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決書下來那天, 是一個尋常的周末。
宋余杭教她做菜。
林厭站在廚房裡,陽光從玻璃窗外灑進來,她纖細白皙的手指按著紅蘿卜,正按照宋余杭教的方法,一板一眼地切著滾刀。
習慣了手術刀的菲薄鋒利, 拿起菜刀來略有些笨重,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得心應手。林厭額頭稍稍滲出了一絲薄汗, 微微咬著唇, 一著急眼角就有些紅了。
宋余杭在旁邊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提心吊膽。
“要不,厭厭, 還是算了吧, 我來。”
林厭抬頭,冷冷瞪了她一眼,還是有些氣鼓鼓的。
“要你管, 我就要學。”
宋余杭扶額,不就是前幾天去宋家吃飯,她不經意間誇了一句季景行做的飯菜好吃嗎?
林厭回來就惦記上了,不僅當天晚上沒讓她進臥室睡覺, 還不給她那啥, 好不容易逮著機會把人摁上床, 林厭又故技重施,用巴柔製住她,眼罩、絲巾、手銬三件套。
畢竟是她有錯在先, 宋余杭半推半就,有苦難言,“痛不欲生”。
那次過後,她以為這事就算了了,誰知道這才剛開始呢。
宋余杭看著那雪亮的刀鋒在她細弱的指尖上晃,就一陣頭皮發麻。
她咽了咽口水:“厭厭,厭厭,要不我去買幾隻白鼠、兔子、山雞回來給你練手?”
宋余杭是好心,林厭讀懂的潛台詞是:你不適合乾這個,還是算了吧。
林厭勃然大怒,刀一滑,案板上的紅蘿卜就飛了出去,掉進了水槽裡。
“小心!”
宋余杭一個箭步衝了過去,抓起她的手看也沒看就送進了嘴裡,輕輕含著。
指尖被溫潤的口腔包裹著,不僅不痛,反倒有一絲很奇妙的感覺。
林厭抬眸看她。
宋余杭一直垂著頭,專注地替她舔舐傷口,額前碎發稍稍遮住了眼簾,神色又焦急又認真,仿佛她是得了什麽了不得的絕症一樣。
“沒事吧?”
感受到了愛人的注視,宋余杭這才回過神來,放開她的手指,也沒留意到底嘗沒嘗出來血腥味,就要去給她拿創口貼。
林厭把人拉住,唇角微微翹起了弧度,神情傲嬌,語氣微嗔。
“回來,不用了,我哪有那麽脆弱。”
宋余杭茫然:“啊?”
她晃了晃白皙的手指。
“看清楚,沒傷口,真是的,自己舔了都沒嘗出來血腥味嗎?刀快可是我收手更……”
她話還未說完,宋余杭一直在瞅著她。
那眼神盛滿了柔情,又有些說不出的心疼。
“真想學嗎?”
林厭的聲音逐漸低下去:“嗯……”
宋余杭回轉身,抱住她腰,把人推到了灶台前,和她一起伸出雙手洗手。
她的手掌寬大,足以包裹住她。
綿密的泡沫在掌心溢開,塗滿了手心手背。
林厭唇角逐漸浮起了愉悅的笑意。
等她手上的泡沫清洗乾淨,宋余杭重新把案板放好,又取出了一根洗好的紅蘿卜。
林厭先握著那刀,她就輕輕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另一隻手也如法炮製。
“像這樣,從這裡切,不容易滑……”
宋余杭手把手教她,一邊說一邊做,耐心、細致、又專注。
林厭學的很認真,頭也沒抬,順著她的力道切了一刀又一刀。
“是這樣嗎?”
窗外向日葵欣欣向榮。
她的側臉白皙如玉,隱約可見血管,唯獨眼角上那一顆淚痣灼灼生豔。
與其說是淚痣,倒不如說是臥底生涯留給她的傷疤。
那是林厭自己拿鐵絲燙上去的。
為了能百分百偽裝成裴錦紅,為了行動成功,也為了自身安全,她犧牲了太多東西,包括自己從前引以為傲的容貌也做了微整。宋余杭再三強調,自己不介意這些,她仍是在出院前整回來了。
當時的林厭坐在病床上,穿著藍白病號服,微微笑了笑,笑容是那麽蒼白無力。
她是這麽說的:“從前我很不喜歡林厭這個身份,想盡辦法也要逃離它,這是唯一一次,我這麽渴望生活在陽光下,用林厭這個名字和你廝守一生。”
宋余杭心疼到無以複加,但也尊重她的任何決定,手術成功了,只是這個燙上去的疤,由於當時戳得太深了,傷口又有感染,一時半會兒消不下去。
她看著看著,鬼使神差般地輕輕摸了一下,感受到指尖凹凸不平的觸感,張了張嘴。
“疼嗎?”
