種人遠勝於你。”簡子星乾淨果斷地回答,“這條走廊上,唯一多余的就是你和你的司機。”

 “我多余是吧?”李經義冷笑,“行,當我沒來過這個醫院,你就和你的新朋友好好地一起度過高四時光,明年暑假,扛著一身債務,再拖一個植物人,一起去上野雞大學。”

 “到那一天,希望你保持住你的清高,出門別說是我李經義的孩子。”李經義指著他,“我丟不起那個人。”

 李經義抬腳就走,司機氣咻咻跟在後頭,大夫和護士全都追了出去。

 “有錢有權勢的人。”仲辰望著他們的背影,淡淡地扯了扯嘴角,“走到哪都能唱一出戲。”

 許久,走廊裡終於重歸安靜。

 簡子星動了動有些發麻的腿腳,而後他走到門口,頓了頓,忽然想起自己穿著睡衣,於是把睡衣的帽子拉起來套在了頭上。

 按下有些沉重的門把手,推開那扇隔絕兩個世界的門。

 簡華平靜地躺在床上,仿佛剛才外面的一出鬧劇與他沒有任何關系,靜默到讓人忍不住懷疑,是不是一陣風吹過都吹不動他的頭髮。

 植物人,對外界徹底喪失了感應,更遑論回應。

 簡子星走到病床旁邊,垂下頭杵在那。

 仲辰無聲息地站在病床尾,一邊看著簡子星的側身,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摸著機器人小蟹。

 冷冰冰的金屬外殼,很光滑,近距離看那對液壓鉗下的鋼骨設計,驚豔的感覺順著神經密密麻麻地湧上頭頂,讓人震撼非常。

 簡子星是個從頭到腳都是矛盾的小孩。仲辰一邊打量著他一邊心想。

 狂,冷漠,毒舌,但是永遠都會向別人伸出手。

 這個機器人當初遠遠看去,像是犧牲了所有靈活性來堆殺傷力,未免用力過猛。但近距離,看清了液壓鉗裡面如同人骨骼關節一樣精密的構造,才發現簡子星其實把所有的靈活都藏了起來。

 藏在龐大的暴力之下。

 過了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麽久,簡子星忽然伸手撐在了簡華的病床上。

 而後仲辰看著有兩顆水滴掉下來,在床單上洇開兩個淺青色的小圓圓。

 “噯。”他忍不住說,“別吧,對著一個植物人哭,好沒天理的。”

 “為什麽沒天理。”簡子星帶著濃重的鼻音,語氣卻和平時一樣嫌棄兮兮。

 仲辰松了口氣,勾起嘴角,“真以為植物人就沒感覺了?我拜托你,植物都有感覺的好不好。你爸感覺到他寶貝大兒子在病床前哭出了一副被生活按頭牆奸了的樣子,他卻動不了,你這不是難為死他了嗎?”

 “閉嘴。”簡子星沒好氣說。

 仲辰歎著氣樂,過一會走過去,伸手拉下他的帽子,在他頭髮上呼了一把,“行了大學霸,別在這了,咱倆出去合計合計吧?明天怎麽說?你本來是不是想明天來給你爸轉病房的?”

 簡子星站在那半天沒動,呼呼喘氣,好一會才平複下來。

 他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堵著聲音說道:“爪子欠剁。”

 “真是個事兒精。”仲辰樂著把他帽子罩上,“給你給你給你,一不高興就戴帽子,脾氣大的要死。”

 “我們憨憨脾氣都大。”簡子星說。

 仲辰誇張地歎了口氣。

 走出醫院的時候都過了一點了,醫院裡的路燈有些瘮得慌,仲辰跟簡子星並肩順著沿江線往附近的居民區晃。

 簡子星手機響,他看了眼來電顯示,然後接起來。

 “嗯,是鬧起來了。”

 “沒事……他也不會再來找醫院麻煩,這點理他還是講的。”

 “嗯,放心,我也沒事。明天我來辦轉病房手續,除了上次說的之外還要什麽生活用品嗎?”

