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兵神盒依舊是最受歡迎的玩意兒, 這一群剛到汝寧, 對官場滿懷希望力求上進的女學生們已經開始分析天兵神盒往後在戰場上的作用了。
阿燎說這兩天她又將天兵神盒完善了些,裝入了砂礫代表士兵多寡, 可以在模擬戰場之上排兵布陣。此話一出, 女學生們的眼裡頓時精光四射, 迫不及待要讓她快些演示。
阿燎將天兵神盒一展, 奇特的木質景象和砂礫呈現眼前, 從天南海北聚集於此且一半以上都是出身小戶甚至是寒門的學生們全都聚了過去, 玩起了木盤戰爭的小遊戲。
整艘畫舫之上的人以阿燎為中心圍成一個圈,只有兩人例外。
衛庭煦和甄文君分別站在畫舫的兩頭, 中間隔著五六個人的寬度。
畫舫開動, 切開平靜的護城河緩緩向前。兩岸有農工在修剪暴長的樹枝草叢,帶著難得的濕氣和青草香氣的風迎面吹來, 自有一番輕松閑趣湧上心頭。
上一次這般悠閑自在不知是多久前的事了, 甄文君閉上眼睛, 想讓和煦之風吹走點兒壓在心頭多日的沉悶。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衛庭煦手中捧著酒杯,伸向她的方向。
甄文君撇了一眼,沒接。
衛庭煦道:“放心,沒毒。”
甄文君並不畏懼,挪了兩步伸長了手臂將酒杯撈了過來, 湊到鼻子之前便聞出了這是阿竺姑姑自己釀的酒, 濃香異常, 是她曾經最愛的佐餐酒。有些日子沒喝到, 再聞時心裡的酒蟲子冒了出來,仰頭一口喝了個乾淨。
酒氣上行口中回甘,酣暢淋漓的快意讓甄文君從內到外的舒服。
衛庭煦看著她的側臉許久,直到阿燎收起了天兵神盒,阿倉給大家分了案幾擺上幾盤新鮮的水果又倒了茶,才將目光收回。
一群人從萬向之路的開辟說起,談笑風生。
阿倉出身南崖,那是萬向之路必經之地,也是大聿最南邊的門戶。萬向之路開辟後所有商隊都要從此經過,無數的貨物充斥南崖市場,讓這個較為邊遠,向來以種植糧食為主要收入的郡發生許多改變,百姓賺錢的方式多了許多。
“南崖繁榮最該感謝的便是主管萬向之路的秘書監。”阿倉向衛庭煦行了個禮,“正是因為秘書監減少了南崖的稅賦,讓百姓們有更多余力投身商貿之上,才讓現在南崖市集成為了聿南最大的市集。我曾經親自去過幾次市集,那兒的市場比以前擴大了三倍有余,光是馬市從頭走到尾就需一個多時辰。想要在其中挑一匹馬,選擇之多令人眼花繚亂。”
商貿繁榮給南崖帶來了全方位的變化。隨著大量銀子的湧入,更為先進富庶地區的文化和觀念也在充斥著南崖。最明顯改變就是這回阿倉想要出門求學,家裡人終於答應了。
“我阿父阿母看見二位女官不僅能夠進入中樞,成為海納變法的推行者,更是秦晉之好,讓人羨慕不已。以前當官都是男子之事,現在身為女子也能爭取平步青雲的機會,他們亦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出人頭地。山高多險阻,也能放我遠行求學了。”
幾位女學生大談特談萬向之路和海納變法對她們命運的影響,衛庭煦只是含笑靜靜地聽著。
有個年紀略小,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女學生特別好奇又害羞地盯著甄文君看,甄文君察覺到她的目光便問道:
“你可是有問題想問我。”
小娘子與甄文君那雙英氣十足的眼眸對上,一顆小心臟砰砰直跳,羞紅了臉,聲若蚊呐地開口:
“甄將軍,我是來自允縣的陳氏阿扇。據說甄將軍能過目不忘,熟讀兵法經典出口成章,甄將軍之才比起前朝丞相衡演也毫不遜色,不知為何要以軍功入仕?”
