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頭像一個蓄滿沸水的大火爐,一直沸騰到後半夜才逐漸開始退熱。
簡子星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仲辰半夜起來摸了他腦門三回。
第一回 摸完後給他貼了一片兒童退燒貼,第二回摸完腦門又摸摸臉蛋,第三回長松一口氣,自言自語嘀咕兩句,然後砸回床板睡覺。
簡子星幾次想睜眼,但卻如同魘住了一般,大腦拚命掙扎卻無法支配身體。
迷糊中他又想,這種狀態會不會和老爸所處的階段很像。
但他顯然比老爸幸運,身邊有個家夥一直來摸摸他看看他,沒那麽孤獨無助。
……
徹底醒來時已經大天光。被窩裡全是汗,身上卻很輕松,掀開被子如獲新生。
走廊很吵,高昂張僖都不在。
簡子星茫然地看了眼旁邊,仲辰竟然也不在。
“哈嘍。”
房門被用腳撞開,仲辰吹著口哨晃進來,手裡拎著一個系口塑料袋。塑料袋在空中嗖嗖嗖掄了幾圈,包子茶蛋都擠在一起。
“起床了!”仲辰說,“病號佩奇起床吃飯!吃完飯飯上課課!”
“再說疊詞把你嘴縫上。”簡子星撇撇嘴摸著梯子下床。
燒一宿才退,這會四肢都有點沒勁,腳心踩在梯子的橫杆上軟綿綿的。
但包子香味鑽進鼻子裡了,還有一股仲辰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
簡子星沒顧上洗手,就著塑料袋咬了兩口包子,“多少錢?”
“請你吃的。”仲彩票同學大方地一揮手,“吃完麻溜上課,再曠課胡秀傑真要把我掛在國旗杆上了。”
“你竟然還有怕啊。”簡子星嘖嘖。
大概是發燒消耗能量,他吃得有些急,一轉眼就消滅了兩個肉餡大包子。仲辰笑眯眯地靠在梯子上看他吃,等他咀嚼的速度慢下來,伸手從他手裡搶走了最後半拉。
簡子星還沒來得及瞪他,他就把包子一口全塞嘴裡,邊鼓著腮幫子狂嚼邊得意洋洋地挑眉。
“走起!”仲辰手在空中一揮,“向著盥洗室,出擊!”
簡子星沒忍住勾了勾嘴角,拿上洗漱盆跟他一起混入早上宿舍走廊奔忙的大部隊裡。
踩著預備鈴衝進班級,路過黑板前簡子星腳下停頓了一下。
黑板邊上用吸鐵石壓著一張成績單,跟之前的不太一樣——一共只有二十多行,第一位不是他,是個他壓根對不上人臉的名字。
簡子星站在那一直往下順,一直順到最後一名,才看到自己。
簡子星——317分。
簡子星把邁出去頓在地上的那隻腳又縮了回來,盯著那張成績單。
不知是不是發燒降低了智商,他感到非常迷惑。
317分是什麽成績?一路看下來317最高,為什麽排在最後一名?
已經衝到講台另一頭的仲辰一回頭,發現丟一個,於是又回過頭找。
“哎哎哎,瞅什麽呢。”他擠在簡子星旁邊,看了成績單一眼,微妙地眯起眼。
“這是哪次考試?”簡子星迷茫,“考的是什麽?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仲辰沒吭聲,兩秒鍾後伸手在簡子星的名字後面一指。
“分數差。”
簡子星懵了半秒,“什麽?”
上課鈴徹底響起,老馬胳膊底下夾著練習卷出現在門口,堵在前面的人立刻回座,簡子星隻好也小跑兩步回到自己座位上。
“這個成績單你們都看見啦?”老馬笑著問,“有人看懂了嗎?”
底下眾臉懵逼。
劉逸不確定道:“這個是預期大家明年高過重本線的分數嗎?”
“不是。”老馬悠閑地喝了口茶。
底下猜什麽的都有,有說是這次模考馬虎掉的分數,還有說是老馬為他們每個人制定的複讀提升目標。
簡子星低下頭,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忽然了然。
“名單上沒有你?”他看著仲辰。
仲辰笑眯眯,“啊。”
簡子星輕拍桌子——模考成績,他449,仲辰132。
分數差317。
“你們這群想象力匱乏的小孩啊。”老馬歎氣,“要不胡主任怎麽說你們腦子都被高考套路住了呢,應屆班還好點,你們這些回爐的小雞蛋都學僵了。解題解得挺溜,數字敏感性差得一塌糊塗。這是你們目前每一對同桌的分數差,記在成績稍微好一點的那個人名下。”
教室裡一片恍然大悟。
馬飛塵歎氣,“我們只是記不住同桌的分,不是數字敏感性差。”
“那就更嚴重了。”老馬嚴肅臉,“你不愛你同桌。”
李乾坤一臉迷茫扭過頭,“馬哥,你不愛我了嗎?”
