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璧領著她進入主院, 穿過假山和花園來到屋前。靈璧上前敲門, 說文君娘子來了。
甄文君站在台階下輕輕呼吸,想要調整緊張的情緒, 好讓面對衛子卓的時候能夠從容些。
靈璧敲門時她又想, 作為戲班子的一員, 甄文君剛眼睜睜地目睹一場屠殺, 收留她的貴人正是殺人凶手, 普通人不可能從容面對殺人魔。“甄文君”本人自小在山中長大, 之後跟著的養父母也不是什麽富貴之人,她或許機靈, 但應該沒見過什麽大世面, 以及笄的年齡而言不會太沉穩。
曾經作為“阿來”時她也時常沉不住氣,其身世和甄文君到底有些相似的地方, 就偽裝而言是再好不過的先決條件。她和甄文君最大的不同便是她已經提前知曉衛子卓的身份而有所防備。
所以真正的“甄文君”最可能表現出的情緒應該多少有些惶恐和無所適從才對。
屋內本就有些人聲, 聽到靈璧的通報後一個女子的聲音道:“進來。”
說話的正是衛子卓。
靈璧讓開門口沒有要陪著進去的意思, 對甄文君微笑:“女郎有請。”
甄文君進了門,心裡盤算著如何應付衛子卓深夜這一番投石問路。這是奠定整個計劃成敗的關鍵,今夜她所說的話日後都不好再改口。謊言最難的地方不在於說,而在於記。她能夠將清流一黨編出的虛假身世背誦,但殺衛子卓並非朝夕之事,若與衛子卓長期相處必定會被問及其他不曾設想之事, 她需要將所有說過的話都記下, 以免前後不一。
其實這些都還好辦, 甄文君相信自己的記憶力。最讓她擔憂不是謊言如何記憶, 而是只有衛子卓和真正的甄文君知曉的相處細節該怎麽應付。
一旦涉及到這些隻埋在她們記憶深處旁人不可能知道的細節,她答錯的話必定引起懷疑。而具體的細節只是有可能談及的一小部分,更讓甄文君頭疼的是以細節為根基發展出盤根錯節的後續結果。如果真正的甄文君是個自小習文而體弱的人,她便不好展現出靈活的身手;若甄文君習武,她習的是哪派的武術?腿腳功夫厲害還是拳頭了得?亦或是像阿熏一樣有習慣使用的武器?這武器會是什麽?是否更有可能她文武雙全或乾脆只是目不識丁腿腳無力的普通野姑?
這便是最讓人頭疼的地方。
答案除了不知道身在何方的甄文君知曉外,或許只有衛子卓心裡有數了。
這個計劃本身就是一場絕地逃生的生死搏命,實力太過懸殊連半成的勝算都沒有。她至親之人被挾持,她只能硬著頭皮登上戲台,演一出破綻百出的戲。
甄文君準備好了,深吸一口氣,推開這扇命運之門。
門內是衛子卓。
衛子卓依舊坐在四輪車中,換了一身略輕薄的素色長衫,肩頭披著紫貂皮披肩,摘去了所有頭飾,如黑色瀑布一般的長發隻用一根黑繩簡單又細致地束在後腦偏高的位置。她似乎卸了妝容,但顏色依舊明麗。或者說她的妝容技巧十分高超,讓人看不出到底是上了妝或是五官本來就如此出挑濃豔。
她看過來時眼神清亮專注,想在凝視頗為重視之物。她眼睛下方有一抹桃紅色,看上去有幾分硬撐著的憔悴,手邊的桌面上堆滿了絹紙和卷帙,油燈被挑得極亮。
站在她身後那位滿臉橫肉的女奴緊盯著進屋之人,充滿戒備,受傷的雙手已經裹上紗布。
衛子卓右側還有一人,那是個和衛子卓清雅裝束完全相反的女人。一襲寬松露肩的豔紅色長裙上百鳥紛飛好不熱鬧,聽見開門動靜此人迅速回頭,一雙會說話的桃花眼看見甄文君時笑成一條縫,不是那燎公子是誰?燎公子換回女裝更顯妖嬈,雙唇如粘著晨露的花瓣,嬌豔欲滴。她這張漂亮臉蛋無論男裝或女裝都相當合適。
甄文君上前跪了下來,行禮道:“小奴見過貴人。”
衛子卓道:“我和阿燎正在說你的事。小花。”
這一聲“小花”過後,身後的女奴推著四輪車將她推至甄文君面前,她將甄文君扶了起來,牽著她的手道:
“你既是我的恩人,以後便不要對著我下跪磕頭自稱什麽奴了,更別叫我什麽貴人,說起來你才是我的貴人。還記得嗎,我姓衛名庭煦字子卓。若沒記錯我應是大你兩歲,你今年可是十五了?”
不確定真正的甄文君是否知道她的名字,若當初有意隱瞞衛家子嗣的身份也有可能沒有告知,所以隻應最後一個確定的問題:“正是十五。”回答之前先點頭,似是而非地回應關於名字的問題。
果然衛子卓也沒能挑出什麽話柄。
甄文君回答之後眼神不禁往“小花”那兒瞟,見她豹頭闊肩拳如碗,若不是胸口略有女性特質盤發的方式也為女性,實在難以相信這位壯漢是位女子。看她小眼深目發色偏黃,似乎是個胡人。沒想到粗壯的她竟有這樣嬌嫩的名字……
衛子卓微笑,繼續對甄文君道:“在親近之人外我的名字是衛子卓,‘子卓’這個字是男子的字,為的是迷惑宿敵。往後你還和以前一樣,像阿燎一般喚我庭煦就好。可記住了?”