林厭以為她在問剛剛切到手指的事,頭也沒抬:“沒事,早就不疼了。”
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失了力道。
她錯愕抬頭,就跌進了一雙淺棕色的瞳仁裡。
自從臥底回來後,她總是用這種眼神來看她。
宋余杭的眼睛會說話,盛滿了星辰大海,林厭的一舉一動,都會溢出愛來。
她總有一種錯覺,無論她要她去做什麽,哪怕是去死,她也甘之如飴。
林厭滿心跳躍的都是歡喜,與此同時,她又有一種隱秘的慌張。
自己何德何能配的上這樣的愛呢?
不是都說,好馬配好鞍,保姆只能配保安嗎?
像自己這樣滿身淤泥的人,其實也配不上這樣盛大且真摯的愛意。
四目相對。
宋余杭讀懂了她的心思。
沒有什麽能瞞過她的眼睛。
她輕輕撫摸著那顆凸起來的傷疤,嗓音放得輕,因此有些啞。
“林厭,我們結婚吧,我想給你一個家。”
一個足以讓她忘掉現在所有不安定的想法的家,儀式感倒還是其次的。
她想讓她有安全感,讓這雙眼睛不再驚,不再苦,不再哭,不再驚慌失措,不再妄自菲薄。
她值得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切好的蘿卜滾到了地上。
林厭半天沒回答,眼眶紅了,張了張嘴。
宋余杭緊張地看著她的一顰一蹙,一舉一動。
“我……”她剛吐出一個單音節。
電視機響了,輕松愉悅的早間音樂被實時新聞取代。
“日前,濱海省高級人民法院公開宣判原省委常委、政法委副書記、省公安廳廳長趙俊峰涉黑案。被告人趙俊峰以貪汙受賄罪、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濫用職權罪等十項罪名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沒收全部個人財產違法所得。趙俊峰當庭表示服從判決,不再上訴。”
電視機裡女主持人鮮豔的嘴在一開一闔,屏幕上放出了他的照片,以及一段視頻。
年過花甲的老人須發皆白,穿著囚服,佝僂著腰,對著鏡頭道歉。
宋余杭扶著林厭腰的手慢慢滑落了下來。
女主持人又從桌上拿過了一張新聞稿,抬起頭來慷慨陳詞,義憤填膺。
“對同案的原濱海省禁毒局局長胡森吉、濱海省公安廳刑偵總隊副隊長聶斌、江城市公安局副局長李威、江城市公安局技偵科網安大隊技術員鄭成睿等十人分別被判處無期徒刑至有期徒刑十五年不等。”
“至此,濱海省建省以來最大的一起涉黑案宣布告破,包括黑社會組織在內的256人獲刑,其頭目林覺水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並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原來內鬼不是一個“人”,而是很多人。
怪不得她這麽多年來一直追尋真相無果。
直到此刻,林厭才恍惚有了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她眼眶發燙,微微仰起了頭,淚水就滑落了下來。
宋余杭把人擁進懷裡,林厭在她懷中微微顫抖著,咬緊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她的後腦杓,眼神也略微有些悵然,看向了院外的向日葵,又親了親她的額頭。
“沒關系的,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哭什麽……我應該……笑才是。”
她埋首在她懷裡,唇角掛著笑,努力讓自己開心起來,淚卻越湧越多,最終抱著她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
***
判決書下來之後,趙俊峰便被移送到了濱海省監獄正式服刑。
宋余杭陪師母去看過他。
兩個人忐忑不安地在門外侯著。
“趙俊峰,有人來看你了。”
鐵門咣當一聲打開了,穿著“斑馬服”,兩鬢斑白的老人佝僂著背,走了出來。
他猛地一抬頭,見是她們,身子微微一震,顫抖著嘴唇,腕上戴著手銬,轉身就走。
“不見,不見……”
他嘴裡振振有詞。
未等宋余杭有所動作,她師母已經撲了上去,拍打著玻璃窗。