班裡哄堂大笑。
簡子星有點無聊又覺得有點好笑,不經意一回頭,卻見仲辰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看我多稱職。”仲辰用口型一個字一個字說,“我多愛你啊。”
簡子星嚴肅臉,“謝了。”
班級裡不知道誰先嘀咕了一句,而後一片嘩然,前面的人一股腦回頭瞅過來。
劉逸樂得拍桌子,“我剛還想呢,子星什麽東西三百多,哈哈哈哈辰哥牛逼!以一己之力把子星從榜首拽到最底下,架起一座無法逾越的鴻溝!”
仲辰虛偽地眯眯眼,“小意思。”
“行了啊。”老馬笑著拍拍講台桌,“搞這個東西,沒有讓你們成為彼此負擔的意思,是想給咱們班增添一點人氣兒。從下次考試開始,數字會替換成差值的變化。打個比方,簡子星和仲辰,這次隻考四科差317,下次考六科,大概率要差到517,我們不在意差距是拉大還是縮小,取絕對值,那麽下次簡子星後面的數字就會變成200。差值和差值比,隨著考試一次一次往下滾。”
仲辰舉起手,“我覺得你小看了我的語文實力。”
班級一片哄笑。有人問,“感覺這個數字沒什麽意義啊。”
“當然有。”老馬說,“意義就是讓你們感受到彼此的羈絆。每一次變動不代表著高考,而是在過去一小段時間裡人和人之間一段定格的回憶。高三,進取和同行都很珍貴。抽象嗎?這就是數學之美。”
教室裡議論開來,老馬也沒組織紀律,而是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數學題。
是昨晚那道挑戰題,一塊黑板分成兩塊,左邊是簡子星昨晚的解法,右邊是那個gg的解法。
“行啦。”老馬寫完後敲敲黑板,說道:“這題本來就想給大家活活腦子,但出現了兩種非常高妙的解法,簡直妙不可言,妙得我半夜睡不著覺,興奮到凌晨。”
四周一片樂聲,有人回頭瞅簡子星,還有人瞅高昂。
“是誰寫的不重要啊。”老馬揮揮手,“就是給大家講一講,我個人更喜歡左邊這種,那我們先從這個開始講起。”
教室很快安靜下來,老馬在上面介紹著簡子星的解題法,底下人刷刷記著筆記。
簡子星百無聊賴地聽了一會,圓珠筆在指尖轉了兩圈,忽然搭在筆記本上,停住。
“你……”他扭頭看著趴桌上睡覺預備起的仲辰,“剛才怎麽一下子想到是分差的?”
老馬說,這是數字敏感性。乍一聽像是小題大做,但確實如此。
拿同桌兩人算分差這種事,估計大家都是頭一次經歷,沒有經驗引導,所以猜不出真相。
仲辰是站在那掃了一眼317直接得出的結論,這就是所謂的數字敏感。
仲辰打了個哈欠,“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出來。”簡子星老實說,“尤其對你這種行走的人間迷惑行為大賞。”
仲辰眨眨眼,歎口氣又有些不耐煩道:“還能怎麽想到的啊?昨天你是提前請過假的,我那叫無理由曠課。胡秀傑電話裡罵了我四十分鍾,一口一個讓我向你學習,光是說你比我高317分這句話就重複了不下十遍。”
簡子星恍然。
仲辰又呸一聲,嫌惡地拉拉嘴角,“老子做夢都夢見一個女的趴我耳朵邊上念叨,三么七,三么七……媽的智障。”
教室裡很安靜,後排說話聲有些突兀。
老馬抬頭往這邊看了一眼,簡子星自覺看回自己的書,仲辰也老實趴著不吭氣了。
過一會,仲辰隨手在卷子上撕了一個角下來,劃拉幾筆,推過來。
-昨天帖子裡那個“ss”是不是你?
拇指肚那麽大的一塊小紙片,連回復都寫不下。
簡子星也是被這人糙到無語了,翻過一頁筆記,在嶄新的紙上寫道:是我。你竟然還去看帖了?
-沒看,買包子在食堂聽人討論的,一猜就是你。
簡子星:哦。
-ss是什麽意思?
簡子星實話實說:沒意思,左手拇指正下方就是s鍵,隨手按了兩下。
仲辰聞言特意掏出自己手機,打開對話框試了一下,還真是。
-我還以為有什麽含義,琢磨半天呢。
簡子星:能有什麽含義?
仲辰歪著腦袋看窗外,想了想又寫道:你和你的小耳釘,要做黑暗中閃閃發光的人,ss,閃閃啊。
簡子星愣了愣,下意識抬手碰了一下右耳的耳釘。
黑眸中的驚訝一閃即逝,過一會他又忽然勾起嘴角,回復寫:那你也開個號吧,叫zz。
“嘿。”仲辰一下子坐直了,瞪眼小聲問,“罵我智障?”
