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乳白沒有人聲, 甄文君覺得這濃霧之中她看不見的地方有什麽東西正緊盯著自己一舉一動。
耳邊是濃霧吹來時的呼呼風聲, 心衣已經被冷汗沁透。盡管她知道一切蹊蹺之事皆是有人裝神弄鬼,可此刻她孤身一人腹背空虛。靈璧和朱毛三都是有武藝在身的厲害角色, 卻眨眼間消失了, 與那四千馬車一樣仿佛被濃霧吞噬了。
誰能有這本事又是怎麽做到的?
莫非真是……
甄文君心中難免有些生氣和害怕, 她一手緊拽著韁繩, 一手將匕首握在手裡, 金蟬刀也夾緊, 若是有人突然衝出來襲擊她,她定會狠狠給上一刀。
火把在方才的混亂中不知道遺落在了何處, 甄文君在濃霧裡轉了許久, 找不到人馬也看不到火把,無法在這濃霧之中辨清方向。不知道在山谷內走出了多遠或是一直在原地打轉, 她喊靈璧的名字喊到嗓子沙啞無法再開口, 依舊沒有任何人回應她。眼看天色漸暗, 雲中飛雪竟自己識得了路,走出了迷霧。
甄文君又累又沮喪,她決定還是先回去再從長計議。
王進見甄文君自己一人回來,歎了一聲:“果然!果然啊!我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小娘子還是算了吧,別再去徒添人命了。這二十萬兩的銀子我已經還給了你,十萬車的糧食我也只能認栽。”
甄文君黑著一張臉, 手臂往下一砸, 匕首“嗡”地一聲立在了桌子上, 嚇得王進大氣不敢喘。
甄文君眼露凶光問道他:“你與那狂生可有過節?”
王進忙搖頭道:“別說過節了, 我見都從未見過。”
甄文君眉峰一挑:“從未見過?小小遝將竟有你未見過之人?看來他來此地時間不長。既然你與他素不相識,那他為何與你過不去要奪你糧車?”
“老奴真的不知啊,況且那偷糧奪車說不定真的是妖怪!小小儒生哪有這本事!”
甄文君根本不信他那套,還是圍繞著狂生詢問:“你再跟我說說,那狂生長得什麽模樣,年齡幾何?什麽口音?”
“那狂生瞧著最少也有二十八九的年紀,身材頎長胡須稀少,穿得也破破爛爛的,其貌不揚。口音老奴我聽著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南崖那邊兒的口音,似是大聿北方人。”
“哦?他當時是如何與你說的?一字不落的再跟我說一遍。”
王進又將那日之事仔仔細細地重新說了一遍,甄文君聽後眉頭稍有舒展:“他道‘紅羊劫年禍亂不斷’,可此地風調雨順哪裡來的災禍?他說的是大聿,應該是大聿人無疑。這樣,我心中已有了眉目,你給我二十個人,我要再探雙乳山。”
王進聽她還要再去,趕緊勸說:“小娘子可不敢再進山了,若是真的驚擾了山神姑戧族的人可是不會放過小娘子的。況且連朱毛三那樣凶神惡煞之人都沒能回來,就是再多的人進去只怕也是徒傷性命啊。”
甄文君反問他:“我且問你,那日你們可有人是死於那妖怪之手的?”
王進想了想搖頭道:“那倒沒有,死了的幾個人都是慌亂中摔下山崖而死的。”
“若是妖怪怎會放著你這腦滿腸肥的葷腥不食,反倒改吃素了?分明就是那狂生借著天時地利作怪,他的目的不在你的糧食更不在人命,而是另有它謀。所以朱毛三和我的隨從們都還活著,只是不知被此人用什麽方法將人弄去了哪裡。”
還有一點甄文君沒想明白的,便是霧中黑影是什麽東西,為什麽會襲擊人?
王進怪道:“你是說他目的不在那些糧食?那此人意欲何為?”
甄文君沒回答他的問題:“你可有在城裡找過那狂生?”
