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拜站在庚太后寢宮長寧宮前, 一頭大汗。
太后正在午睡, 他已經跟這兒等一個時辰了,看見王姑姑出來, 立刻迎上去問道:“太后午睡可醒了?”
王姑姑點點頭道:“太后醒了, 不過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交待了想要靜養, 國舅爺請回吧。”
庚拜急道:“太后的病症可要緊?宣了太醫了沒有?”
“平日裡都有備著藥, 國舅爺不必擔憂。”她似是猶豫了一下, 又說,“國舅爺, 有些話老奴本沒有資格說的, 可老奴畢竟出身庚家,一路服侍太后到今日, 不願見到那些史書裡的禍事也落在咱們庚家的頭上。自從那日陛下遇刺, 太后頭疼的病犯了整整三日, 夜夜疼到難以入睡,所想所念的除了陛下之外就是庚家的安危。國舅爺雖然是陛下的親舅舅,也是自小看著陛下長大,可國舅爺萬不能忘了您也是陛下的臣子,切不可為了一點眼前的利益與天子生出齟齬。為了庚家世代的延續和榮耀,國舅爺當退則退啊。”
庚拜臉色煞白:“這是太后的意思?”
王姑姑搖搖頭不再說什麽, 轉身回去了。
今日早朝之上, 欒疆就甄文君被釋放一事上疏, 情緒激動。
天子遇刺怎可如此輕描淡寫地揭過?而被虜逆賊的供詞十分歹毒狡猾, 居然汙蔑庚家,說是庚家與藍腕逆賊串通行刺!怎麽可能!若非庚釉及時率人護駕,後果不堪設想!若是庚氏所為,庚釉又為何趕來救駕?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此事明顯就是有人勾結逆賊栽贓陷害,才導致天子行蹤泄露,險些遇險!此案中中軍校尉甄文君嫌疑最大,無論是護駕不利亦或者是之後進入詔獄毫發無傷都可以證明其有黨羽相護。若輕率枉縱,豈非讓真正的忠賢之臣寒心?
欒疆一番慷慨激昂之後更彈劾了廷尉關訓徇私枉法,乃是甄氏同黨,希望天子降罪。
欒疆說聽聞甄文君曾有恩於薑妄,在其被關押期間不但沒有嚴刑拷問甚至還好吃好喝的伺候著,連最基本的問詢都不曾有過。此事實在是枉顧大聿律法,更是藐視天子!若朝中上下皆以情論處,朝綱何在?律法何存?此乃國隙之始,紅紫亂朱之相!
欒疆說得慷慨激昂唾沫橫飛,李延意還未開口,一旁被點名彈劾的關訓坦然站了出來道:
“尚書丞既然言之鑿鑿地指責甄校尉有通賊之罪,那便是有了實打實的證據。何不將證據交於關某,一看便知。”
欒疆冷哼一聲:“你身為廷尉,查案斷案本就是你的職責,下官如何能代勞?當日陛下行蹤十分隱秘,尋常的逆賊怎會尋得蹤跡?而當時負責陛下行程的正是那甄文君!下官就算不曾有過斷案的經驗,也知道此事與那甄文君必定脫不了乾系!難道這點人人皆知的事情,關廷尉你做了這麽多年的廷尉還想不到,需要下官來提點嗎?”
面對欒疆咄咄逼人的反問,關訓似乎沒有半點惱怒的意思,點了點頭:
“尚書丞說得不錯,若無人通風報信,那些藍腕逆賊的確不會如此輕易地發現陛下的蹤跡。不過串通之人確不是甄文君。那日陛下遇刺,在庚釉趕到之前殊死禦敵的是甄校尉,要論功行賞恐怕甄校尉該立頭功。按照尚書丞所言,甄校尉更是沒有弑君的可能。關某所說的每個字都有當時在場之人的供詞作證,並非信口胡說。尚書丞若是懷疑關某徇私,大可拿證據說話,而非誅心之論!”
