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遷乃是大事。
在大聿極少有誰家娘子在還未成親之前就遷出父母家在外獨居的, 這件事足以嚼爛好事者的舌根。換成從前誰也說不著她, 但如今不同。如今衛庭煦已是大聿第一女官,就算是小小的秘書丞, 她的所作所為都落在所有人眼裡, 成為士族豪門的眼中釘。
說起來衛庭煦會落到如此地步, 也是為了幫天子李延意推行銓選變法。
馬上就是秋季銓選, 李延意已經下了詔書, 讓負責銓選的長孫曜廣發告帖, 務必讓所有郡縣乃至各村各亭的百姓都知道今年銓選的革新。今年銓選乃是面對所有大聿百姓,只要擁有大聿戶籍, 無論士農工商甚至不論男女都可以參加銓選。銓選的方式也不再只是士族們自娛自樂的遊戲, 它第一次真正面向所有大聿子民。
提出變法的人正是衛庭煦。
李延意和衛庭煦二人在早朝之上一唱一和。
李延意稱現在大聿從地方到中樞都無人可用,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官都進入到青黃不接的地步, 能臣已老, 諸多已經致仕歸田。本來朝中尚有一部分的能者, 當初她和李舉之爭時為了避禍也全都退了。如今武將幾乎全都是黃毛小子,老臣也只有衛綸與長孫曜這一批,一旦他們退了,大聿肱股還能有誰?即便這些年多了些可塑之才,年輕才子們也都是初入政壇,無論經驗還是資歷都尚淺。
李延意不是沒想培養他們, 甚至交托了諸多要事, 只要他們提交奏疏李延意一定認真批閱, 早朝之上逐一與其討論。可惜幾番下來李延意大失所望, 這些年輕人年紀不大卻不知從何處學來的官僚做派,真知灼見沒怎麽見著,油膩的溜須拍馬倒是張口就來。李延意怎麽會不知道根患在何處?
這些士族子弟的油膩來自世世代代的的“傳承”,打還在娘胎裡就成天聽父輩們如何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李延意不能容忍,在她眼前沒有什麽事能夠得過且過。
她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將腐朽的毒素徹底刮除。
她將革新的事交給了衛庭煦。
衛庭煦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卷的奏疏,在早朝之上底氣十足地朗朗而讀,不緊不慢整整讀了半個時辰,其間多次有人試圖想打斷她,都被李延意用眼神給逼了回去。
衛庭煦站在太極殿正中,手捧著書簡,一邊念一邊卷。
竹簡的一頭握在衛庭煦的手中,另一頭垂在地面上。
衛庭煦從當今大聿民力凋敝說起,光是男子耕種已經無法滿足大聿的農耕需求,更何況除了農耕之外還有山海資源的開采,舉國各項水陸設施的建設,更不要說萬向之路的開辟也是需要諸多壯丁。衛庭煦主張讓更多的女子跨出閨房,打破男女之大防,無論男女都可同地勞作同室相見。如此一來勞力大增,將大大有利於大聿重建。
除了工建之外,還有中樞也需要新鮮的血液。根據李延意囑咐之意,她將女子入仕為由頭,要讓所有有才能有抱負能為大聿社稷添磚加瓦的有識之士都有在天子面前拋頭露臉的機會。天子擇優而用,而不是士族宗親相互蔭護壟斷朝堂。
這一天總算還是來了。
李延意對衛庭煦的奏疏大為讚賞,親自為此改革名為“海納變法”。她要納四海百川的能者,共襄盛舉。
“海納變法”讓衛庭煦真正成為當今天子身邊的一等紅人,一時間風頭無兩。李延意無條件支持她所有決定。
而別有用心盯著她的人千方百計也會找到刁鑽詭譎的角度來抨擊她。
欒疆和眾臣聯合上疏彈劾衛庭煦,說她未嫁而出閣,撇下殘疾的老父不管,乃是有悖綱常的不孝之舉。希望李延意降罪,將她免除官職,以正人倫朝綱。
李延意說那處府邸乃是她賞賜的,衛子卓是寡人親封的秘書丞,豈能和一般女子相提並論?欒疆還想再說,長孫曜上前粗暴地將欒疆打斷,說若沒有衛子卓便沒有萬向之路,萬向之路不啟國庫空空如也,光是去年冬日的冰雹都有多少百姓被砸死,流離失所,沒有錢如何安置災民?衛子卓是大聿第一位女官無疑,可她的功績在無數人之上。陛下聖明,凡是立了大功績的人都會論功行賞,陛下只不過賜了一座府邸又是讓誰看了眼紅?若欒左丞一味以性別來攻擊的話,是在質疑陛下有眼無珠不懂識人,還是在質疑女子為官為帝乃是人倫綱常所不容的事?
