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枯燥的旅程,申屠鬱就不是個能活躍氣氛的人,現在辛秀也不主動和他說話了,埋頭趕路,兩人之間就只剩下沉默。
先前辛秀與烏鈺相處,總有妙語連珠,逗得一個面癱都忍不住將笑意從眼睛裡溢出來。她還時不時要想個法子來招他,路邊一朵野花,一株野草,一個路過的趕路人,都能成為談資。她總有說不完的話和用不完的快樂,偶爾還帶著他一起去管個閑事,讓他看看凡人百態。
可這回,全都沒有了,申屠鬱這才察覺到,徒弟內心中可能遠比表現出的更加難過。
“自在天快要到了,今夜在此休息吧。”
兩人落在戈壁上一個石窟附近,越是靠近西邊這個方向,一路上就越多佛教信徒。像這樣雕刻著許多佛像的石窟,大大小小如同珍珠一樣被串在這一條戈壁之途上,都是這裡居住的人們為了自己虔誠的信仰,自發雕刻的。
甚至一家人世代居住在這裡,父傳子子傳孫,奉獻幾輩子,只為了在這片連綿戈壁雕刻一尊大佛。
這裡有漫天黃沙,荒野上除了石頭和沙子,極少能看見植物。她們停下的這個石窟非常大,裡面雕的佛像自然也是巨大。辛秀不知道這佛像到底是這個世界的哪個佛,也不知曉這是一種怎樣的信仰,但這不妨礙她驚歎於人類的做工與毅力。
她前世去看過樂山大佛,這一尊比那一尊看上去還要更大,她們停在大佛腳下,那有個避風港,就是大佛的腳掌。
這裡似乎是個常有人來休息的臨時駐地,地上還有火塘的痕跡,旁邊放了幾塊光滑的大石。辛秀坐在那大石上,打了個響指,讓火塘裡的火燒起來,申屠鬱就一言不發坐在她對面。
“自在天,是在那片沙漠中嗎?”
“是,明日,大約就能到了。”
說完這對話,兩人又沉默下來。外面起了風沙,嗚嗚咽咽的風聲聽上去有幾分難言的荒涼,火焰微微搖晃起來,映著他們的影子,都在背後的大佛腳下跳動。
辛秀:是我的錯覺嗎,為什麽配上這個風聲BGM後,氣氛這麽淒苦,仿佛是送丈夫去打仗,這輩子都再也回不來的那種。
而且不是她送烏鈺,是烏鈺送她。
這樣的沉悶氣瘋,她倒是可以說點什麽來排解一下,就怕烏鈺不願意聽。
好在沒過多久,辛秀聽到一陣駝鈴,有一隊人從遠方過來了,停在大佛像旁邊,也準備到這裡來休息。
這一隊人還挺多,大約七八十人,男男女女都有,一過來氣氛頓時就熱鬧了。他們用駱駝背貨物,還用好幾隻駱駝背了一頂金頂華蓋的寶車,從上面抬下來一個老的眼皮都抬不起來的老人,老人是連人帶墊子一起抬下來的,墊子上都是彩色團花,老人身上也是彩色團花,乍一看就是個花人。
要不是辛秀還能從這老人身上看到活人氣,見他一動不動的模樣,怕是要誤以為這是具屍體。除了這老人,其余侍從家屬模樣的人,都穿著各種顏色鮮豔的衣服。
這裡附近有很多佛國,都是小國,圍聚著一個綠洲可能幾百人,就是個小國家,這些人都愛穿彩色的衣服,可能是因為在戈壁上黃色看得多了,就向往繁花似錦。
這群人自顧自忙碌,收拾出來老人的休息地,才陸陸續續開始搬吃的喝的分吃,喂駱駝,休息。
辛秀和申屠鬱模樣打扮都和他們截然不同,坐在角落裡,竟然也得到了一份食物。不知道是什麽的一塊烤肉和兩個乾餅,一小袋葡萄乾奶酒。
他們語言不通,但肢體語言總是互通的,辛秀如今已經能很熟練地和語言不通的人利用各種方法交談,所以沒過一會兒,她就和人聊上了。
那烤肉干餅和奶酒,辛秀原本是分給了烏鈺,想了想又拿了回來,隻給了他一塊乾餅。
雖然以前也沒見他拒絕過吃這些東西,但今時不同往日,還是避諱點好。她心安理得地混在一群人中間說笑吃喝。
很快弄明白了,他們是比較遠一個綠洲裡的小國,他們的國王很老了,要去世了,臨死前想看一眼自在天聖地,於是他們就帶著老國王出發,前往自在天。哪怕看不到真正的自在天,能更靠近一點,老國王都能死得更安心。
在這裡,實在太多人想去自在天朝聖,所以這群人都不問,也將她們當做了去自在天朝聖的人,大家信仰相同,有時候就像喜歡著同一個愛豆的姐妹,互相還不太了解的時候,氣氛總是和諧的。
辛秀喝著奶酒,聽他們操著一口沙漠外語,給她傳教。為了讓她充分感沐信仰光輝,他們還即興給她表演了一段佛子救母的故事,故事是歌舞系列,最後的大合唱尤其好聽,在夜晚風沙下傳出去很遠,調子悠揚,充滿異域風情。
他們太熱情了,辛秀喝得有些微醺,撐著腦袋,看他們唱歌,舞動的影子披著金色的火光,在輪廓圓潤又高遠漠然的巨佛注視下,演繹出一派眾生雷同的悲歡喜樂。
