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秀醒來,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
因為她睜開眼就看見大開的窗外竹林搖曳,綠意滿眼,遠處一棵眼熟的紫杜鵑仍舊開的如煙如霧。鳥雀啁啾,風聲颯颯,空氣中都是竹葉與山中草木的氣味。
這種獨屬於幽篁山的氣息,讓她意識松散。
這場夢可太累了,她累的渾身骨頭都散了,一動不能動,也不想動。
但床旁邊有什麽動了動,黑白色的毛毛起伏著,那種毛絨感一下子吸引了辛秀的目光,她不由得還是動了動腦袋,把目光轉過去。
一隻熊貓坐在床邊,靜靜看著她。
辛秀:“……”
辛秀:“……啊!”
啊,是熊貓師父,這是蜀陵,以及,不是夢。這三個念頭分先後出現在她腦海裡,第一個念頭就讓人忍不住露出笑容來。
辛秀忍著酸痛伸長手臂,“哎喲師父,我感覺好久沒見你了,我可想死你了!”
熊貓把她抱起來,抱起來抱在懷裡搖晃,把她整個人都埋在毛毛裡。
用自己的臉使勁在這渾身沾滿了竹葉香的熊貓身上蹭了蹭,辛秀問:“師父你沒事了?事情都結束了?戰況怎麽樣,是祖師爺贏了吧?”
“嗯,都結束了,贏了。”申屠鬱終於開口,又把她往懷裡摁了摁,一副失而復得的模樣。
“那就好。”辛秀雖然有心想提醒一下師父他的手勁超大,但鑒於這個時候氣氛實在好,她也就稍微忍耐一下這要被擠爆的感覺了。
“你堅持下來了。”熊貓低頭,高興而親熱地蹭蹭她的腦袋,聲音裡有著欣慰感激……大概是這一類的複雜情緒。
“都以為你堅持不下來。”要忍受那種強大的力量在身體裡碰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若是意志沒有那麽堅定,神魂都會迅速潰散,可是阿秀堅持了那麽久。那時候,到後來他抱著一動不動的阿秀幾乎有些絕望了,可最後她竟然堅持了下來。
辛秀不以為意,伸手摸他的腮幫子,“我當然要盡力堅持,答應回來和師父結婚的嘛。”
要不是實在沒辦法,誰想騙自己愛的人。
從床榻上挪到熊貓懷裡,像是躺在一個毛絨溫暖的軟墊子上,辛秀愉快地翹了翹腳,吸了半天久違的熊貓。
吸夠了熊貓,辛秀才半身不遂地被師父扶著往外走。據說她已經躺了許久了,她可躺不住。
作為戰場的場地提供人,辛秀雖然受了損傷,但同時也得到了莫大的好處,靈照仙人和雪山神的力量都留了不少在她身體裡,只等她稍稍修煉,那些都將變成她的修為,可以想見在之後幾年內,她的修為就會快速提升。
而且女媧指骨最後碎裂在她身體裡了,雖然那股強大的力量已經消失,但還是會給她帶來一些特殊的改變,那些或許就需要日後再去慢慢發現。
與她相比,被師叔師伯們一同從舊烏帶回來的老三傷的反而重一點,老二也傷的不輕。
“已經沒有舊烏了。”申屠鬱告訴她。
辛秀愣了愣,惆悵地歎息了一聲,想說點什麽,結果一轉眼見到門前大石上放著的一個人頭。痹屍族的老媽子?老媽子從帶她找到了大師伯的鬼面具之後就不知道哪去了,如今怎麽在這裡出現?
辛秀指指那顆好像在曬太陽的人頭,申屠鬱就繼續說:“舊烏大部分地方都已經隨著雪山神一起消失,還有一小部分被搬到了蜀陵,就在後山上天台後面的位置,還活著的一些上古遺族也在那。”
辛秀聽得一愣一愣,接著就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挺好的,挺好的。”
舊烏沒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家夥,被收進蜀陵,也免得他們到處亂跑再鬧出各種災禍,另一個,蜀陵裡多了這麽多奇怪的家夥,同門們有得事做了,大約很多師兄師姐都會感到高興。
他們慢悠悠往前走,走過熟悉的竹林小徑,踩著竹葉,看見白色肥啾們啾啾飛過。
辛秀的目光跟著它們投向後山,問道:“祖師爺怎麽樣了?”