一旁其他女學生們聽聞此言,忙附和著點頭。
阿倉也道:“是啊,我瞧將軍可比平日裡給我們講學的先生們有趣多了,怎會冒著性命危險去北疆殺敵?”
甄文君笑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民族有難,每一個大聿子民都應舍生忘死護我山河。莫非你們覺得女子不如男人,上不得戰場?還是說你們覺得女子上陣殺敵這件事不夠體面?”
阿扇道:“並非阿扇對女子有偏見,畢竟戰場之上男女之別處處受限。且不說行軍途中的種種不便,單說男女之間天生力量懸殊,若真是拚殺起來豈能敵得過男子?不是白白的送死嗎?”
甄文君耐心解釋道:“國家存亡之際這戰場之上莫說是年輕力壯的男女,上到老翁老嫗,下倒還剛滿十二歲的孩子都手持武器浴血殺敵。命都要保不住,哪裡還有什麽不便和限制?扎營都在野外,糧草不濟時得吃草根、樹皮充饑,幾個月都不得洗澡,人都髒到看不出男女了。你們來自天南地北,在家該都是備受寵愛,連殺雞的刀都沒有拎過。會在戰場上出現的大多都是奴籍的婦女們,他們平日裡乾的都是氣力活兒,氣力與尋常男子也不差多少。真正的戰場之上莫說神初時候的女子,就是男子想要出人頭地能有軍功都是九死一生的事。阿扇你問我為何要以軍功入仕,卻不知我曾是奴籍,並不如你們有今日這樣好的機遇,所以你們自當該好好珍惜才是。”
阿扇沒想到甄文君出身奴籍,忍不住“啊”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愧疚道:
“甄將軍為國殺敵實乃大聿女性之楷模,是我狹隘了。”
衛庭煦道:“這世間其實沒有什麽你做的而我做不得的事情,無非四字:量力而為。好比你們上陣殺敵或許遠不如甄將軍厲害,可將來你們在中樞為大聿為百姓所做之事也可流芳千古。各司其職各展所長,大聿才能欣欣向榮。甄將軍乃是練武的奇才,我雖也想如她一般馳騁沙場,可惜是有心而無力。”
衛庭煦一番話也讓大家點頭如啄米。
阿倉接著問:“甄將軍,你上戰場時面對那麽多奪命武器,不會害怕嗎?”
甄文君正色道:“剛開始的時候當然會怕。雖然我自小就聽我阿母說過很多沙場典故,可自個兒置身其中時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覺。最初我上戰場時乃是作為私兵去的,神初年間女子還不能為官,連兵都不能算。”
甄文君說起最早去北疆時的場景,一到前線就遭遇軍中叛亂,將軍站在高台之上給新兵們訓話之時當場被割了喉嚨。
說到此處只見在場的女學生們全都咧嘴皺眉,搓著胳膊。
甄文君道:“前線的確就是這般凶殘,你不知道身邊的摯友什麽時候會突然向你捅上一刀,更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會死在何處。”
甄文君說了一些關於孟梁大戰的事兒,本想告一段落,有個叫阿極的娘子纏著她問個不停,問的都是行軍作戰的細節。
甄文君見這阿極身長體健,是個習武的好材料,便知她志向不一定只是做個文官:“你若是有意參軍便來卓君府找我,你我徹夜長談。”
阿極開心地應下,靠在一旁的衛庭煦目光在甄文君和阿極之間流轉著。
有個叫做阿蓧女學生看著甄文君與衛庭煦琴瑟和鳴的樣子一聲歎息,一旁的阿倉問道:“你歎什麽氣?”
