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鶴第一次去見刺史, 對自己的舉止便要慎重些, 她昨夜對著夏紀娘練了幾遍, 夏紀娘道:“平常的二郎便已經很好了, 無需刻意去做些什麽。”
不過張鶴還是有些女兒嬌態的,為此夏紀娘幫她將眉毛修得英氣些, 鬢角的瑣屑毛發也修理了一下,再裹上帕首、換上那身圓領袍, 氣質便有了很大的變化。若夏紀娘當初遇到的是這樣的張鶴, 她也未必能很快地看出她的女兒身來。
準備萬全, 張鶴便騎著她昨日買的馬出發了。
到了刺史府,張鶴將拜帖遞上, 刺史府的小吏便立刻將她迎了進去。刺史府是平日他辦公之處, 卻也是他的住處。前半部分作為衙門,左右是底下官吏辦公的衙署,而後半部分則是刺史的內院。
即便如此, 內院依舊比張鶴家大,且邊上還有林苑。而刺史見張鶴自然不是坐在前堂嚴肅地談話, 而是在林苑設了宴宴請眾人。
張鶴被小吏帶到林苑時, 柳參軍以及幾個陌生的面孔已經按照分食的座席坐下了。座席共分東南西北四角, 除了正北的座席外,其余座席分別布置在西北角、東南角、東北角以及西南角,西南角後是末座。
正北的座席空著,其余座席皆有人就座。她走到坐在東北角的柳參軍面前行了禮,柳參軍便為她引見坐在西北角的王別駕與坐在東南角的徐司馬, 這二人是刺史的佐官,別駕是正五品,司馬則是正六品。
張鶴在末座坐下,不一會兒,又有一些人陸陸續續地來了。
“王別駕、徐司馬、柳參軍,安好啊!”他們見到了柳參軍等人後紛紛行禮,隨後在張鶴面前的氈席上坐下。
張鶴從他們的話中猜測他們都是撫州別的縣的形勢戶,不過卻都不明白刺史為何會忽然宴請他們。直到石青來了,張鶴才從他的口中得知,刺史是想借此機會讓這些形勢戶與官府合作。
眾所周知,撫州人傑地靈,出了不少高官宰輔,像張家這樣的品官之家也有許多。而並非每一個家族都能安分守己,有的人家借著權勢地位巧取豪奪,還有人聯合商賈,哄抬物價以謀取暴利。
這些情況都會影響官吏的政績,畢竟戶口的增減、農業收成、田畝數目的變更等是引起社會的變動的。若是主戶減少、客戶增多,土地變更很多,則說明又有百姓因為負擔不起賦稅等而變賣田產;同時農業收成差,百姓食不果腹,便容易產生動蕩,動搖根基。
雖然臨川縣的收成比往年增多了,可總體而言,撫州的情況依舊比往年好不了多少。為此童歷瑜需要出面讓這些形勢戶收斂,另外配合官府種植清河稻。
換成高產量的清河稻,眾人自然是樂意,可如此一來,苦的也依舊是佃農。所以官府有必要督促他們在種植清河稻的同時,將租稅分成製換成定額製,便是將原本五五分成,甚至是四六分成這樣對佃戶十分不利的分成租製替換成隻給固定的地租的定額租製。
張鶴道:“可如此一來,若是形勢戶借此收取高額的地租呢?又在地租之外以別的方式收取更多地雜錢呢?”
“官府自會出面處置。”
張鶴便不再置喙,實際上不管是哪種情況,受苦的始終是佃農。
童歷瑜來了以後,仆役們便開始上酒,隨即又召來官妓助興。官妓比家妓要高上一個檔次,同時也是天下各處的主流,而她們除了平日裡受官府的召喚來表演助興以外,還有自己獨立的宅邸。
觥籌交錯間,童歷瑜便找這些形勢戶說起了租稅的問題,而似乎已經有一些人聽說了清河稻的消息,便與童歷瑜虛與委蛇地周旋著。
張鶴在這樣的場合中說不上話,便只能一個人坐著吃東西。不過她倒是見識了不少比李尋還過分無恥的形勢戶,他們絲毫不認為自己向佃戶收取高額的地租有不妥,那些佃戶的死活也與他們無關。
不過童歷瑜也不是好惹的,他當即讓司田參軍、司戶參軍拿出這些形勢戶隱瞞田產以逃避賦稅的證據來,這些形勢戶立刻便噤了聲,即便他們家族有人在朝為官又如何?在撫州,他童歷瑜便是最大的。況且作為朝廷的耳目的柳參軍也站在他這一邊,他並不畏懼得罪這些人背後的官吏。
柳參軍雖只有七品的官位,他除了是諸曹參軍的上官,同時也是直接向朝廷匯報地方情況的監察官吏。這也是當初壽王想盡辦法將他留住的官職,否則被貶為司馬這樣的閑職,那才真的讓柳參軍失落。
最終妥協之人甚多,而童歷瑜則愉快地結束了宴席,只是卻讓人將張鶴與石青留下,並悄悄地帶到內堂去。
見識了童歷瑜的官威後,張鶴覺得那些老狐狸形勢戶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怎麽可能應付得了他?不過旋即想到她並非要站到童歷瑜的對立面去,她似乎也不必想著要耍什麽心機,便又鎮靜了下來。
內堂中只有童歷瑜、柳參軍在,張鶴與石青見到他們後,便又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童歷瑜一雙精明的眼睛在張鶴的身上打量了會兒,近距離相看後倒是明白為何柳參軍說她有些文弱了。
先前在宴席上他已經注意到了張鶴,不過她坐得遠,除了留意到她偶爾與石青互動外,便沒有別的舉動了。便問道:“張二郎可知我為何要見你?”