他解決了雪山神,似乎也只是險勝而已,辛秀有點怕聽到他老人家和雪山神同歸於盡的消息。
申屠鬱看她走的艱難,乾脆抱將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將腦袋靠在他的毛領裡。
“師父元氣大傷,在後山修養,之後多年恐怕都不會再出來了。”
“但是已經沒關系了,他不再需要變作陣眼鎮守蜀陵。”
辛秀想起自己當初詢問過祖師爺為什麽不能出蜀陵,他老人家給她的那個說法,因為那說法和她在各種網絡小說中得到的猜測十分相像,所以她心裡其實不太相信,覺得肯定還有內情。而且那時候她一問,祖師爺就說了,哪家長輩會把這麽重要的事輕易告訴小輩的?一聽就是假的。
如今這個問題,辛秀已經不需要再問了,她從那場戰鬥裡得到了答案。
在那種玄妙的狀態下,她知道了很多事。
舊烏的存在原本是自成一界,但雪山神青女擁有女媧指骨覺醒後,就與外面的世界有了聯系,她用女媧神像做陣眼,用整個舊烏汲取世界的氣脈。因此人世間饑荒瘟疫戰亂不斷,人族內耗,久久得不到發展。
靈照仙人修成真仙,冥冥中感應到內中因由,於是他建立蜀陵,以自身為基,使得蜀陵成為另一個靈氣充沛的“舊烏”。他收許多弟子,令大部分弟子在蜀陵閉關,同時作為鎮守者。如此一來,世間氣運與靈氣便不會盡數被舊烏汲取,而是因為蜀陵與舊烏兩處相對相斥,在周圍徘徊。
這樣微妙的平衡,使得世間人族哪怕沒能得到發展,也不至於大范圍滅絕。
他不出蜀陵,不是因為一出蜀陵就會吸取所有天地靈氣,而是因為他是陣眼,要鎮守蜀陵,防止舊烏吸收太多靈氣。
如今雪山神死去,舊烏消失,不僅是靈照仙人不用再當陣眼守在蜀陵,許多原本無事不能出蜀陵的師叔師伯們也可以自由入世了。
“我就說怎麽這麽多師叔師伯師兄師姐們歷練過後就安安分分待在蜀陵不亂跑,原來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不能出去。”辛秀笑著感慨。
又想起出門時遇見的幾位師伯,這幾位出去,大約也是各有因由。
離開幽篁山的竹林,辛秀立刻落英繽紛的花林離看到許多熟悉的師兄師姐們聚在一處聊天,甚至二師伯扈先紫也在那坐著。
“秀兒師妹,你可好些了,快來這邊坐。”有人和她打招呼。
辛秀瞧了眼師父,沒見到他露出社恐神情,便拉著他一齊坐了過去,特地讓他坐在了二師伯身邊。
二師伯見她過來,目露欣慰,“沒事就好。”
辛秀慢吞吞扶著熊貓師父的手坐下,“勞二師伯掛念,總算有驚無險。我經常有驚無險,都快習慣了。”
蜀陵日子過得閑適,與外面截然不同。聽了一會兒師兄師姐們聊後山舊烏裡數量稀少的上古遺族,約定什麽時候結伴去看,辛秀悄悄向二師伯詢問起關於大師伯的事。
大約是舊烏一行,她對大師伯獍胡有了些好奇心。
扈先紫聽她問起獍胡,不知道想起什麽,臉色慢慢黑了,過了會兒才說:“大師姐她,就不是個好東西。”
辛秀:“?”二師伯你這樣說,我好奇又不失禮貌的笑容可就維持不下去了。
扈先紫面無表情道:“師父最先收下的徒弟就是我們兩個,所以我們相處的時間也最長。猶記當年我們外出遊歷,她去什麽地方都能惹一身的麻煩。喜歡她的人和討厭她的人一樣多,個個都難纏,她煩不勝煩,乾脆戴了個鬼面具。後來還是被人糾纏,她就假作我的身份在外行走,又給我招了一堆仇敵。就連四處流傳的靈照仙人右護法扈仙子種種緋色流言,都是她搞出來的,我根本什麽都沒做!”