“老趙,老趙……”
那一絲微弱的呼喚終是通過擴音器傳了出來。
趙俊峰頓住腳步,仍是沒回頭。
“回去吧……”
他艱難啟口,轉身欲走。
宋余杭也走近了一步:“師……”
話剛出口,她咬牙,飛快改了口:“你的判決已經下來了,以後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見。”
老人也趴在玻璃上,看著他的背影泣不成聲。
這啜泣聲仿佛就是對他的譴責。
趙俊峰使勁扣著手,掐紅了虎口,最終還是把手銬往裡縮了縮,藏進袖管裡,轉過身來,和自己的愛人隔窗相望。
老人捂著唇,老淚縱橫。
宋余杭扶著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替她順氣。
趙俊峰步履蹣跚地慢慢走了過來,手指撫摸著窗戶,仿佛就能摸到她花白的發。
也許是連日來沒休息好,他的眼睛很紅,嗓子有些啞。
“回去吧啊,好好照顧自己,藥按時吃,及時去複查。”
“上次托余杭給你帶的衣服都收到了吧,還缺什麽,告訴我,我下次來拿給你。”
趙俊峰笑了,他一動腕上的手銬就嘩啦作響。
“還想吃一口你包的餃子,白菜餡的。”
“哎,好,好,等你回來,包給你吃,我知道的,皮要薄,餡要多,隻吃瘦的不吃肥的嘛。”
老人含淚應了,又拿了一些保暖防寒的衣物給他,事無巨細叮囑著。
“天冷了,你的老寒腿,我給你帶了膏藥。”
“還有保暖衣,穿在裡面,暖和。”
“棉拖帶了兩雙,換著穿。”
“洗漱用品也帶了點,不夠的話,你就托人捎信來。”
趙俊峰本以為她會問自己為什麽會進來的,結果隻字未提,只是一個勁兒要他照顧好身體,未免微微紅了眼眶。
他退後一步,短短數月,已經蒼老了太多,身子搖搖欲墜,手也開始發抖了。
“我知道的……你也回去吧,別讓人笑話。”
探視時間快到了,獄警也開始催促。
老人幾乎快癱軟在地,全靠宋余杭扶著。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動動唇:“這些事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和她沒有關系,你要是得空,就替我去看看她。”
宋余杭不答,趙俊峰唇角浮起了一絲諷刺的笑意,搖搖頭,轉身欲走。
事到如今,他又有什麽資格請求她做任何事呢。
宋余杭把老人交給了一旁守候著的獄警先扶著,湊近了麥克風,沉聲道。
“我會的,畢竟餃子我也沒少吃,不過,你能告訴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嗎?”
她目光犀利如劍,死死盯著他的背影,期望一個轉身或者回答。
趙俊峰苦笑了一下,抬腳繼續往前走。
宋余杭緊緊攥著拳頭,指骨泛了白。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跟我說了什麽嗎?”
時光倒回去她十八歲那年。
彼此的她剛考上警校,即使在省運動隊有搏擊經驗,但在這種藏龍臥虎的地方也只是滄海一粟罷了。
開學第一堂課,無論是自由搏擊、十米手槍速射亦或是體能都被虐得很慘。
班上男同學戲謔:“女人還想當什麽刑警,不如考個文職混碗飯吃得了。”
宋余杭紅著眼睛,捂著受傷的胳膊,一瘸一拐走遠了,身後眾人哄堂大笑。
到了晚上,同學們都回寢室休息了,她又一個人站在了擂台上打沙袋,也沒戴拳套,直到精疲力盡,從指縫裡滲出鮮血來。
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緩緩往後仰去,躺在了地上大口喘著粗氣。
耳邊回蕩的還是白天同學們的嘲笑聲。
“起來啊,不是省冠軍嗎?”
“什麽冠軍啊,水做的吧!”
“照我說啊,也別來和我們搶名額了吧,趁早回家嫁人生孩子吧。”
……
宋余杭咬牙,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原本漆黑的體育館突然燈火通明,她下意識抬起胳膊遮擋刺眼的光線,一道有些冷厲的嗓音就傳了過來。
“起來。”
她錯愕地看著面前站著的中年男人,他穿著一件舊夾克,有著一張剛正不阿的國字臉。
“你是?”