“一直都在找但沒有線索,小娘子或許說得對,那狂生應該是剛來遝將沒多久,所以沒什麽人見過他。”
“你派人去衙門裡給我查一下,近半年南渡三十歲左右的大聿男子現在都住在什麽地方。”
王進有點犯難:“這可不少啊。”
“我再給你提供一個條件,立即能夠篩掉一大半的人。”
“哦?什麽條件?”
聽完甄文君的話,王進似乎在渺渺的大海上忽然發現了一座孤島,有了一絲希望。他鄭重地跟甄文君說:“小娘子,你不是要五萬車糧食嗎?若是我那十萬車能夠追回,錢你拿著,五萬車算我送你的,如何?”
甄文君雙眼一亮:“一言為定!”
篩查出了七個男子,甄文君挨家挨戶上門拜訪。
這幾戶家主出門賺銀子去了,一去十天半個月的非常正常。這些人家都不富裕,家主都是寒門儒生在大聿官場不得志,想到宿渡這邊尋些營生再碰碰運氣。
現在的問題便是如何從極其相似的七戶人家中找到她的想要找的那戶人。
甄文君每戶都聊了半天,感覺大聿中年失意男子的處境都相差無幾,何況本人不在只能與其妻小聊天,很難找到決定性證據,卻在走出一戶人家之時聽見了一陣熟悉的聲音。
啪啪啪。
甄文君後腦杓像被針扎了似的,立即停步回頭看去。
“小娘子還有什麽事嗎?”這戶的婦人被小郎君攙著站在門口照明的火把之下,見那小娘子又折返,對著她家鳥籠依依不舍。
“姐姐,日子過得這麽苦為何不殺鳥好好吃上一頓?”甄文君開玩笑似的說。
“萬萬使不得。我家郎君最是懂鳥愛鳥,日子過得再苦也從未動過殺鳥啖肉的念頭啊。”
甄文君彈了彈鳥籠,豁然開朗,回頭對那婦人說了一番話,那婦人激動擔憂道:“真的嗎?這……這該如何是好!”
“姐姐可願意隨我走一趟?”甄文君道,“為了大聿災民有糧可吃,只能辛苦姐姐了。”
小郎君看著阿母勸道:“阿父常說讀書之人該心系百姓胸懷天下,如今大聿荒年百姓受苦,賑災之糧卻不見蹤影,阿母若是能幫上忙還請以蒼生為重。”
甄文君見這小郎君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口齒稚嫩,說出的話卻是有頭有尾,顯然是受家庭影響,看得出來他阿父確實是個讀書之人,且是位心懷抱負的讀書人。
可惜,走錯了路。
“好吧。”婦人答應了,“我便隨你去吧。”
甄文君回去找了王進,說誰願意隨她再次入山就給白銀一百兩,讓他幫忙找十個人去。
一百兩是普通農人兩年的收入,重賞之下神鬼之懼也都拋於腦後,十個人很快就征集了。朱毛三失蹤,他幾位跟隨多年的部下都憋著一口氣想要再去山窩裡探查。這些兵痞膽子忒大,號稱遇神殺神遇鬼斬鬼。
甄文君很快找了三十多人打算再次往雙乳山上去,不過一聽她的打算所有人都大大不解。
“為何要晚上才去?若是有鬼,子夜時分正是陰氣最盛之時,它們可更厲害。白天時候去都差點兒全折在裡面,夜裡去是想都送命麽?”朱毛三一謀士不讚同,甄文君讓收了一百兩銀子的當地人說話。
“官爺有所不知,山上常年大霧且這幾日正值雷雨季,暴雨之後更甚,只有子夜時分霧能薄一些。”
甄文君堅定不移:“就夜間出發,爭取在子夜時分抵達山窩!”她從王進那兒借了件毛裘大衣遞進身後的馬車內,“夜間山裡寒冷,姐姐和小郎君且披著這大衣別被凍著。”
小郎君爽朗地道了謝,婦人讚道:“小娘子當真秀慧溫柔。”
甄文君被她這麽一誇心裡蕩了一蕩,秀慧溫柔?仔細想想她還真是分外惦記著體弱之人,或許是因為伺候慣了衛庭煦,竟落下溫柔細心的習慣。
一行人再度進山,雲中飛雪一進霧中便開始狂躁難安,甄文君好不容易才將它控制住,撫摸著它粗壯的脖子,努力想要消除它的緊張感。
火把劈啪地響著,油脂燃盡之後甄文君讓人再添一些,務必讓火把旺盛燃燒。隨從中征來的一人乃是第一次隨王進送米之人,他記得那回大霧起,一點火把黑影就出現了,而且隻對舉火把之人緊追不舍。他建議還是別點火了,那些都是靠吞噬火焰為生的山妖,受了山神之力守護雙乳山,一旦點火他們馬上就會被山妖發現的。
有些人陸續附和著,被甄文君一聲大喝打破:
“不!火把不許滅!我今天就讓大家看看所謂山妖山怪的都是何物!”她將火把高舉,揮向前方,“走!大家都跟著我走!”