 “嗯,好,明天見。”

 簡子星掛斷電話,長長吸一口氣,又吐出來。

 “你在這個醫院有認識人嗎?”仲辰問。

 “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在這家醫院當護士。”簡子星說,“但她不知道我家裡的事,我也不想讓陌生人知道,所以……”

 “所以什麽?”仲辰扭頭看他。

 簡子星眼睛已經不紅了,心煩地歎口氣,“到底是怎麽能雇到你頭上去的?我真是服了……”

 “我不是要被謝老板殺人滅口了吧?”仲辰忍不住樂,“我太怕了。腦補出今天白天謝老板拿著電鑽滋滋磨刀的聲音。”

 簡子星哼笑,“那點小把戲還用電鑽?”

 “您真是太厲害了。”仲辰笑得咳嗽,笑完後兩人又都安靜下來,走著走著到江邊,簡子星忽然停住。

 他在江邊的欄杆上趴著,眯眼看向黑漆漆的江面。

 “我所有的秘密都在你眼前了。”簡子星說,“李經義把我的老底掀了個乾淨,不僅讓人知道我生父是一個人渣,還讓人知道我死心巴巴地夠著的養父其實壓根不肯認我。現在躺在那裡是個安靜植物,萬一以後醒來,恐怕張嘴第一個字就是讓我滾。”

 簡子星垂眸苦笑,“可是我又做錯什麽了呢。”

 “那年我媽把事情捅出來,我也還只是一個二年級的小孩子啊。”

 仲辰沉默了很久,又伸手把簡子星的睡衣帽子拽了下來。

 “你現在也是個小孩子。”他說,“沒成年呢,就算複讀也還是個兒童,最多算個冷酷兒童。”

 簡子星樂了起來,樂著樂著忽然感到嘴角有些鹹,他茫然地抹了一下,果然是濕的。

 其實他很少哭。

 老爸出車禍之前,他最後一次哭就是小學二年級那天晚上。但出車禍之後,別說今晚,前一陣也偷偷抹過好幾次眼淚。

 生活能給人的最大的磋磨從來都不是什麽求而不得,而是生死之間的龐大裂痕。

 “好像下雨了。”仲辰嘟囔著,伸手在空中接了接,過一會又縮回手,“是下了,但很小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簡子星沒吭聲,依舊趴在欄杆上。仲辰過一會又小聲問,“所以,你爸,我是說你那插管子的爸,這麽多年還在跟你生氣嗎?”

 “他很倔,而且很要面子。其實李經義也沒說錯,他有些過於清高。”簡子星喃喃道:“出事之前我是他人生最大的驕傲,出事之後……我就是他最大的恥辱。”

 “也能理解吧。”仲辰歎氣,“畢竟男人。”

 “嗯。”簡子星看著江面,微微眯起眼,臉上有些茫然。

 “但其實我和他的關系這些年好了一些,之前我在附中上學,高三一年只要周末回家我就肯定是回老房子的。我爸之前還總趕我,但去年他一次都沒趕過我。嘴上說讓我別回來,但我要是真硬著臉皮進家門,他叫外賣也會帶上我一份。”

 仲辰操了一聲,樂道:“我他媽聽前面都聽感動了,但叫外賣是什麽鬼?你爸都不自己做飯的??”

 “我做的比他好吃。”簡子星淡淡道:“小時候我不願意回那個家,回這邊又總是被他趕,隻好去我朋友家裡蹭住。但我朋友那時候就住校了,他爸媽也不在H市,我隻好自己做飯。後來我做飯給我爸吃,但他很少賞光。”

 “……”

 暴殄天物。仲辰心說。

 在簡子星無意中回頭的一瞬間,他又努力收起了沒吃飽的遺憾表情。

 簡子星忽然眯眼審視著他,“你是不是又餓了?”

 “沒有。”仲辰立刻說,也趴在欄杆上看江,“我又不是豬精。”

 簡子星歎口氣,和他一起看著江面發呆。

 是下了毛毛雨,身上衣服漸漸變得有些潮,兩人胳膊肘懟在一起,潮上加潮。

 仲辰忽然問,“哎,你那機器人挺牛逼啊,叫什麽來著?”

 “小蟹。”簡子星說,“不是你想的那種大閘蟹,是一個星座。”

 “巨蟹座啊?”仲辰問,“你不是巨蟹座的吧?”