她在學校裡並沒有見過他。
男人又重複了一遍:“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他腰板挺得筆直,身上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讓人下意識地想服從他。
宋余杭使勁撐起胳膊,男人見她身子都在發抖,唇角露出了一絲笑意,伸手扶了她一把。
宋余杭站穩,還是有些疑惑:“這裡是警校,不能隨便進出的,你是什麽人?”
男人並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他只是說:“這裡是警校,也只有兩種人,警察和預備役警察。”
宋余杭一愣,他已轉身走遠,即將消失在門口的時候。
少年人追了幾步:“喂,你究竟是誰?”
男人頓住腳步,微微回頭,光明和黑暗切割著他的身體。
“以後你會知道的。”
第二天,搏擊課上。
同學們換好了白色跆拳道服,人頭攢動,有人竊竊私語。
“哎,聽說了嗎?今天會來一個新教官,聽說是省禁毒總隊的二級警監,立功無數,還曾在東南亞生擒過毒販,很厲害的。”
一般這種光鮮亮麗的履歷都有作假的嫌疑。宋余杭不置可否撇了撇唇,纏著拳套帶子,猛地一抬頭,趙俊峰就走了進來。
他換了藏藍色的嶄新製服,腰板挺得筆直,戴著寬簷帽,肩頭綴著兩枚四角星花與銀色橄欖枝。
那時候的他鬢邊也還沒有白發,身材也沒有走樣,手指緊挨著褲縫,抬手就敬了軍禮。
“大家好,我叫趙俊峰,濱海警官學院的客座教授,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由我擔任《警察體能與警務實戰技能訓練》這門課程的教官。”
那時他的意氣風發與如今的蒼老頹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尤其是他身上的囚服,更是刺眼。
宋余杭咬牙:“你說,在警校裡,只有兩種人,警察,和預備役警察。”
“後來我畢業參加工作,你特意從省廳趕到了江城市來看我授銜,也是你說……”
她略微一頓,微微仰起頭,不讓淚水滑下來。
“進了公安局,也只有兩種人,已經犧牲的警察,和隨時準備犧牲的警察。”
“你呢,你又是哪一種?”
這話問的他啞口無言,趙俊峰沉寂了很久,盯著自己腕上雪亮的手銬。
宋余杭一直看著他的背影,在等一個答案。
趙俊峰緩緩抬腳,仍是一言不發往前走,獄警已經打開了鐵門。
“師傅……”宋余杭心裡一緊,紅了眼眶,啞著嗓子叫道。
趙俊峰腳步略微一頓,脊背又挺直了起來。末路將至,老人以為這一生除了自己的愛人,再也沒有什麽能引起他心中的波瀾了。
宋余杭是個例外。
少年人沉穩聰明上進,最重要的是有著一顆百折不撓的金子般的心。
警校裡女生屈指可數,像她這樣一門心思要上一線的更是鳳毛麟角。
上他的課自然是非常嚴苛的,實戰訓練有一定的傷亡率,宋余杭每每被打到鼻青臉腫,下了課卻又留下來一個人獨自練習到深夜。
有時候趙俊峰回場館關門,仍然能看到她在打沙袋,氣喘籲籲,短發上的汗珠水一樣往下淌。
他站在台下看她:“為什麽要這麽拚命,做後勤不好嗎?”
宋余杭喘著氣,一拳把沙袋打飛出去。
“為什麽要認輸,上一線不好嗎?”
趙俊峰搖頭:“不好,很危險。”
“吃飯有被噎死的風險,喝水有被嗆死的風險,就連在家睡覺也會有突然猝死的危險,難道就因為怕風險,我們就不吃飯不喝水不睡覺了嗎?”