甄文君的確沒想到她絲毫不隱瞞,不僅告知真名就連為何對外用表字都一塊兒交代,當真是對恩人不設防?她不確定,不過能確定的是所謂“宿敵”該是指清流。
甄文君略帶一點羞澀地應道:“記住了,庭煦。”
“十五啊,十五,真是最好的年華。”阿燎在一旁長籲短歎,手裡把玩著一把羽扇,甄文君聞到了熟悉的龍炎木香,“不知月娘十五及笄之時是如何美貌,可惜現在已入黃土,春松之軀被蟲蟻啃食,不久之後便會成一堆白骨。大火流兮草蟲鳴。繁霜降兮草木零。秋為期兮時已征。思美人兮愁屏營。這《定情歌》往後是再也沒人唱給我聽了。遺憾,實在太遺憾了……”
阿燎緬懷月娘,甄文君實在不太明白她到底是何心思。若是當真喜歡月娘為什麽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殺而不挽救?
阿燎回頭看甄文君,下一句話很快解開了她的疑惑:“幸好我還有文君妹妹。若庭煦你不及時出現我便要將文君妹妹收入帳中了,到時候可拿什麽賠你一個救命恩人?”
甄文君心裡暗罵一聲無恥,臉上擺出羞怯的笑容。
衛庭煦:“那我就隻好燒了你滿院的芙蓉散。”
阿燎聞言色變,忙擺手:“說笑說笑,燒芙蓉散萬萬使不得。美人和芙蓉散乃是我活命之物。”
芙蓉散?甄文君心中一動,心尖上有什麽劃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這東西的來歷。
女扮男裝的阿燎看起來並不像是衛庭煦的手下,倒像是知己好友,兩人談話十分隨意。
阿燎一身男裝示人行事荒唐,她和衛庭煦為了隱藏真實身份使下多少手段,羽扇便是證據。到現在甄文君都不確定這羽扇的主人到底是誰。這兩人這些年不知用多少套路忽悠了清流等人,可笑的是清流不但沒有搞清楚衛子卓是男是女,連衛子卓的名字都是對方故意泄露用以誤導的。
說是衛庭煦的救命恩人,可方才那番與阿燎的對話可以聽出,自己與那芙蓉散一樣都只是個物件,不過是個珍貴些的物件。這些門閥大戶除了自身利益外不曾將任何人放在眼中,相當狂傲。
見甄文君低頭不語,衛庭煦朝著阿燎道:“我聽說文君與那月娘關系好,你提起這茬豈非惹她傷心?”
阿燎怪腔怪調道:“哎喲喲,將將找到人這就護起短來了。罷了罷了,知道你日日夜夜念著恩人,我才不在這裡礙眼攪事,你們好生磨良夜吧。”說著站起身來,往甄文君身前探了探,似乎在嗅她身上香氣,“好香,好美。我憐惜世間所有美人,但我與庭煦乃莫逆之交,再好的美人兒若存了害她的心思我也不會手軟。文君妹妹莫怕,你既是庭煦的救命恩人那便是阿燎的好妹妹,自然會憐惜你愛護你,切莫因為害怕而與我生分。庭煦性子不因人熟相當無趣,文君妹妹若是在她這兒住的煩了就來我華樓,美酒美曲兒美女郎君隨你挑選。我定會好好款待你。”
她話語間帶著警告眼神卻十分輕浮,從甄文君的臉龐轉移至胸口,將她上上下下都舔了一遍,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小花並未送阿燎出去,闔上門後返回衛庭煦身邊。
甄文君注意到了關門的動作。
見甄文君小臉發紅,衛庭煦安撫她道:
“別被阿燎嚇著,她不著調的樣子慣了,她家裡也甚少管她。在陶君城裡沒少乾些荒唐事。她可有輕薄與你?”
甄文君搖頭:“燎公子,啊不,阿燎娘子她真是個熱鬧人。我原本被養父賣進就是為了接替月娘姐姐的,如今多虧恩……庭煦姐姐搭救我才……”
話說至一半甄文君忽然發現衛庭煦所有表情都靜止了,只有一雙眼睛咬著她,仿佛終於找到了等待已久的缺口,非常滿意地慢慢品味著該從哪裡下口折磨獵物才有趣。
甄文君霎時屏住了呼吸,不敢再說話。
難道我說錯了不成?
甄文君思緒快若閃電飛速回憶剛才所有對話,她所說的每句話都是實話,衛庭煦稍一探查便可知真假,怎會惹起她的懷疑?她已經小心到不能再小心,是什麽地方露出了破綻?
衛庭煦抬起手,小花將一把匕首放到她手中。她將匕首豎在甄文君面前,安靜地看著,尋找著刀鋒最鋒利之處。
甄文君雙腿戰戰,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生怕眨眼的瞬間這把匕首就會刺進她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