欒疆分明只是在說衛子卓不孝,這長孫曜竟將話題扯到了天子頭上。欒疆正要否認,站在一旁冷眼旁觀多時的衛庭煦極是時候的發言,一刀切中要害:
“你說陛下乃是女子也是有悖常理之事,那麽誰來當這天子才行?在你心中可已經有了謀逆之主?”
欒疆大駭,急忙跪地對著李延意叫道:“臣從未有此逆亂之心!臣只是……”欒疆心中一亂,知道若是將話題硬拽回來,硬要彈劾衛庭煦的話,還是會被妖女一黨無恥地轉嫁到天子頭上。欒疆臨時改了口,道:
“臣只是擔憂,衛家二郎衛侍中去了北疆手握重兵,如今女兒又要搬出府自立門戶,衛司馬乃是一代忠臣良將,本就腿有殘疾,若是無人照看晚景淒涼的話……”
衛庭煦冷笑道:“欒左丞這是說的什麽胡話。且不說家母尚在人世,二老可以相互扶持,就說家中除了二哥和下官二子外亦有長女阿冉及其他家眷、仆役眾多,欒左丞竟擔心家君晚景淒涼?若不是家君今日告病未上早朝沒聽到左丞這番胡言,不然的話真得氣出個好歹來。”
欒疆把手握兵權的衛子煉和以及入仕頗受李延意偏袒的衛子卓連帶著衛綸一塊兒提出來,正是為了提醒李延意衛家勢力越來越大,若不防范恐生變數。只不過當著群臣的面不好明說,只能拐彎抹角一一呈展在李延意面前,希望她能自行體悟。
衛庭煦豈會不知他心裡所想,伶牙俐齒地再次打斷。
欒疆說不過她,恨得腦門上蒙了一層汗。
當然還是會有諸多來自世族的反對聲,但漸漸地,隨著海納變法的推動,來自民間和寒門支持和感謝也在悄悄崛起。
庚拜坐不住了。
他知道一旦到了秋季銓選,海納改革順利推行的話,他們龐大的庚家將會是最大的受害者。
阿歆收到了李延意的聖旨,聖旨上是李延意的筆跡,朱砂灑脫地掠過聖旨專用的羊皮,勾勒出幾行俊逸絕倫遍地玲瓏的小楷。
阿歆“領旨”之後便捧著聖旨獨自坐到鍾樓之內,躲著風雪再看一遍。
她知道李延意能讓她回去一定是費心將路都鋪好了。
反反覆複地看著李延意的字,忽然想起她們以前喜歡玩的一個遊戲。每回傳信交流經學心得互贈新詩時,會在字裡行間按照三、六、九、十二……的順序刻意留下幾個字,這幾個字能夠串成一句完整的話。這個遊戲簡單卻讓人戒不掉,無論是互損還是打情罵俏,在將這句話提取出來之時都會有驚喜。
阿歆許久沒想起這件事了,此事在她腦中一閃而過,饒有興致地打算一試。
李延意早就忘記了吧,她不會記得的。
心裡這樣想著,阿歆還是興致勃勃地去提字。
如果能組出通順的句子便是驚喜,組不出也不要失望啊——阿歆在心裡對自己說。
當她提出第一個“卿”字時,許久都沒被觸動的心快速跳動了起來。
第二個字,還是“卿”。阿歆快速往下提取,之後乃是“我想你”這三個字。當她取到最後一個“你”字時,心中大為悸動。
她還記得,她沒有忘。
阿歆將聖旨合上,抹去眼淚。
李延意總是能打中她最脆弱的地方,讓她又難過又心動。
她放不下李延意。
當年父親臨終之言阿歆一直記在心裡,她必須要提醒李延意。
李延意聖旨送了出去兩個月都沒有等到阿歆回來的消息,正在她心生焦慮之時,收到了阿歆一封回信。
“衛氏狼子野心,陛下務必擔心。”
李延意放下硬邦邦的樹皮,連久違的阿歆的筆跡都沒心思細細品味。
衛氏狼子野心?
莫非阿歆也知道什麽她不知道的事?
聯系那封神秘之信李延意更加確定是來自謝家余黨。
衛家究竟藏著什麽陰謀,阿歆又知道什麽?
這麽多人都知道的事,身為天子她竟然被蒙在鼓裡。
李延意心浮氣躁。
卿卿,你回來。
我需要你。
李延意不再送聖旨,而是發了一封密信去北疆。
她知道阿歆最受不了自己的撒嬌,她也知道阿歆最不忍心她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