她底氣十足的朗朗呐喊在山谷中回蕩,三十多位壯漢被她鼓動,一路唱著歌跟了上去。
就快要進入到山腹之中時,唱著歌的人群聲音變得越來越乾澀。雖互相鼓氣,畢竟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忐忑。
甄文君緊緊地盯著前方,不斷揮舞著火把似乎在吸引什麽事物。
啪啪啪。
啪啪啪啪……
濃霧之中黑影再顯,鋒利的爪牙隨著急速逼近的怪聲幾乎在一瞬間撲到甄文君的臉上。甄文君也沒想到黑影竟會來得這般快,抬手遮擋都來不及,隻覺眉上一陣劇痛,身體失去平衡就要摔下馬去。雲中飛雪反應極快,順著甄文君下墜的角度調整高低,竟將她撈了回來。
黑影襲擊極為準確迅猛,甄文君身後之人只看見巨大的影子從他們頭頂呼嘯而過,地下灑出一道血跡,便有人大喊:“小娘子被殺啦!”
一有人亂眾人皆亂,甄文君咬牙抓著馬鞍腿下一蹬重新上馬,用力拍了拍雲中飛雪的臉頰:“好孩子!”她高舉火把轉身大叫:
“你們好好看清楚,這可是什麽值得害怕之物?何來妖魔何來怨鬼!這只是一群趨光之鳥!”
數人被刮倒在地手裡火把脫離,滾到了一旁。黑影掠過他們頭頂直奔火把而去,在火焰上方盤旋。因子夜霧薄,依稀能夠看見黑影模樣,尖嘴長翅渾身黝黑,果真是大鳥無疑。
甄文君走訪之時見到那籠中黑鳥隻往門前火把的方向飛,便給了她啟發——為何黑影能夠追著人跑,其實它們追的不是人,而是本能地在追逐火焰。
“竟然是鳥!”看清了黑影為何物,眾人惱火,抽出刀和棍子就想揪起那些鳥來一頓揍。
“莫傷它們,它們也是受人指使。”甄文君表情一肅,對著濃霧深處喊道,“步階,你造謠惑眾害人性命!還不速速出來!莫非要我將你妻小血祭才肯露面?!”
甄文君剛過變聲期,相比於幼年時期洪亮不少,這一喝底氣十足侃然正色。
見沒人回應,她讓人把步階妻小從馬車上接了下來,交替著“郎君”“阿父”地喚了幾聲,霧中才慢慢走出一個人來。
此人身長面黃,頭髮凌亂,手中握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頂端似乎有個彎曲的鉤子,臉上似笑非笑表情複雜。
在離甄文君還有二十多步時步階停了下來,冷言道:“我曾立誓,誰能解我迷局我便終身效力於他,隻盼得遇身懷抱負的明公。沒想到不過三個月便被破解,破局之人竟是個小娘子。”
甄文君道:“步階,你苦研經學韋編三絕,因出身寒門而未能入仕,在大聿各大貴族中獻計想要做一名謀士。可惜走遍幾大州郡都未能找到欣賞你之人。你聽說遝將王家大舉種植水稻想要進貢天子時,你便想了這餿主意,利用山神之說布下迷局,搶走糧車藏進山谷之內,想要借此展示你的價值。可惜說到底只不過是些裝神弄鬼一戳就穿的雕蟲小技罷了!我的同伴現在身在何處!你如果不將他們交出來,別怪我們不客氣!”