欒疆立即轉移了彈劾角度:“中樞內誰人不知,進了你關訓的詔獄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就連當年衛公也被你削掉一塊膝蓋骨。可如今那甄文君出獄之時竟完好無損,怎麽,沒想到關廷尉居然還是個憐香惜玉之人,失敬失敬。”
欒疆昨夜被庚拜揪著談了一晚上,耳提面命地告訴他今日早朝要怎麽為庚家開脫。其他的不用管,只要狠狠咬著甄文君和關訓不放就好。
欒疆越說越邪門越說越激動,旁觀多時明白了欒疆路數的衛庭煦平靜開口:
“不知尚書丞如何篤定甄校尉完好無損出了詔獄,身上沒有行刑的傷痕?莫不是要甄校尉出了詔獄還要脫衣驗傷不成?甄校尉此次救駕有功,不但沒有論功行賞,反倒因為尚書丞的一番謬論遭受無妄之災。尚書丞,你所作所為豈非更是叫忠賢之臣寒心?甚至連累陛下遭受賞罰不明的汙名。要論居心叵測恐怕誰也勝不過尚書丞,尚書丞才更該到詔獄走一遭。”
欒疆就要開口,衛庭煦忽然將苗頭轉向了他的出身:“據說尚書丞以前曾是暉縣太守?”
欒疆見她忽然轉移話題,並不輕易接招,老實閉嘴。
“是國舅爺一路提拔才將尚書丞調入京中,說起來國舅爺是尚書丞的伯樂。難怪尚書丞睜眼裝瞎誣陷忠良,原來都是溜須拍馬吮癰舐痔,為了討好國舅。”
欒疆最恨別人說他溜須拍馬,被衛庭煦這麽一提大怒道:“你這無恥妖婦竟血口噴人!最毒不過婦人心,究竟誰在暗中部署一切,衛庭煦你自己最清楚!”
“妖婦”都罷了,這一句“最毒不過婦人心”一出口,當真讓朝堂之上的所有人都為欒疆捏一把冷汗。欒疆是真急了,否則也不會將天子一並罵了進去。
李延意擰眉打斷他們:“行了,不必吵了。甄文君護駕有功乃是事實,欒卿切不可捕風捉影。至於藍腕逆賊是如何得知寡人行蹤的,寡人早就找到了蛛絲馬跡,正在追查。想必也就這幾日就會有論斷,寡人不可能放過任何一個逆賊,無論是國舅爺還是普通臣子,只要犯法必定誅之!你們吵得寡人心煩,若是沒有其他事都退了吧。”
早朝退了,欒疆急匆匆地往禁苑外走,庚拜的馬車就在禁苑大門之外。
欒疆剛上了馬車和車內的庚拜打了個照面,突然追月軍內軍校尉廣少陵將車攔了下來,對著車頭向國舅爺請安,說陛下召見。
庚拜心裡突突地跳,隻好下車和她走了。
庚拜剛一進禦書房禮還沒有行完,一個事物朝著他腦袋飛過來。庚拜不敢躲只能生生挨著,待那事物砸中他頭頂掉在地上之後才看清,這是一卷卷宗。
李延意沒有任何過渡,一改方才在太極殿上的沉穩,指著他大聲道:“給寡人好好看看!”
庚拜趕緊撿起來,越看臉色越白,越看冷汗越多,待到最後一個字看完立刻伏地高呼冤枉。說庚家從不敢存有任何忤逆犯上的心思,這藍腕逆賊的供詞全都是在汙蔑!
李延意罵道:“庚家是什麽,是皇親國戚!是當今太后母族!倘若你真的安分守己,人家又怎麽會有機會陷害到你國舅的頭上去?!此事你參沒參與其中又參與了多少心中有數!莫說寡人不給你留情面,若非看在你是我舅舅的份上,庚家有多少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庚拜:“臣……”
李延意:“別說你不敢!你這不敢都能跟謝家余孽沆瀣一氣,你若是敢了,今日寡人已經命喪你手!你庚拜便登基稱帝了?!”
庚拜臉幾乎貼在地上:“臣就算死也萬不敢存此心思!陛下明鑒啊!”
李延意拿起桌子上茶碗順了順氣,緩了許久才走過來扶起庚拜,語重心長:
“舅舅啊!你當知寡人不易,如今寡人要推行的變法確實有傷庚家的一些利益。可庚家是太后的母族,又何嘗不是寡人的親人?寡人怎麽會真的讓庚家吃虧?這劵卷宗就到寡人這裡為止了,還望舅舅能體諒寡人的一片苦心,切不可只看重這一點蠅頭之利,凡事要以大聿的社稷為重!莫不要再被人尋了可乘之機,庚家才是寡人最堅實的後盾。”
庚拜忙跪下謝恩:“庚家上下誓死效忠!絕不會辜負陛下今日所給予的厚望!”