 “我雙子。”簡子星說,“是小蟹座,不是巨蟹座。小蟹座在雙子靠近巨蟹的區域,五百多年前它被天文學家創建,但後來卻不再被認同,成為了一個被廢棄的星座。”

 簡子星垂眸輕聲道:“就像我一樣。”

 世界仿佛在那一聲落下後都靜默了,靜到連牛毛小雨都恍若有沙沙的聲音。

 簡子星對著江面發呆,忽然肩膀一沉,身上被壓住。

 仲辰整個人從後面摟上來,胳膊使勁圈著他的脖子,給了他一個擠壓得十分疼痛的擁抱。

 “別這麽說。”仲辰的聲音很悶,“你這樣說我心裡特別難受,剛才還想著和你一起去擼串呢,現在連擼串的心情都沒了,喪到極點。”

 簡子星沉默片刻,百十來斤的人壓在身上,又沉又有點熱,仲辰和他頭挨著頭,呼吸就噴在他側臉上,有些癢。

 “所以你還是餓了唄?”簡子星悶聲問,“你不是說你不是豬精嗎?”

 “我是喬治。”仲辰說。

 簡子星歎了口氣,一聲歎完又忍不住笑起來,也不知怎麽回事,就忽然很想笑。

 “真荒唐啊。”他對著江面感慨,“你知道最荒唐的是什麽嗎?”

 “是你剛剛罵走了你那金色的爹,現在卻在使勁想他給你分析的破爛帳。”仲辰說。

 簡子星愕然,“可以啊?這都能猜到。”

 仲辰歎了口氣。

 雨好像大了一點,倆人身上都濕了,但誰都沒說要走,就在那頑強地澆著。

 半大不大的孩子,都有這股倔勁。天要下雨,人要叫板,人淋得濕透感冒卻心滿意足,但天仍然下雨,對發生了什麽一無所知。

 “聽我這個沒爹的孩子跟你說說吧。”仲辰說,“剛才在醫院裡,我誓死維護你的面子,但其實你那個金色的爹沒說錯。”

 “你那插管子的爹,現在是半植物人狀態。養好了還有百分之一蘇醒的可能,養不好就是一輩子植物。但無論哪一種,對你而言都是巨大的經濟壓力。你就算拿到WMRC世界冠軍衝出祖國走向銀河系進入牛逼閃亮亮大學,幾年之內也付不起這筆錢。”

 簡子星沉默著,算作默認了。

 “當然你也可以拿你媽的錢,但容我猜測一下,你媽應該不賺什麽錢吧,最後還是你那金色的爹出。”

 仲辰深吸一口氣,勾著簡子星的肩膀,在他耳朵邊上說道:“你自己也知道早晚得低這個頭,不如趁早,現在把你爸轉到好一點的私立醫院去,投入最大的醫療資源照顧,也許還有可能。你那金色的爹是個人渣,路過聞個味就知道了,但他在這件事上確實是為你好,雖然可能只是怕你耽誤成績考不了什麽他想讓你考的學校吧,但反正於你養父而言沒有差異。”

 “我知道這個對你很殘忍,”仲辰說。

 “但世界如是殘忍。”簡子星輕聲接上。

 仲辰輕輕勾起唇角,又趴在他肩膀上說,“但你還有個弟弟呢,莫方,弟弟永遠抱緊你。”

 簡子星沒吭聲,仲辰在他耳邊呼呼喘氣,實在是太癢了。

 但他又不想動,被人那麽壓在身上挺有安全感的。

 “有個混混爹,是什麽感覺?”他忽然輕聲問,“會比我的感覺更糟嗎?”

 “也許吧。”仲辰淡笑著說,“但對於我而言,知道爹是當混混的反而會讓自己不那麽想他。看見別人有爸而我沒爸的時候,少了很多嫉妒。”

 “爸爸去哪兒了。”簡子星說著,凝視幾厘米外的那對黑眸,“你就是那個爸爸去哪兒了。”

 “那你就是爸爸再愛我一次。”仲辰瞪他,瞪完後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樂起來。

 “雨下好大啊。”仲辰說著,隨手解開了濕透的校服白襯衫,嘟囔道:“學校這襯衫真是一絕啊,透水透光就是不透氣,糊在身上貼加官似的,窒息。”

 他裡面穿著一件純黑色的工字背心,露著少年光潔而又線條緊繃的肩膀和手臂。

 簡子星身上的睡衣也都濕透了,掛在身上很沉,他索性也把衣服脫了,裡頭是幾乎一模一樣的黑背心。

 仲辰蹭過來,“走嗎?”