“不是。”簡子星看了眼講台上的老馬,笑著低聲說,“你不是拽哥嗎,拽拽。”
仲辰愣了愣,而後忽然笑起來。
“靠啊。還挺好聽。”他嘟囔著,“拽拽,沒錯,辰辰大帥哥就是要拽拽的。”
一天課過得快,所有人爭分奪秒,晚飯時高昂就已經累得排隊打飯都站不直了。
他靠著食堂的大柱子,問道:“我看你今天也悶頭學一天,學什麽呢?”
“準備報名wrc的材料。”簡子星說,“下禮拜截止了。”
抻脖子瞅菜單的仲辰耳朵一動,立馬回過頭來,“準備的怎麽樣?”
“小蟹的設計靈感、手稿、歷代參數都整理好了。”簡子星說,“明天打印報名表填一下,晚自習請假去網吧先網申,然後把資料寄出去,再之後就聽天由命了。”
“你別緊張啊。”高昂伸手搓搓簡子星後背,“個人賽跟團體賽分開篩選,跟你說,就咱蟹哥要是都過不了初篩,那真是沒天理了。”
簡子星點頭,“嗯。”
“我說。”仲辰在旁邊看了一會,忽然看著高昂開口道:“你們兩個大男生天天在一起你搓搓我,我搓搓你,不覺得瘮得慌?”
“有嗎?”高昂一懵。
“必須有。”仲辰撇嘴,“看著都讓人渾身發麻。”
“本來沒覺得。”高昂仿佛聽進去了,“你一說好像是有點。我去,以後不搓了。”
仲辰大爺似地哼了聲,扭過頭繼續看菜單。
簡子星盯著他後腦杓,足足盯了五秒鍾。
滿腦子都是那天晚上某人衝他張開手。
“來個愛的抱抱啊!”
抱你個松花小肚啊。
還有臉說別人瘮得慌。
“你明晚自習請假去網吧?”仲辰回頭問。
簡子星:“對。”
“那我也回家一趟。”仲辰打了個哈欠,“回一趟老房子,看看還能不能掃蕩點之前的衣服和鞋,我都快穿乞丐服了。”
“原來辰哥老家在這邊啊?”高昂吃驚,過一會又忽然皺眉,“唉不是,你這牌子的衣服是乞丐服,我們穿的都是什麽?”
“帥哥對自己要求高。”仲辰淡淡道:“你不懂。”
報名之前,簡子星心裡一直緊張著,直到網申提交的那一瞬,心裡才仿佛有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他是真心喜歡這個比賽,但急著報名拿成績,更大程度是為了和李經義較勁。
仲辰其實說的沒錯,再看不上,李經義是他生父,是親爹。
他必得跟李經義分出高下,彼此心服口服,不然就是無休止的撕扯。
網吧全是打遊戲的社會青年,喊殺震天,不知道的還以為穿越到了什麽亂世江湖的龍門客棧。
簡子星利索下機,臨出門前,又買走了冰箱裡最後一聽冰啤酒。
以前很少喝酒,不是不能喝,是不覺得喝酒有什麽舒服的。
但最近不一樣,跟仲辰喝了兩次都覺得從裡到外的透亮,漸漸地喜歡上了那種感覺。
他穿過天橋,走入那條陰暗的羊腸小路。
距離晚自習放學還有四十分鍾,時間有點尷尬,沒想好是去教室還是直接回宿舍。
直接回宿舍的話又要和大媽費盡口舌地解釋半天,那個大媽似乎對他和仲辰有著某種天然的不信任。
簡子星一邊往回走一邊放空,走到羊腸小路一半差不多的位置,腳下忽然頓了頓。
他隻停頓了半秒,就像節拍器錯過一個節拍,然後又立刻回歸原本的頻率,仿佛什麽也沒發生。
身後有人。
簡子星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警覺地抿緊嘴角。
不太能確定,因為聽不到腳步聲。但就是有一種隱秘的感覺,仿佛被誰盯著。
他又如常走了兩步,而後猛地一回身,也不待看清黑暗中到底有什麽,原地加速開衝。
也不知道自己在追什麽,可能是一片恍惚的影子,甚至可能是他自己的幻覺。
一直追回馬路邊上,人來車往繁華如龍,沒有半個可疑的影子。
巨大的城市喧囂把剛才的敏感全部衝淡,讓他恍惚間覺得自己是個戲精。
簡子星又站一會,而後才有些迷茫地緩緩轉回身往回走。
剛拐進小路,他又頓住腳,往後倒退兩步,看向右手邊校園圍牆的角落裡。
那是一隻鞋。
沾滿了泥和土,甚至疑似有鳥屎,被雨澆過幾次,鞋面上柔軟的真皮裂開了一塊。
以及如果不是對那綠紅綠三道杠有印象,絕對不會聯想起這曾經是一隻小白鞋。
簡子星深吸一口氣,走過去,定定地看了那隻鞋十秒鍾。
而後他一臉失去夢想地用指尖把鞋拎了起來。
“這不是辰辰大帥哥失蹤的鞋嗎。”簡子星面無表情道:“真是有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