李延意點頭道:“庚釉就放他出去好好歷練一番,舅舅不可再溺愛了。”
庚拜:“是!”
李延意:“還有一事,欒疆說的沒錯,寡人遇刺非同小可,此事確實得有人負責。舅舅應該知道怎麽做。”
“這……”庚拜抬頭,看見李延意眼中森森殺機,忙低頭應道,“老臣明白。”
“對了,還有一事。”李延意不明白,庚拜一向只會口頭上煩人,這回為何突然冒進,甚至敢動起行刺邀功的主意。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背後有人在唆使。
“雲孟先生,方懷遠?”李延意知道這個人,“他不是謝扶宸的謀士嗎?如何會到了你府上?”
庚拜隻好將心底裡那些小心思說了。他視衛庭煦為眼中釘,而謝扶宸的謀士自然也是恨衛庭煦的。本以為這雲孟先生肯定不會誆他,沒想到東窗事發後這方懷遠居然第一個跑了,一根毛都找不到。現在想來也不知道此人是什麽心思。
李延意沒想到自己這隨意一問居然問到了一個最奇異的點。
雲孟先生?
從禦書房出來,庚拜原本想求見太后,沒想到在太后處吃了閉門羹,還被王姑姑教訓了一頓,算是徹底沒了戾氣,這便是先前那一遭。
兩日之後,由庚釉帶頭向天子上奏,彈劾欒疆與謝氏余黨勾結,意圖謀反。衛庭煦也在早朝之上拿出了所查獲的關於欒疆與謝氏余黨來往書信密函。欒疆沒想到自己居然成了替罪羊,大呼冤枉之時,關訓呈上了藍腕逆賊所交代的供詞,一切水到渠成,證據確鑿。
連審問的過程都沒有,欒疆直接被定了謀逆之罪,夷族。
與此同時,前任中郎將蕭難突染痢疾,暴病而亡。
李延意不能讓人知道蕭難是謝家余孽,勾結國舅欲行刺天子,否則群臣必定會上書勸諫,要求徹查追月軍中所有人的身份來歷,必傷追月軍的根基,讓有心之人質疑禁軍之資。況且一旦開始追查,身為校尉的甄文君的真實身份若是暴露,對李延意來說也是頗為棘手之事。
所以簫難從被抓入詔獄審訊一直到“病死”,全程都沒有公開,大家都知道她失蹤了,知道她真正下落之人少之又少。
關訓脫下官袍回到府中,薑妄為他更衣時,關訓歎道:“我這雙手,徹底不乾淨了。”
詔武四年即將到來時,庚拜的長子庚釉乖乖去了北疆當薄欽的副將,庚拜再也不彈劾再也不找衛庭煦麻煩,暫時變成了一隻老老實實的家貓。
甄文君護駕有功,也為了補償她曾入詔獄所受的罪,李延意親封她為追月軍中郎將,亦是大聿歷史上最年輕的中郎將。
衛庭煦鏟除逆黨有功,升為秘書監,成為秘書台的一把手。
李延意重新組建追月軍,挑選人選的重任落在阿歆的肩上。這件事自然低調在暗中進行。
阿歆回到汝寧一事庚太后早就知曉,當初人還在北疆庚太后就耐不住派了刺客想要殺阿歆,現下阿歆回到了汝寧簡直像踩到了庚太后的尾巴,讓她整個人炸得渾身是刺,幾裡外都能聞到她的煙火味兒。
庚太后來找過李延意很多次,每次李延意都恰好避開,讓庚太后撲了個空。曾經有幾次庚太后想要直接進入太極殿來找李延意,畢竟她在太極殿內待的時間最長,在不在裡面只要看追月軍是否在外守衛便知。沒想到庚太后要進去卻被甄文君攔了下來。甄文君是負責李延意安危的中郎將,只要沒有李延意的應許,誰也不可闖入太極殿,否則甄文君有權利先斬後奏。
庚太后大怒,斥責甄文君:“你居然敢攔哀家!”