令人意外的答案,像這樣豪情壯志的時刻,也許每個警察年輕時都會有。
趙俊峰單手撐地,翻上了擂台。
“你的動作不對,再往後退一步,等沙袋倒回來了再打。”
“對,左勾拳。”
“右邊,下路,鞭腿,沙袋就是敵人,不要讓它靠近你。”
……
宋余杭按照他的指令,揮汗如雨。
一個小時後完成了全套動作要領,不僅有效率,而且十分有感悟。
她癱坐在地上喘著粗氣,中年人微微笑了笑,遞過來一罐可樂。
“打的不錯。”
宋余杭抬眸看了他一眼,伸手一把把可樂拿了過來,拉開易拉罐拉環,大口喝著,半晌,抹抹唇角。
“謝謝您,趙教官。”
從那天起,宋余杭每天晚上再來拳擊館裡的時候,多數時間會遇見他。
趙俊峰有時和她喂招,有時指點她的動作要領,她對他的稱呼從一開始的教官再到老師,最後到師傅。
趙俊峰是她整個學生時代最崇拜的人,是她的理想、燈塔和引路人。
這一聲師傅,又喚醒了他久違的回憶。
他記得她畢業那天,兩個人約賽了最後一場拳,從一開始的她打不過他,到勢均力敵,再到他甘拜下風。
宋余杭用了整整四年。
這四年裡她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這一天,等到真的把人打趴下的時候,宋余杭卻又有一絲悵然了,這代表她長大了,而趙俊峰正在老去。
彼時的他鬢邊已經有了幾縷白發,身手沒有昔日那麽靈活了,被她打倒在地,半天趴不起來,宋余杭伸手扶了他一把。
“師傅……”
趙俊峰連連擺手:“不用,不用,關節炎又犯了……”
她把人扶到擂台邊坐下,趙俊峰從自己的包裡翻出了兩罐可樂,遞給她一瓶。
“來,畢業快樂。”
宋余杭一怔,也拉開了拉環,與他碰了個滿杯,泡沫溢了出來。
“畢業快樂。”
末了,少年人又覺得有些不盡興。
“四年了,您就請我喝這個?”
趙俊峰哈哈大笑,用力拍著她的肩膀。
“警校有規定,在校學生不得飲酒。”
宋余杭嘀咕:“說的好像,上班了就能喝一樣。”
說到上班,趙俊峰臉上斂了笑容,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參加工作,才是你職業生涯的開始啊。”
宋余杭把易拉罐放到一邊,活動著肩周:“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趙俊峰微微一笑,抿了一口可樂便不再喝,醫生已不許他喝高糖高熱量的飲料了。
“刑警生涯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容易,你會遇到危險,也會經歷挫折,甚至……”
他略微一頓:“還有很多看不見的誘惑。”
宋余杭似懂非懂,又拿起易拉罐灌了一口:“你說的這些,都經歷過嗎?”
趙俊峰沉默半晌,看了一眼手表。
“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宋余杭起身送他,把人從座椅上扶了起來,趙俊峰撿起背包拍了拍灰背好。
“別送了,你明天不是要去報道嗎?早點回去休息吧。”
也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的趙俊峰總讓她有一絲捉摸不透的感覺。
宋余杭不知道這感覺從何而來,她只是追出了拳館門口,站在夕陽下衝他揮手。
“師傅,再見。”
趙俊峰腳步微微一頓。
她把手攏成了喇叭狀:“保重身體,無論我走多遠,去哪,您都是我師傅,我會回來看您的!”
猶如電影長焦慢鏡頭回放,她永遠記得那個黃昏裡,趙俊峰緩緩轉過身來的模樣。
就如同此刻。
兩個獄警一左一右架著他,老人艱難轉身,那一瞬間她看見他的臉上浮出了久違的笑意,身上的頹廢灰敗之氣一掃而空。
就如同她二十二歲那年一樣。
彼此的趙俊峰也是笑著屈指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輕點了一下,動作是那樣意氣風發,瀟灑利落。
他說:“余杭,加油,有困難找師傅,江城市裡誰敢欺負你,讓他來找我。”
宋余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如今的身手不欺負別人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未等她再說什麽,趙俊峰很快轉身離去,揮手示意她別送了,背影消失在了校園裡。
有人說,十八歲是成人禮,可是宋余杭一直覺得,參加工作的這一年才是。
那之後她遇到了許多挫折磨難,都咬牙扛過了,雖然沒去找趙俊峰,可她始終記得他的那一句話,把一個二十二歲的成年人還當成是學生看,給了她莫大的溫暖和慰藉。
這一記就是許多年。
直到現在,面對已經能獨當一面的刑警,趙俊峰再也說不出要關照她的話,也不能再抬起手像當年一樣意氣風發。
他的眼底略有些悵然,又隱含了一絲期盼:“余杭,我起不來了,但是……你可以。”
在他叫出自己名字的時候,宋余杭就忍不住了,頭抵在玻璃上緊握成了拳。
“為什麽……這究竟是為什麽?”
