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衛庭煦抱上車之後, 衛庭煦便一直躺在馬車裡, 一路上再也沒心思分糧或是坐到外面視察災荒之狀。
甄文君見她雙眼緊閉面帶痛苦, 伸手一探, 燙手。
“姐姐,你咽喉可痛?”甄文君坐在軟塌前,握住衛庭煦的手小聲問道。
問出話後好一會兒衛庭煦才輕輕地搖了搖頭。
將馬車的車簾掀開一角,以免冷風吹進來讓衛庭煦病更重,甄文君隻探了個腦袋出來。
此時馬車已經在繼續趕路, 靈璧坐在馬夫身旁, 聽見動靜立即回頭問道:“女郎怎麽樣了?”
“應該是受了些風寒,也有可能是驚嚇過度邪風入體。將我的藥箱拿來,發汗散邪或能緩解。”
“好!”
靈璧雙腿一伸跳下馬車, 往後面的車隊尋了片刻, 找到裝載藥箱的馬車,將藥箱取來遞進去給甄文君。甄文君挑了些麻黃和桂枝燉藥,讓衛庭煦喝下, 將厚厚的被子蓋在她身上, 等著她將汗發出來。
小花很擔心衛庭煦,片刻不離地站在床邊。甄文君忙裡忙外時嫌她礙事, 車廂雖說不小, 可忙活起來有個大個子杵在那兒還是很麻煩。抱藥箱時差點撞到她,拿藥爐時又差點磕著她。要不是打不過小花, 她真想將她推出馬車騰出更大的地界來, 呼吸都能順暢一些。雖然不敢罵, 甄文君還是難以掩藏真實內心,狠狠瞥了小花一眼。沒想到小花竟然非常識趣地後退了好幾步,幾乎貼到車廂的最裡面。
“我擔心女郎安危,我不能走。”小花跪坐在角落,垂著腦袋道,“我要親眼看著女郎醒來。”
甄文君見她小眼睛裡竟含著淚花,鼻頭都紅了,的確是非常擔心衛庭煦。就算再煩,甄文君也沒真開口攆她:“誰也沒讓你走啊,就是有點礙事。你就坐那兒別動吧,不然剛熬好的藥一回頭給你撞翻了可不好辦。”
小花沒應話,整個人就像消失了一般跪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衛庭煦的睡臉。
靈璧聽到她們的談話,更是不敢進來,時不時悄悄掀開簾子看一眼衛庭煦的情況。
甄文君喂了衛庭煦喝藥後將她重新放平,蓋好被子,等待她發汗之時才有心思回憶方才發生的一切。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她擠到了衛庭煦最近最親密的位置,小花和靈璧都只能在原處看著,聽她的指揮和命令。
衛庭煦的額頭上漸漸冒出一點兒細汗,甄文君將手從她的衣襟裡探進去,衛庭煦不太舒服地呢喃了一聲,略略側了側身,甄文君耐心地哄她:
“乖,我探探你的體溫和發汗情況,很快。”
衛庭煦皺眉,頗為費勁地睜眼看了一眼離她極近的甄文君,之後便安心地重新閉上眼,任她探索。
發汗之後體溫很快恢復了正常,甄文君她們總算松了一口氣。
見小花還跟那兒跪著,甄文君打算給她點獨處的機會,便走出了車廂,坐到靈璧身邊,開了個皮囊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大口水下去。
先前就對衛庭煦後背上的傷十分好奇,如今正好趕上這事兒了甄文君趁勢問靈璧:“見姐姐好像非常怕狗,這是怎麽回事啊。其實我小時候也挺怕狗的,被追過好幾條街,但是姐姐那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害怕,她非常恐懼。以前發生過什麽事嗎?”
靈璧望著前方狼煙四起的官道,垂下了眼角:“這件事,你還是自己問女郎吧。”
甄文君撕了片肉脯放入口中,嚼得牙都疼了。
大聿天子欽點的和親隊伍過了北水之後,到了大聿最北邊的孟梁郡吉安縣。
被封為德睦公主的虞氏阿允今年剛滿十六歲,長這麽大都還從未出過汝寧城,更別說到過如此苦寒之地了。和親之路路途遙遠,從繁花似錦的京城越往北走越淒冷,且此去再無歸家的可能,但阿允卻並不傷感。父母死的早,她孤苦伶仃又無家產,若非表舅舅一家接濟,恐怕也只能嫁給一個寒門子弟終生困在溫飽之事上。和親之路雖然遙遠,但她聽說衝晉一族表面上粗魯豪放,可男人對自己的妻子卻疼愛有加十分忠誠,隻盼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王子淡也能如傳聞一般,願意敬她愛她,真能如此的話她這輩子便滿足了。
眼看就要見到未來的郎君,虞氏阿允將車簾放下,搓著凍紅的手指喚侍婢女將銅鏡拿了過來,仔細地照了照,生怕有一絲瑕疵。婢女笑道:“公主殿下美貌無雙,就是整個大聿也再找不出第二個如殿下一般的美人了。”
虞氏阿允羞赧地扭過身子,又帶了兩份忐忑:“你說,王子會喜歡嗎?”