甄文君跪在地上輕聲說“還請太后不要為難微臣”。
這事兒甄文君是在理的,無論放到什麽地方都說得過去。自李延意登基之後庚太后已經徹底放權,沒再垂簾聽政。當初知曉她垂簾聽政一事的大臣們幾乎換了一整撥,不過就是近四年時間,庚太后已經沒有當初掌控懷帝時舉足輕重的地位。現在的庚太后只不過是個不常露面,真真正正活在宮闈之內和人們口中的老太太。
庚太后知道這甄文君是李延意一手提拔上來的親信,若是庚太后刻意為難甄文君只怕會被人揣測她和李延意母女不睦。就算沒這揣測,繼續胡鬧下去她為老不尊的名聲也是沒跑。庚太后身為太后不能和一個盡忠職守的臣子計較,她只能憋一肚子的氣離開。
庚太后這邊的怒火熊熊,那頭李延意倒是乖乖地自己上門來請安。還沒等庚太后發怒,就將身邊跟隨的兩個小孩兒引到太后面前,讓他們跪下叫“皇祖母”。
這一聲甜甜的“皇祖母”瞬間澆滅了庚太后這幾日的邪火,她看看兩個晶瑩剔透的小孩兒,再看看李延意淡定自若的笑,不可思議。
兩個小童一男一女五六歲的模樣,天真可愛又帶著皇家特有的貴氣和機靈勁兒,十分有禮地伏地行禮。庚太后認得這兩孩兒,以前來向她拜過壽。宗親家的孩子來拜壽者太多了,能讓庚太后有印象的必定是出類拔萃者,李延意挑得沒什麽毛病。
李延意解釋說牧兒和恭兒是從宗親裡選出來的皇儲,日後就是她的皇子,她會悉心培養他們倆,擇其之一封為太子,日後繼承皇位。
庚太后沒想到李延意居然悶不吭聲過繼了兩個孩子,這事兒沒跟她這個當娘的說,肯定是不想她念叨。如今木已成舟才擺上台面,一來是拔除了她們母女之間扎了許久的那根刺,算是退了一步。她雖然還是沒有立後卻有了皇子,庚太后也不好再催她立即立太子,畢竟李延意剛剛登基沒多久,還未四十身體正是健朗之時,等皇子們都長大了再立也不遲。另一方面李延意也借機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絕對不會被他人左右,不想做的事絕對不做,想做的事先做好了再告訴你結果。就像這兩位過繼的皇子也都是李延意自己選好了再告知庚太后一聲,無論庚太后喜不喜歡,人選已經定了,是她李延意自己定的。
庚太后將牧兒和恭兒拉起來,仔仔細細地端詳她們,一男一女,李延意真是一點兒把柄都不願讓別人抓到。
看庚太后喜逐顏開帶著牧兒恭兒去易靖園賞花去了,了了一樁心事將母后哄好的李延意總算松了口氣,大步往太極殿去。
當初她一直拖著皇儲的事情就是想等著長歌國女女生子秘術到手裡後和阿歆一塊兒實踐。本來滿心期待沒想到只是衛庭煦的計謀而已。李延意對女女生子之術已經不抱希望,不若快些將皇儲確定下來堵上太后的嘴,往後之事等海納變法和萬向之路這些要事解決之後再決定不遲。
阿歆為李延意秘密挑選了一批精壯的女子填進追月軍中,這些新兵們有來自貧民窟,阿歆給了她們一口飯吃保住她們一命,也有來自李延意宗族之中尚武或是有資質的女子。這些人被選為追月軍儲備軍之前阿歆會親自調查她們的身世背景,只要有一點兒可疑之人都不可能進入到儲備軍之中。一旦被選入軍中,阿歆將對她們展開地獄般的訓練,以死士的標準來培養她們。
阿歆比任何人都有資格組建、訓練全新的追月軍,如今她也是李延意最信任之人。
阿歆在慢慢地替換追月軍的血液,而追月軍的新任中郎將甄文君已經換上繡著熠熠生輝滿月的官服,正了官帽,雙臂一展,袖口上的波浪栩栩如生,似乎能感受到一絲在海岸的水汽。
衛庭煦為她扣好金腰帶別上竹月胸章,端詳著甄文君的英姿難掩笑意。
甄文君有點兒不知何處而來的羞澀,或許是因為升官了,也或許是因為她們倆的婚期終於定了下來。
同性成婚法令已擬定,需要首對執行推動者,李延意親自幫她們選了日子。
明年,詔武四年的二月初八,是適合成親的良辰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