老人黯然搖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與黑暗搏鬥,就必須深入黑暗裡。”
“這就是你和頂爺狼狽為奸的理由?!”宋余杭眼眶通紅,咬著牙咆哮。
趙俊峰渾身一顫,哆嗦著嘴唇,慢慢轉過了頭:“你不會明白的……不明白也好……回去吧……回去吧……別再來了……”
宋余杭看著他的背影嘶吼:“我與黑暗搏鬥,只因為我穿著警服,帽簷上扛著國徽,肩上擔著正義,我若是與黑暗為伍,那與犯罪分子何異!”
趙俊峰腳步一頓,沒再說什麽,戴著手銬,任由獄警扶著他走遠了。
那道鐵門又在她的眼前關上了。
宋余杭渾身脫力,坐在了椅子上,用手捂住了眼睛,肩膀微微抖動著。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趙俊峰說別再來了,竟然真的就是訣別。
她回到了江城市的第二天,就接到了監獄的電話,他突發腦溢血,送醫途中身亡。
宋余杭手裡的聽筒滑落了下來,身子微微一晃,林厭一把扶穩了她。
“余杭!”
她回過神來看著愛人擔憂的眼神,勉強笑了笑:“我沒事……”
嘴上說著沒事,眼眶卻紅了。
林厭點頭:“走吧,我們開車去。”
料理完趙俊峰的後事後,宋余杭從殯儀館領回了他的骨灰盒,她剛走出大門,等候在旁邊的老人就撲了過來,搶走了她手中的盒子。
老人佝僂著背,頭髮全白了,又因為連日操勞沒心情打理自己,一縷一縷地黏在了一起。她穿著一件髒髒的舊棉襖,踩著露腳後跟的棉鞋,步履蹣跚往外走。
嘴裡振振有詞:“老趙……老趙啊……回家……回家了……”
回江城市的路上,林厭開車。等紅綠燈的間隙,宋余杭一直偏頭看著街邊的小賣部。
那裡停了一輛麵包車在卸貨,工人抬著一箱箱飲料,忙碌進出著。
林厭往那邊看去:“怎麽了?”
宋余杭:“想喝可樂了。”
等回到家,她擰開可樂瓶子,喝了第一口,淚就湧了出來。
林厭從身後抱住了她,把頭擱在了她的肩膀上,收緊了手臂。
***
趙俊峰病逝後,宋余杭每周去看師母一次,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某個周五,她正準備出發的時候,接到了社區的電話:老人老年癡呆,住院了。
她急匆匆趕到省城的時候,師母已經不認識她了,拉著別的老大爺,一口一個“老趙,老趙,我給你包餃子吃”。
療養院工作人員埋怨:”老太太一個人在家,待又待不住,天天往外跑,還撿垃圾吃,社區實在沒辦法了,才送我們這兒來了,我說你們這些當兒女的都是怎麽回事……”
宋余杭紅著眼:“我不是……”
她聲音小,工作人員沒聽清。
“什麽?”
宋余杭嘴裡振振有詞,猛地回過了頭來:“她沒有兒女,早就死了,照顧好她,不管多少錢,我出。”
工作人員被嚇了一跳,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摸不著頭腦:“神經病吧……”
***
頂爺已被執行死刑,趙俊峰也已身亡,其余人等也都受到了處分,一切塵埃落定。
唯獨還有一件大事懸在宋母的心頭上。
那就是宋余杭的婚事。
眼看著兩個人都已經老大不小了,尤其是宋余杭,受傷的事也瞞著林厭沒說,想起來就讓人頭大,雖說兩個人現在感情穩定,但人老了總是會想的多些,她就這一個女兒,還是想看見她穿上婚紗的那天的。
於是少不了旁敲側擊,隔三差五上門慰問,林厭不僅要承受老人每次來喂豬一樣的物理攻擊,還要承受她幽怨的眼神帶來的魔法攻擊,還不能反抗反駁,坐在那裡如坐針氈,如履薄冰,如喪考妣。
宋余杭就更不好過了,林厭早就打定主意,不婚加丁克,她求婚求了也不止一次兩次了,一直沒松口。
宋母見林厭那邊說不通,對著自己孩子可沒那麽客氣了,該打打該罵罵。
林厭不止一次半夜起夜看見宋余杭在客廳裡坐得端端正正聆聽宋母的教誨。
“你們到底什麽時候結婚?!”