婢女十分嘴甜:“天下間哪個男子能不為公主的美貌所動容?我瞧著大封那日,連天子都盯著殿下您看了好幾眼呢!”
虞氏阿允臉熱不已,捂著臉想要掀開簾子喘口氣,手還沒等碰到簾子,咻地一聲,一根白色羽箭穿簾而入直接釘在了方才還在說笑的婢女的雙眉之間。婢女筆直地倒下,馬車之外慘叫聲迭起,虞氏阿允還沒意識到出了何事,馬車猛地一停,她直接從馬車裡摔了出去,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糊了滿臉滿嘴的雪渣。她也顧不得美不美了,忙從雪堆裡掙扎著站了起來,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竟是身首異處的駕車馬夫。虞氏阿允嚇得花容失色驚叫連連,跌坐在地。冰天雪地之中全是布滿了羽箭的屍體,和親大隊竟已經被殺了大半。與天色接連的雪地裡全是斑駁血跡,一雙黑色的胡靴踏在紅色的雪泥之中慢慢進入到了虞氏阿允的視線裡。
她哆嗦著抬頭,認出了對方是衝晉的服飾裝扮立刻撲上前,跪倒在那人腳邊哀求道:“我是大聿的和親公主!要嫁的就是你們的王子淡啊!你若救了我,來日我成為你們的王后,定會厚賞於你!救我!救我!”
那人朝著虞氏阿允伸出手,虞氏阿允哆嗦著將手放了上去,剛想要起來卻聽到:“我便是奉了王子淡的命令來殺你的。”
虞氏阿允看見他咧嘴一笑,牙縫裡全都是黑色的汙漬。
沒等她再說任何話,脖子上便多了一個刀口,泊泊美人血染紅了她身下白雪。
離綏川還有五天路程的時候衛庭煦算是康復了,只是精神還不大好,一直都在馬車裡不出來也不跟誰說話。無論誰來向她稟報任何事情,送遞任何文書她都只是讓甄文君幫忙接著放到一旁,全都沒看。
一向只有甄文君來見她她才將手裡的文書放下的時候,從來沒見過她無所事事心事重重的樣子。她這樣甄文君哪裡還好意思提什麽往事,只希望她快些好起來。
再趕一天的路就要抵達綏川,馬車停在山頂上休息,打算入夜後便出發。
甄文君和靈璧正坐在懸崖旁一邊撕著兔腿肉吃一邊看夕陽,小花推著衛庭煦過來了。
甄文君趕緊起身:“姐姐,你怎麽出來了?這兒風大,小心又惹上風寒。”
衛庭煦笑著搖搖頭,並不介懷:“你來。”
甄文君將吃了一半的兔腿交給靈璧暫時保管,推著衛庭煦到山崖另一頭。
“五萬車糧食已經早我們一日抵達綏川。雖然半路損失了兩車但是不礙事,現在我有一件事要交給你。”
“姐姐盡管吩咐!”
“所有的糧都交給你,然後你要將其全部賣給官家。”
“賣了?”甄文君不解,“好不容易才收到的糧,大老遠從南崖運來的糧姐姐居然要賣?”
“對。而且你不能暴露身份,得讓對方毫不懷疑地將這麽多糧收了。”
“這……”
“莫非妹妹沒有信心?”衛庭煦含笑問道。
“那倒不是。”甄文君很直爽地回道,“這很簡單,我只需扮作胡族商人便可。無論是哪兒的官家都是手裡攥著銀子買不著糧,只有胡商手裡有糧才說得過去。若是能夠一次性收這麽多糧食,恐怕這些官爺得樂開花了。”
“但你怎麽保證自己像個商人?”
甄文君眼睛雪亮,對答如流:“我坐地起價我發大聿國難之財啊,我不像商人誰像?”