阿蓧道:“我在想,若如秘書監與甄將軍這般倒是還好,女女成婚一文一武,實在般配。可我並不好女風,還是會尋一位如意的郎君。將來若有機會入仕,一旦有孕難不成要大著肚子去上早朝嗎?這……不單是不成體統,我見過家裡的嫂嫂們有孕之後的樣子,實在是不便於來回奔波。”
阿倉似是想到那畫面,“噗嗤”一聲掩唇咯咯地笑道:“而且這孩子若是在早朝之上急著要出來,那你豈不是得當著陛下的面生個孩子?這可太熱鬧了,簡直是大不敬啊!”
甄文君被阿蓧這想法鬧得面色一窘:“陛下為提拔女性地位而設立女官,凡事都要一步步來。如今先是要你們在太學院學習,而後也必定會出台一系列為你們量身打造的政策。若是女官有孕,也必然會有如同婚假一般為生產而設立的假期。大殿之上生產這種事是斷不會發生的。”
女學生們前幾個問題乃是女官極有可能遇到的嚴肅問題,聊了一會兒後女學生們對這一對妻妻漸漸熟悉,所問的問題也逐漸輕松了起來。
“甄將軍,你發兵打仗離開汝寧一去就要好久吧。”
甄文君點頭:“上次討伐藍腕賊人便去了三個月。以三個月的時間平息一場禍亂已經算是非常快了。看北邊那些胡族,從明帝開始就在打,打了幾十年都沒能徹底消滅,依舊在不斷滋擾大聿邊境。”
“甄將軍可是有徹底鏟除胡賊之志?”
“若是可能,自然想將他們一網打盡,還我大聿百姓安寧。”
“將軍與秘書監也如尋常的夫妻一般嗎?我家中有三個哥哥,大哥大嫂相敬如賓,從來都是夫唱婦隨,不曾紅過臉。二哥哥卻十分懼怕二嫂嫂,二嫂說東他不敢往西,對二嫂惟命是從。三哥去年才成婚,跟三嫂三天兩頭打得不可開交,三哥還常被三嫂趕去書房睡,可轉眼他們又恩愛異常。不知秘書監與將軍平日裡是什麽樣的呢?甄將軍打仗一去就是好幾個月的時間,秘書監怎麽辦呀。”
甄文君一直都在認真回答,沒想到話題在漸漸往不可控的奇怪方向轉移。
“難道不想念秘書監嗎?你們剛剛成婚,若是甄將軍要北上討伐衝晉只怕一去經年,要如何排解妻子不在身側的孤寂之感呢?”
女學生們依舊是討論正經學術的表情,卻讓甄文君愣了一愣,下意識地看向衛庭煦。
衛庭煦收到甄文君的目光,心道:這種要丟臉的問題你就迫不及待拋給我。
衛庭煦笑道:“我不在甄將軍身邊時甄將軍自然思念得緊,一封封信追回汝寧。人還沒到戰場,家中的情書便已經堆成小山。”
甄文君:“我沒……”
“甄將軍臉皮薄,平日裡都不樂意我說這些的。可思念家人乃是人之常情,又有什麽可害羞?”說著跪坐到甄文君身邊,點了點她的腦袋。
甄文君咬著嘴唇,努力控制著不在女學生們面前發作:“……夫人說的是。”
“知道文君粘人,我也思念她,當初孟梁大戰時我也去了前線和文君團聚。”
“秘書監也去了?聽說秘書監身體不好,幾年前還坐在四輪車上。”阿倉聽了之後很驚訝,“居然為了將軍去了那麽危險的北線,當真如膠似漆伉儷情深。”
有人開了頭,對她們妻妻之間的事好奇之人便有更多問題一擁而上。大家都想了解這第一對同性成婚妻妻的故事,在禮數范圍之內不注地發問。問她們誰比較顧家,一般情況下都是誰聽誰的話多些……
甄文君一改方才的健談,越來越沉默。
衛庭煦想要終結話題之時,阿倉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好羨慕二位,一同經歷過這麽多生死。話說你們二位是如何相識的呢?據說甄將軍還是秘書監的救命恩人。”
阿倉兩眼放光等著甄文君回答出讓眾人羨慕不已的往事,沒想到甄文君沉默了半晌後道: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已經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