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余杭等人走遠後從集裝箱裡爬了出來, 貼著牆根繼續走。
夜深了,園區裡還在工作,不遠處車間裡的機器聲轟隆隆的,排出的煙霧升上了天空,空氣裡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
巡邏人員往來有序,幾輛鏟車載著原材料穿梭在堆放集裝箱的貨物區裡。
宋余杭幾乎有些寸步難行, 躲在探照燈照不到的陰影裡。
面前一輛鏟車滑過,司機打了個呵欠,恰逢探照燈從他臉上滑過, 燈光刺眼。
他下意識閉上了眼睛,用手擋著光線。
車身一震,宋余杭呲溜一下鑽進了車底。
司機把手放下來, 又打了個呵欠,繼續往前開。
宋余杭扒著車底,糊了滿臉機油, 約摸過了五六分鍾的時候,車停了下來。
車間門打開,幾個戴白色口罩的工作人員跑了出來卸貨。
從宋余杭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們統一的藍色防護服褲腿,有點像林厭做實驗的時候穿的那種衣服。
她略微皺了一下眉頭, 這不是物流園嗎?
難不成掛著羊頭賣狗肉,裡面在搞什麽秘密實驗?
據她所知,景泰是一家多元的大型跨國集團公司,旗下眾多子公司,經營范圍不僅包括房地產、金融、教育、科技、當然也包涵了醫療這一塊。
如果是景泰的實驗園, 光明正大搞就行了,何必深更半夜鬼鬼祟祟的,安保還如此嚴密。
她正思索著,司機卸完貨又準備倒回去了,趁他開到路邊的時候,宋余杭順勢一滾,躲進了門房背後的黑暗裡。
工作人員走她身前過,和同伴小聲抱怨。
“這大半個月天天加班,搞的我都受不了了。”
“誰說不是呢,上面換了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啊,又接了一個大訂單,可不得加班嘛。”
“我都一禮拜沒回過家了,天天睡實驗室。”
那說話的人又捅了一下同事的胳膊。
“誒,我那天不小心看了配方一眼,你猜我看見什麽了?”
同事好奇:“什麽?”
那人往周圍看了一眼,見四下無人,這才神神秘秘道:“γ-羥基丁酸。”
話音未落,一把被同事拉住了袖子:“噓,你不要命啦!這可是管制藥物!”
宋余杭心裡一驚,探出頭去,那兩個人已經走到了車間門口,經過門口的工作人員搜身、核對證件、驗過指紋後才放進去了。
媽的,還要驗指紋,這麽謹慎的嗎?
她來的倉促,什麽都沒有準備,估計是進不去了。
不過……
宋余杭微微闔了下眸子,想起了林厭曾說過的話。
“γ-羥基丁酸,一種存在於中樞神經裡的天然物質,在醫學上曾被用於治療失眠、抑鬱等精神類疾病。”
“這個藥過量很容易致死,並且……會有戒斷反應。”
她驀地握緊了拳頭,既然和幾樁案件都有關聯,那麽無論如何也要進去看一看了。
宋余杭回頭在地上摸索著能用的東西,撿起了一塊石頭,拎在手裡踮了踮,猛地朝著附近的集裝箱扔了過去。
“砰啪——”石塊砸在集裝箱上彈了幾彈,發出不大不小的動靜,門口的工作人員視線立馬被吸引了過去。
宋余杭看著他們從腰後摸出了電警棍。
“誰?誰在那裡?!”
一行人腳步匆匆從她身前跑了過去。
等人走遠,她迅速溜到了門前,手指把車間鐵門扒拉開了一條縫,把自己的眼睛貼了上去。
然後瞳孔一縮,看到了有生以來最震撼的場面之一。
車間裡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數十名穿著藍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正站在機器前操縱著,從反應堆裡流出來的液體經過過濾蒸餾離心機分離後變成了流水線上一排排碼放整齊的藍色試管。
整個氛圍鴉雀無聲,緊張而肅穆。
中央最大的一個鐵罐上用紅油漆寫著“γ-丁內酯”。
她曾聽林厭說過,這是合成γ-羥基丁酸的必備原材料之一,也是易燃易爆的一級危險品,更是在國家三類致癌物清單裡。
宋余杭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喉結上下滾動著,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七手八腳從兜裡掏手機,打開了攝像頭,對準了裡面。
鏡頭錄像不到三秒,一束燈光籠罩在了她身上,一聲厲喝:“誰?!”
兜頭一根電警棍砸了過來!
宋余杭下意識抬袖擋臉,往後一退,鐵棍砸在了門上,她轉身就跑。
“追!”