宋余杭哭喪著臉:“媽,這你得去問厭厭啊!”
“問了,每回都是再等等,你也不好好想想,是不是自己哪裡做的不對,惹人家生氣了,不然為什麽都這麽久了還不和你結婚?!”
宋母的唾沫星子都快飛到了她臉上。
宋余杭內牛滿面,就差給人跪下了。
“媽,這真不是我的原因……”
“我不管,我也沒幾年活頭了,有生之年就想看見你們結婚,和和美美的。”
得。
終極殺招出來了。
一時之間,女默女淚。
林厭連上廁所的心都沒了。
發展到最後,季景行也加入了催婚大軍,還外加一個小唯,這戰鬥力剛剛的,宋林節節敗退。
林厭咬牙死撐:“你都還沒二婚,有什麽資格說我?”
季景行面含春光:“誰說我不二婚了,我快了,現在就差你們了。”
她們三人在客廳裡說著話,大門打開了,一個中年男人拉著小唯站在了門口。
宋林齊刷刷地轉過了頭去,他居然有季景行家的鑰匙!
宋母也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小梁,來了啊,快坐,快坐!”
小唯掙脫掉他的手,背著書包,身上還帶著雪粒子,撲進了媽媽懷裡。
“媽媽,梁叔叔陪我在樓下玩了會兒雪才上來的,他還給我買了滑雪板,說周末的時候帶我們一起去雪場滑雪玩。”
男人年紀比季景行還大幾歲,看著很是憨厚老實,站在一旁拿著個滑雪板,衝她們笑了笑。
“你們好,我叫梁實,之前在律所工作的時候,和景行是同事。”
兩個人面面相覷,眸中同時浮起:
這也太快了吧。
後來梁實去幫宋媽媽做飯,把老人趕出了廚房,自己系上了圍裙煎炒烹炸。
四個女人圍著火爐磕瓜子。
宋余杭才知道,原來梁實暗戀了她多年,自己也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和前妻有個兒子,已經上初中了,不怎麽來往。
也許正是因為有著相似的經歷吧,在季景行最無助的那段日子,一邊替小唯治病,一邊還要工作賺錢養家,梁實不僅給了她很多單子,還幫著她照顧小唯,兩個人慢慢走到了一起,如今婚期都快定下來了。
話題最後,宋母和季景行齊刷刷地把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她們:“現在就等你們的好消息了。”
林厭一陣頭皮發麻,要不是小唯拉著她不讓她走,簡直就能奪路而逃。
事情發展到最後,方辛段城也加入了催婚大軍,好不容易四個人湊齊出來玩一次,張口閉口都是結婚,尤其是段城,摟著方辛的肩膀說的眉飛色舞。
“林姐你看啊,你和宋隊都死裡逃生這麽多回了,再不結婚天理難容啊。”
“雖說國內不承認同性婚姻,但是也給彼此一個儀式感嘛。”
“我和方辛都已經見過父母了,鐺鐺鐺,訂婚戒指都戴了。”
段城拉起自己女朋友的手晃了晃,白金戒指險些閃瞎宋林的狗眼。
林厭唇角抽了抽,想拿針線把他的嘴縫上。
段城繼續吧啦吧啦:“要我說,宋隊也太苦了,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那段日子,她天天苦著個臉,以淚洗面,還跑到看守所裡去……”
得。
這下不等林厭動手,宋余杭已經撲了過去。
“西餐都堵不住你的嘴!”
段城接過她扔過來的餐前麵包,樂呵呵嚼了起來,還不忘給女朋友嘴裡也喂了一杓沙拉。
飯畢,一行人往回走。
宋余杭因為買單的緣故和段城落在後面,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宋隊,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對付林姐這樣的女人必須出其不意才是。”
宋余杭把卡抽回來:“什麽意思?”
段城往四周看了看,見林厭不在,這才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附耳過來。
宋余杭聽他說完,面紅耳赤:“這能行嗎?”
段城擠眉弄眼:“行不行試試不就知道了。”
宋余杭:“……你們年輕人花樣真多。”
段城:“嗐,漫畫看的多罷了,這叫學以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