在這本該淒風苦雨的離別前夜,因為這一群人,辛秀度過了很愉快的一夜,快黎明時她才回到烏鈺身邊。
“走吧,我看你回自在天,我也該往回去了。”
申屠鬱看徒弟比先前高興些了,心裡感到很安慰。對於徒弟要親眼看著他進自在天的要求,他並不在意,因為他確實可以進入自在天,所以全然不怕露餡。
當初,靈照仙人要收他為徒的時候,同時還有個自稱靈性佛的真佛說要渡他進自在天,雖說他是選的靈照仙人,但因為這一段,那真佛說過,若有一日他願意,也可以進自在天看看。
他們在太陽出來時走過一片往前傾斜的斷崖。
斷崖前方是接天黃沙,整條斷崖如同天然形成的千佛圖,各個姿態的佛像輪廓看上去是風沙侵襲出來,而不是凡人雕琢的。最前方有一隻佛手,遙遙指向遠方,所以這地方叫做佛指岩。普通凡人若能穿過黃沙,最多也就隻到達這裡了。
在岩下,有一圈似雪的白色,那不是雪,是有幸穿過後面那片危險的黃沙漠來到此地,最終選擇死在這裡的人。他們身上衣服都被風化,只剩下一堆堆白骨,最後化作佛像腳下的一片塵埃。
辛秀站在佛指岩上,看見烏鈺走到巨大佛手之上,又回頭看了她一眼,仿佛到了此刻還在擔心,她是否仍然因為他難過。
其實這一晚上,他都在用這種眼神看她,他自己還半點沒注意,完全不收斂,真是好可惡一男的。
沒有等待多久,風中忽然響起梵音,一道巨佛的影子浮現在黃沙中,在它之後的黃沙深處,不斷浮現出巨佛的影子,石像陣一般。
那最前方的佛像飄渺,額心處映著太陽,伸出一隻佛手,恰好落在佛指岩的佛手上,宛如對了一指,烏鈺就一腳踏上了那飄渺佛手,身形隨著巨佛一同慢慢消失。
辛秀站在原地眺望,久久沒有動彈。
申屠鬱站在一條通天之途上,聽到虛空中有帶著笑意的溫和聲音問:“你終於想好了,要入我自在天?”
申屠鬱記掛著外面的徒弟,道:“我只是來看看,馬上就走了,打擾。”
“……”
申屠鬱進了這地方,沒有多看,待了一會兒想著徒弟差不多也該走了,就起身離開,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掩藏了身形。
重新出現在佛指岩上時,申屠鬱才發現徒弟她竟然還沒走,她坐在一尊略小些的佛像手中,眼睛癡癡望著他先前消失的方向。
申屠鬱一按心口,感到心痛。徒弟她!竟然愛得如此深,還不願離去!
他再次想,讓徒弟這麽傷心,但凡烏鈺不是自己的人身,他這當師父的,肯定馬上把這人撕成肉條!
狂暴熊貓虧就虧在沒有讀心術,因為此刻他眼中“癡癡”的徒弟辛秀,望著前方,其實心中想的是:娘的,烏鈺還真就這麽進去了,這麽久沒見出來,看來他真沒騙人,確實是這裡的和尚了!
她先前懷疑這男人是為了擺脫她所以搞出了這麽蹩腳的謊言,但又覺得不至於為了拒絕她把自己搞成禿頭,心中搖擺不定。了解過如何能進自在天,發現條件嚴苛,修士們都進不去只有自在天的和尚能進後,她就想著,親眼看他進去就清楚了。
好了,現在事實擺在面前。
再等下去也無濟於事,看來只能走人。辛秀悻悻地摸了一把鼻子,轉身躍下佛指岩。
暗中觀察申屠鬱:……徒弟黯然離去了。
辛秀咬了根乾草,溜溜達達,烏鈺不在,她又恢復了那個懶散的模樣。
現在該去哪呢?應該是仙西,她問出大致方向了,往那邊走就行。申屠鬱見她好半天才穿過前方那片沙漠,心道,徒弟沒精打采的,這是舍不得啊!
辛秀穿過沙漠的時候,遇上了昨晚見到的那隊人,他們遇上突如其來的沙漠風沙,險些被吹散,辛秀暗地裡幫了個忙,讓他們得以安全渡過了這一場危機。她想了想,又跟著他們一起往回走,悄悄把他們平安送到了佛指岩下。
等見到這隊人將剩一口氣的老國王按照意願安置在佛指岩下,又一個個上前虔誠地撫摸過每一座佛像,準備離開,她又跟著他們一起離去,再度護了他們一程。
走過最危險那一片,她揮揮衣袖飄然遠去。
申屠鬱看她遠去,沒有再跟著,而是轉道回了蜀陵。烏鈺這個人身,他已經決定,要把他改頭換面成另一個模樣。這個容貌名字都不能要了,絕不能讓徒弟看出不對來。
他思考許久,這個人身要煉成什麽新的模樣,徒弟才不會對他起那種心思,最後他作出決定:把自己的這具人身換個性別。
若是女子,徒弟應當不會再愛上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申屠鬱:搞泥塑。
你永遠不知道你的師父會做出怎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