身後人窮追不舍。
宋余杭身手利落地翻過了圍牆,被牆頭倒插著的玻璃碴子劃破了手掌,迅速消失在了夜色裡。
追兵氣喘籲籲,手撐在膝蓋上停了下來:“媽的,回去報告少爺,這地方被人發現了。”
下人來報告給他的時候,林舸正把玩著他的那顆珍貴的水晶球,拿絨布擦了又擦。
他似早有預料般地挑了挑眉頭:“哦?這麽快,我還以為還得過陣子呢。”
“那明天的交易……”下人欲言又止。
“繼續。”林舸把水晶球放回了桌面的底座上。
“是。”下人拿不準他是什麽意思,又看他神色諱莫難辯,鞠了一躬匆匆離去了。
林舸起身,視線正好對準了牆上的一幅水粉畫,畫面上一大一小兩個小孩在山坡上一坐一躺並肩看星星。
那是少年林厭的手筆。
深藍色的夜空裡繁星璀璨,身旁綠草拂動,女孩子的背影纖細又柔弱,柔軟的發垂在了肩膀上。
少年則枕著手臂躺在了她身邊,綠草掩映了他的眉目。
雖然那時候的她畫工拙劣,但整個畫面看起來無疑是非常和諧且賞心悅目的。
她送他這畫的時候才開口叫了第一句“哥哥”,那一年她十歲,而他即將遠赴外地求學。
離別時林厭將這幅畫作為禮物贈予了他,一晃這麽多年就過去了。
林舸把畫框取了下來,拿絨布擦乾淨上面的灰塵,輕輕撫摸著她的背影。
“厭厭啊,哥不會讓你白死。”
***
宋余杭沒回家,而是徑直驅車去了另一處所在,敲響了房門。
隔了一會兒,屋裡傳來老人的聲音。
“誰呀?”
“是我。”
宋余杭按兩長一短的暗號輕輕敲了幾下。
馮建國打開門,還穿著睡衣拖鞋,往樓道裡看了看:“快進來。”
宋余杭摘下衛衣帽子走了進去,臉上還沾著機油,身上也掛了彩。
“你這是……”
“長話短說,我有重大發現要報告給您,無論是發郵件還是打電話都有被監聽的風險,所以深夜冒昧前來,打擾了。”
宋余杭一邊說一邊往屋裡望著。
馮建國推開了書房門:“沒事,進來說,都睡了。”
他從桌上扯了紙巾給她示意她先擦擦,宋余杭拿過來隨便糊了兩下,從兜裡掏出手機打開了相冊遞到了他眼前。
畫面一閃而過,只看見了幾個藍色影子,模糊得很。
馮建國一怔:“這是……”
宋余杭眼底略有惋惜:“景泰在郊區設立的物流園,我機緣巧合之下潛進去看了,發現裡面有一個很大的製毒工廠。”
“離開時不小心露了馬腳,他們應該很快就能回過神來,馮局,我請求您下命令現在立刻馬上查封該工廠,一定能人贓並獲。”
她說完後,屋裡陷入了靜謐。
馮建國狐疑地看著她:“你怎麽能確認一定是景泰?又是怎麽找到那個工廠的?”
宋余杭知道,不說清楚這些,無法打消他的疑慮。
她舔了舔唇,嗓子眼裡還有因為劇烈奔跑而嗆上來的血腥味。
“我見過,他們工服上的標志,和景泰的商標一模一樣。”
她說著,憑著記憶手繪了出來,把白紙遞給了他。
馮建國打量著這張紙,暗自思襯:宋余杭說她追著給歡歌夜總會送貨的物流車到了工業園,發現了一個組織嚴密的大型製毒工廠,說明臥底傳回來的消息不假。
那批貨多半是明天就要出庫了,這個時候派人去包圍不亞於打草驚蛇,這樣一來雖然能抓到不少製毒人員,但幕後主使未必能一網打盡。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短短一個對視裡,馮建國內心閃過了無數念頭,他平靜迎上她的目光。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宋余杭愕然:“什麽意思?不派人去嗎?”
見馮建國無動於衷,她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壓低了聲音吼:“為了這玩意兒已經有那麽多人死了!‘白鯨案’中無辜的兒童,受人指使的李洋,命途多舛的余鯨,壯烈犧牲的張隊……”
她驀地咬緊了下唇:“還有……我的林厭。”
“難道這麽多人的命就一點都不值錢嗎?!”宋余杭說這話的時候微微紅了眼眶。
她想到了死去的林厭,想到了等這批毒品出庫,千千萬萬可能被摧毀的家庭,一時之間隻覺得氣血翻湧,嚼碎了滿腔恨意。
馮建國眼底掠過一抹沉痛。
他也很想將犯罪分子繩之以法,但現在確實不是收網的最佳時機。
宋余杭被仇恨衝昏了頭腦,他不會,因此,他只是又重複了一遍,用命令的口吻。
“你回去吧,這事從長計議。”
宋余杭提高了聲音:“為什麽?!你不去我去!”