面對甄文君的威脅,步階毫不動容,依舊站在原地道:“你的同伴和四千豪車都在我身後山谷內,你們自行去找便是。”
隨從們確定沒有妖怪只是人在作怪,便不再害怕,作勢要上前去教訓一番這目中無人的狗鼠之輩。隨從們大踏步向前,步階神色淡然一動未動,似乎就在等著他們送上門來。
甄文君忽然想到最後一點沒能想通的詭異,立即製止大家別上前去。
“大家切莫再往前走,前方正是陷阱!”她指著步階手裡的竹竿道,“那定是他挑勾陷阱布蓋的工具,瞧此竹竿的長度可推斷此陷阱甚大,能夠同時吞下十多個人!靈璧和朱毛三等人正是跌進那陷阱之中昏迷不醒才失去下落!”
眾人止步,步階哈哈大笑,抱起一塊大石往身前砸去。被大石砸中之處立即塌陷,出現一個巨型土坑。土坑並不高,大致一人高而已,摔下去頂多崴傷腳,倒不至於昏迷。
甄文君將火把揮向坑內,只見其中布滿荊棘,荊棘不過指甲蓋長,害不了人命,但掉下去必定會被其所傷。
步階道:“我在荊棘之上塗了麻藥,一旦被其刺傷便會瞬間全身麻痹,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我用竹竿將一旁的木板一勾,重新蓋上之時仿若平地,若不是刻意去查極難發現。”
甄文君接著他的話道:“那日朱毛三先是落入陷阱,靈璧等人衝進迷霧便一塊兒掉了進去,你趁人之危將她們全部虜走,我回來時你已經將他們帶走了。”
步階笑著承認:“不錯,我利用馬車將他們逐一吊起後丟於車後,與王家馬車一樣,帶回了山窩裡。”
“可你又是如何做到獨自一人在濃霧密布的山道上同時驅趕四千馬車的?
步階絲毫不保留,句句都在顯示自己的能力,聽到她這樣問正是問到最樂意解答之處,得意大笑之後說:“區區四千車有何難?在下禦馬之術放眼整個大聿無人能與我比肩!”
甄文君火把一舞,怒指向他臉龐:“你仗著博學多才蠱惑人心玩弄他人,卻不知妻子已然病入膏肓!即便有再多才能卻連自己妻子之命也救不得!步階,說到底你之是個一葉障目的愚夫!”
甄文君前半句不遺余力地誇讚步階,讓他十分受用,後半段話鋒一轉竟抖出天大的秘密,讓步階陡然變色,立即望向妻子。只見火光之中妻子黃乾黑瘦病骨支離,兩月前他離家之時就聽她咳嗽不斷,當時他正因滿心抱負不得伸展,苦思冥想設局並沒有將妻子的異狀放在心上。如今甄文君這一提再去看妻子,分明是重病之態!
步階質問甄文君:“我妻子患病你是如何得知?”
“我學過些醫術皮毛,你妻子之疾但凡懂些醫理常識者一看便知。”
“細君!你當真得了重病?”
“郎君,我不礙事。若非聽小娘子說,我真不知你竟闖下這彌天大禍!你,你真是……咳咳咳咳咳……”婦人一著急咳了起來。
“細君,我……我真是荒唐!”步階哀歎了半晌不知該說什麽才是,眼裡不可一世的鋒芒變成了一片愁苦。
甄文君去過他家,這一對清貧夫婦連一隻鳥都舍不得宰殺,卻心懷大志鬱鬱不得。如今妻子身患重疾何來的錢醫治?步階所愁正是此事。
就在步階抱著妻兒不知如何是好時,甄文君丟給他一個滿當當的布袋。
“這是兩百兩,拿去治你妻子的病吧。帶我去找我的夥伴和王家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