 “帶你去老房子吧。”簡子星說,“避避雨,明天在這邊辦完事再回學校。”

 仲辰沒有任何意見,跟他一起走,倆人胳膊蹭在一起,蹭了一會簡子星不自在地往旁邊讓了一步,皺眉道:“能別貼嗎?”

 “你以為我想貼啊。”仲辰嘟囔,“路就這麽窄,我有什麽辦法?”

 “隨便你。”簡子星無語。

 仲辰貼過來的時候,那種莫名其妙的癢癢的感覺又來了。

 他仔細品味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那不是身上癢。

 那是一個小小的信號,在生物書上被叫做“興奮”,悄無聲息地在他的神經上奔跑。

 “少俠。”仲辰忽然說,“你真是好看啊。”

 “嗯?”簡子星錯愕。

 “眼睛烏漆嘛黑的,白眼珠又煞白煞白。”仲辰感慨。

 “你是在描述鬼嗎?”簡子星面無表情。

 仲辰咧著嘴樂,樂了一會又忍不住呼了他頭髮一把,“大媽真是眼睛雪亮,從來不撒謊。哎,太好看了。”

 “……多謝,你也不賴。”簡子星扯了扯嘴皮子。

 “少俠。”仲辰又拉住他,眨眨眼,“我們來做一個約定吧。”

 “什麽約定?”簡子星抬眸。

 “你過來。”仲辰拉著他往後退了兩步,退到跟自己一樣,腳尖壓著同一道地磚線。

 “我們身後,是漫長黑夜的過往。面前,是滿地星輝的前方。”仲辰勾著嘴角說,“讓我們拉起有愛的小手手,一起勇敢地向人生更好的方向,咬牙邁出一步吧!”

 簡子星露出平靜無波的眼神,“怎麽邁?”

 “明天,我陪你給你那金色的爹打電話,求他幫著轉院。”仲辰拉起他的手,“轉院之後,你陪試著找一找我爸吧!”

 簡子星頓住,眉間松了松,“你真的肯?”

 “嗯。”仲辰用力點頭,黑眸亮起一層少年的意氣,“我們就咬牙邁這一步,說不定邁完這一步,你爸爸醒了,我爸爸找到了,我們一起擁有閃亮金燦燦的人生,明年高考徹底離開H市,一起去上個好大學!”

 簡子星沒吭聲。

 周遭只有細密的雨聲,但他心裡卻忽然十分喧嘩。

 仲辰這個憨憨大概不知道他這個冒傻氣的比喻有多讓人感動。感動得簡子星竟然忍住了沒提醒他,別傻了,你考不上更好的大學。

 “我先邁!”仲辰咬著牙說,一步往前跨了四五塊水泥磚,長出一口氣,“夠遠!能找到!”

 “到你!”仲辰扯著他胳膊用力扥了一下。

 簡子星沒應聲,他低頭看著被雨水染成黑色的地磚,片刻後,抬起一條腿用力向遠邁,邁到極致,站在了和仲辰差不多遠近的地方。

 “夠遠,我爸能醒。”簡子星說。

 “肯定能!”仲辰心滿意足地吹了聲口哨,張開雙臂,“來給彼此一個愛的抱抱!”

 “抱個頭啊。”簡子星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啪一聲脆響,“趕緊走,快點的,下雨了!”

 仲辰哼了聲,“看在你長得好看的份上我就不還手了。”

 簡子星勾起嘴角,又用胳膊肘撞了撞他,“那看在你也好看的份上給你買一贈一。”

 “來勁是吧?”仲辰怒目,在簡子星轉身走掉後蠻橫地從後面又給他來了一個粉身碎骨的擁抱。

 “抱死你。”仲辰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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