“晚輩不知,還請官人明示。”
“你也是形勢戶,你對我今日的提議有何看法?”童歷瑜又問。
張鶴自知不能像對石青暢所欲言那般與他說,沉吟片刻,答道:“官人之舉對佃戶而言是極好的,且比起勸課農桑,更能讓他們積極地耕種……”
童歷瑜見她侃侃而談,從容又沉穩,且能說出他此舉背後的目的,便知她是一個很有見解和長遠的目光之人。心中為自己的決定而得意不已時,又聽見張鶴話鋒一轉,說起了他的提議之漏洞來。
“假使今年一畝上田能產三石五鬥,而地租便要交納一石五鬥,若租牛、農器則再加五鬥,以所產之谷增多為由,再加五鬥,形勢戶所收取租稅便比分成租要高上許多。而次年若一畝上田隻產三石,可形勢戶認為正常可產三石五鬥,便依舊照一石五鬥的量來收取……”
童歷瑜為張鶴的直言不諱而略微生氣,只是這些事情他早就想到了,便道:“那依你之見,該如何解決?”
封建制度消亡或許就可以了。張鶴心道,只是她顯然只能在心裡腹誹一下。嘴上卻道:“晚輩只能想到這些,卻也無解決之道。”
解決的辦法還有許多,只是這些辦法都需要依靠官吏來執行。若一旦下一任刺史是一個品行不端之人,他與形勢戶相互勾結,對百姓的疾苦視而不見,那這些都是枉然的。
童歷瑜笑了笑,並沒有多言,他又問了石青一些問題,而後才轉入到他所感興趣的土豆上來。張鶴雖然對太多人推介過土豆與紅薯,這些措辭她也說到乏味了,不過從石青到柳參軍,再到童歷瑜,說明她的推介是有用的。
童歷瑜道:“照張二郎所言,冬月似乎便能長出兩畝土豆來了?若張二郎舍得,官府想向你買這些種,在官田試種。”
“這自然可以。”
終於應付完童歷瑜等人,張鶴踏著夜色回到張家大宅,便看見從門後奔出來的身影,初時太暗看不清,近了才認出是夏紀娘。
“紀娘,你這是一直在等我?”
夏紀娘松了一口氣,道:“是呀,你這麽晚還未回來,我擔心你。”且不說張鶴以前從未試過這麽晚歸家,而且她此番是去刺史府,一個女子混入其中已是不易,她生怕張鶴的身份會被發現而出現什麽意外。
張鶴一手拉著韁繩,一手牽著她,道:“去刺史府前,還是你讓我莫緊張的,怎麽我去了後,你反倒比我還緊張?”
“好,是我的不是,你在出門前我就該替你緊張的。”夏紀娘無奈道。
張鶴咧嘴笑,又晃了晃她的手,道:“我有牽掛我的紀娘,真是人生大幸!”
“莫貧嘴了,快些進去,阿姑也還等著你呢!”
張鶴詫異:“娘這麽晚了也還未安置嗎?”
“還沒呢,似乎找你有事。”
張鶴便到前堂去等柳氏,仆役通傳後,柳氏知道她回來,便也走出到前堂來。她詢問了張鶴今日在刺史府發生的事情,張鶴雖然有些疑惑,但也老實回答了。而後柳氏又問:“你這麽晚回來,可是單獨去見了刺史?”
“正是,不過他是讓我悄悄去見他的。”既然童歷瑜讓她悄悄去見他,便是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不過柳氏是張家的人,她告訴她也無妨。
柳氏的眉頭有所舒展,張鶴不解道:“娘似乎認為這是好事?”
“你說當時便只有他與柳參軍見了你們,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張鶴想了想,忽然便記起柳氏提及柳參軍得壽王力保才到這兒任錄事參軍的,那他自然便是偏向於壽王的。張廷軒早已站隊壽王,童歷瑜、柳參軍單獨召見她與石青……
張鶴豁然開朗,也明白童歷瑜暗中見她,便是不希望傳到嘉王的耳中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張鶴也慶幸童歷瑜與柳參軍心思深沉,巧妙安排,因為她並不願意與他們有過於密切的往來。
同時她也明白為何柳氏會舒展了眉頭,畢竟涉及張家的榮辱,她即便身為婦人,可也有那一份覺悟。看來她還是太年輕了,對這些權力鬥爭的覺悟也不高,若讓她一直生活在張家的中心,她恐怕得累死。
想到這裡,她隻想和夏紀娘他們回清河村去,安靜地種田。
忽然,柳氏道:“說來,你們成親一年多了,可新婦的肚子似乎依舊沒有動靜。”
張鶴與夏紀娘的心都提了起來,難不成柳氏也要開始加入催生行列了嗎?
柳氏瞥了她們一眼,對她們為何沒動靜一點也不感興趣,而是道:“若是你們願意,可在族中過繼一個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各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