二師伯好像被引出了多年恩怨,越說越大聲,說到這還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壓壓火氣。
辛秀:“額,所以大師伯不僅是左護法,有時候還兼職右護法?”
扈先紫黑著臉,“我的名聲都給她敗壞光了,什麽‘扈仙子結情網’的傳說,就是她惹得太多人喜歡又覺得麻煩,乾脆亂點鴛鴦譜把人湊作堆,來解決自己的麻煩!後來惹得一群人見到我就求姻緣!我最開始扮成美貌女子,也是因為她非要與我打賭。我賭輸了扮作女子,因此認識了扈真……算了這個不提。總之後來因為被人當美貌女子拜多了,我的法相都變成了女子!”
像他們這種享凡間香火的人仙,法相的模樣和神像的模樣是密不可分的。
辛秀看他越說越激動,咳嗽一聲準備轉移話題,恰好老三這個時候被她兩個師兄帶了過來。
她的傷還沒全好,暫時只能坐在輪椅上,辛秀瞧見她就笑著招手,讓她坐了過來。
“大姐,你好些了嗎?”老三關懷地問。
辛秀:“好多了,倒是你,聽說你傷得重,我還準備過兩天再去看你,誰知道你都直接起身了。”
老三:“沒有那麽誇張,我身上的傷只是看著嚴重而已。”
她捋下袖子,露出皮膚,上面還有一條一條紅色細絲般的痕跡。給辛秀看過,她又拉下袖子,問起了老二,“不知道二哥怎麽樣了?”
旁邊一位師兄道:“過兒這些天一直待在冰龍那裡,據說是在和那冰龍聊天?”他們都習慣了隨辛秀一起喊老二過兒,他的名字虢反而沒多少人叫。
辛秀知曉老二為什麽去見冰龍,沒有多談這事,倒是老三還有些擔心,和她商量著哪天去看看二哥。
扈先紫看她們姐妹兄弟相親相愛,十分感慨,“還是你們這些小輩感情好,懂得互相關懷,都是些好孩子,尤其梅溪你很不錯,不像我那大師姐……罷了罷了,不說她了。”
被誇獎的好孩子老三,露出一個不太好意思的純良笑容。
辛秀看看這兩位,露出微妙的神情。
看來,二師伯不知道老三就是獍胡大師伯轉世,不然他怨氣這麽深的樣子怕是誇不出口。
只是……這麽多年了還將大師姐許多事記得清楚,說起她還有這麽強烈的情緒波動,這何嘗又不是一種無法忘懷的感情。
蜀陵曬太陽嗑瓜子閑聊老年團散會的時候,辛秀又被師父牽著慢吞吞往回走,二師伯送了他們一程,又主動說起了自己那位大師姐。
“大師姐雖然性格不太好,但蜀陵大師姐的責任,她從未放下。當初一力攬下前往舊烏之事,那時她就已經知道此去必然有去無回。她當時修為距離真仙也不過一線之隔,放棄這樣的修為,坦然赴死,只為了給後人鋪一條坦途……她是很好的大師姐。秀兒師侄,你是與她不同,又相同的大師姐。”
扈先紫說完這話,深深地看向辛秀。申屠鬱伸出手,直接把二師兄的臉扭向了一邊。
扈先紫:“……你搞什麽我可是在說正事!”
辛秀笑著扒在熊貓手臂上:“二師伯不用擔心,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並不介意走這一趟,做這一場“任務”,就像我已盡力保護我所在意的人,他們同樣在盡力保護我,足夠了。”
“更何況,這只是我‘任務’的開始而已。”她向二師伯揮了揮手,與師父一同走向青翠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