衛庭煦“噗嗤”一笑:“妹妹真是機靈,果真天生賺錢能手。”
毫不矜持地說,甄文君也覺得自個兒適合做個商人,每當和賺錢相關的事情掠過腦中,她便能在一瞬間炸開無數想法,錢財入懷的一刻讓她目眩神迷。她阿母也不經商,自小成長的環境中也沒有任何商人,只能說賺錢的技能或許是從娘胎裡自己帶出來的。
“而且別說,妹妹高鼻深目長眉,看著的確有些像胡人。”
衛庭煦最後這番話令甄文君回去對鏡照了一會兒。
以前她沒怎麽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什麽不同,可是這三年來發育成長的她樣貌在漸漸蛻變。的確,她有些像胡人。這麽一說,阿母也有點像胡人。
甄文君率先啟程,單獨帶著四個護衛換成了胡商的裝扮前往綏川。
在綏川地界內輕松地將五萬車糧食全賣給了衛庭煦指定的一位姓洪的刺史。這位洪刺史和她討價還價了兩天才扣扣搜搜地交出十五萬白銀,將糧食全部買下。甄文君拿了銀票回去交給衛庭煦,衛庭煦不要,說全給她了。
甄文君也沒客氣,立即將銀票收好。要不是綏川太窮連個酒樓都沒有,她當真想再來一次南崖金銀市的瘋狂采購。
既然沒地方可花,甄文君便將銀票都疊好了鎖進自己的寶貝箱子裡,以後總有能花的一日。箱中除了有厚厚一疊的銀票之外,還有阿母的頭髮。當初謝家以此威逼甄文君,她收到後舍不得丟,珍惜地找了個錦囊裝上。放進去時是青絲,再次打開時全部變白了。
無論她走到什麽地方有了多大的成就,一想到下落不明的阿母她就難過。
只有找到阿母將她救出來,她這輩子才可能擁有真正的快樂。
此時已經在綏川的李延意收到了各路傳來的書信整整三大摞,展開逐一閱之後爽朗大笑道:
“好個衛子卓,此計甚妙!”
尚書令左旭道:“殿下如此開懷,某鬥膽一猜,可是和親之事已經辦妥?”
李延意道:“正是!她派遣的刺客當真神速,不到半月就繞到了送親隊伍之前,假扮成衝晉族人的模樣將那和親的德睦給殺了,放走幾個回去報告給李舉。而另一撥人換了身行頭假扮成和親隊伍將那迎親的王子淡的腦袋也割了下來,李舉這廝恐怕還在他那太極殿上抻著脖子苦等呢!哈哈哈,這衛子卓當真是個妙人兒!”
大司農林權聽完愁眉不展:“如此一來豈非會激怒衝晉首領?北邊戰事如今才得以喘息,若衝晉一怒之下集所有兵力攻打我大聿,我大聿武將稀缺,且剛從前線撤下五萬殘兵,恐怕到時候沒有足夠的兵力更沒有足夠的糧草應戰啊!眼下雖得了些錢糧,可既要賑災平複民怨,殿下你又大手筆的犒賞將士,如今更是所剩無幾,殿下……”
李延意毫不在意地一揮手道:“衝晉首領有二十八個兒子,殺了這一個還有一大把,他若是個會因小失大因一時之怒而不顧大局之人,也不可能率領四大胡族與我們打這麽些年。更何況,咱們與他們打了這麽多年的拉鋸戰還不明白嗎?四大胡族從來都是春日鳴金收兵,過了秋收又繼續開戰,你當他們為何如此?我大聿四季分明不似他們北邊的四大胡族一年裡六個月的冬天,他們一個個都是雪地裡光膀子打架冰湖裡游泳長大的,冬日裡行軍對他們而言輕而易舉,可對我大聿的將士們而言非常不適。如今李舉想要和親平戰,衝晉首領為何一下子就應了?因為春暖花開了,他們也要回去放牧休養生息,想必他們不會為了一個王子而廢了春日裡珍貴肥美的春草。而且那和親書上除了一個不知道哪兒刨出來的小娘子封了個德睦的名號外,還有大聿北邊三郡和一百萬黃金以及每年八百萬車的糧食進獻!李舉倒是好大手筆,他可知這一許諾中帶著多少諂媚帶著多少百姓血汗!堂堂大聿竟要給一群未開化的胡子繳納貢品?那幫自詡清流正義之士,可曾睜大了眼睛好好看看,辱沒祖宗的到底是他李舉還是我李延意?!”
李延意越說越氣,一腳踹飛了矮桌,筆墨竹簡呼啦一下子撒了一地。
見李延意動氣,左旭和林權忙齊聲道;“殿下息怒。”
尚書令左旭道:“殿下,我們何不趁此良機將北方三郡奪回?”
李延意轉怒為笑道:“令君與子卓不謀而合了。此前子卓跟我要了三萬精兵,趁著德睦還未抵達之時便已經埋伏等待時機。和親之事讓衝晉疏於防備,待王子淡被殺之事傳回到衝晉首領耳中之時,三萬精兵迅速出擊,殺了對方個出其不意手忙腳亂。其余兩萬兵馬和我又征調去的三萬部曲裡應外合,三郡已經拿下。”說起此事李延意頗有滋味地品味其中關節趣味,半晌才對左旭道,“左令君,快幫我給李舉送一份奏疏,大大恭賀天子大捷之喜!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