馮建國起身,椅子發出了輕響:“你給我站住!你現在僅僅只是一個巡警,有什麽資格去!”
宋余杭怔住了,雙目通紅,死死咬著唇,握緊了拳頭。
“巡警怎麽了,巡警也能……”
馮建國在屋裡來回踱著步,語氣斬釘截鐵。
“沒有先進的裝備,沒有槍支彈藥,沒有強而有力的後援,你去就是送死!”
“難道,毒販還會放下槍,赤手空拳讓你抓嗎?”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激進的樣子,簡直和林厭一模一樣!”
他急火攻心,話到嘴邊就脫口而出了。
半晌,才覺得有些不對,訕訕摸了下鼻子。
宋余杭已經冷靜下來了,那淚含在眼眶裡沒落,反倒全部吞咽了回去。
“您說的對,我以前也覺得她激進,可是活在這個世界上,要是沒有能讓你胸懷激蕩,甘願付出全部包括生命的人或事,那該多無趣啊。”
“我父親也是從派出所巡警做起,林厭也是從實習法醫開始做起,每個人生來都平凡且普通,沒有什麽高低貴賤之分。”
“即使我只是一名基層片警,我也應該死在我的崗位上,而不是對違法犯罪活動視而不見,苟且偷生。”
她說著,抽過桌上那張紙揉成了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裡,轉身離去。
“您有您的大局,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堅持到底。咱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今夜打擾了,告辭。”
馮建國那叫一個氣啊,肺都要炸了,又氣又怕,氣的是她怎麽好的不學偏偏學了林厭的驢脾氣,怕的是她衝動之下跑去送死!
他可是答應過某人要好好保護照拂她的。
林厭要是知道了這個消息還不得撅蹄子甩臉色不幹了。
眼看著她要走,火燒眉毛了。
馮建國心梗都險些犯了,苦口婆心:“你站住!我讓你別去就別去,這件事市局和禁毒支隊自有安排,你小子少他媽給我打草驚蛇!”
說髒話了,說明急了。
宋余杭帽子下的唇角悄然流露出了一絲笑意,轉過身來。
“那我就放心了。”
馮建國一怔,抄起茶杯作勢欲砸。
“你詐我?”
宋余杭沒躲:“不詐一詐您怎麽跟我說真話。”
馮建國恨得磨牙,格老子的,宋余杭不光將林厭的激進學了個七八分像,還把奸詐狡猾也一並偷師了。
真他媽的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您也別扔茶杯了,大晚上的吵到您孫女睡覺也不好,說吧,絕密計劃是什麽。”
她複又施施然坐了下來,從茶葉缸子裡撥了些茶葉進一次性紙杯裡,沏了熱水給自己潤潤嗓子。
那天晚上,書房裡的燈亮了很久。
馮建國輕輕闔上門送走客人的時候,他的小孫女打開了臥室門,站在門口揉著眼睛。
“爺爺……”
馮建國回轉身,臉上立馬溢出了慈祥的微笑,一把把人抱了起來。
“哎呦,小馮馮怎麽這麽晚還不睡呀?”
小女孩懷裡抱著布娃娃,睜著大眼睛:“睡不著。”
“那爺爺給你講故事好不好呀?”馮建國抱著她推開了房門。
小女孩扒著他脖子:“好~”
“要聽什麽故事呀?”馮建國擰亮了台燈,戴上了老花鏡。
“《灰姑娘》《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記》?”
小孩子抱著布娃娃想了想:“爺爺,我要聽警察的故事。”
老人笑起來,鬢邊的發已經白了,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開來,周身氣場卸去了工作上的凌厲。
此時此刻,他不是一名威震一方的公安局長,只是一位疼愛孫女的爺爺罷了。
“好,那爺爺就講警察的故事,從前呀……”
一個胡編亂造的段子還沒講完,小女孩已經快睡著了,抱著他的手腕睡眼惺忪。
“爺爺好厲害,馮馮長大也要當警察。”
馮建國慈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把小小的胳膊放進了被子裡,關上台燈,悄然離去。
***
第二天,宋余杭照常上班,巡邏著轄區派出所裡的街道,解決了幾樁鄰裡糾紛後,時間很快到了晚上。
她一邊看牆上掛著的時鍾,一邊面無表情嚼著泡麵。
離十一點還有兩個小時的時候,警鈴響了。
接線員一把拿了起來,是110指揮中心的內線電話。
“接群眾報警稱,歡歌夜總會內部發現大量疑似毒品,有人正在現場交易,上級部門要求我們先於禁毒支隊一步控制現場,防止毒販聞風逃竄。”
宋余杭一口湯還沒喝完,所長跑了進來:“快快快,都拿上家夥跟我走,逮上大案子了!”
聽見命令,宋余杭的本能反應是服從,穿好衣服,拿起電警棍,把槍套別好,戴起執法記錄儀就出了門。
直到看見所裡僅有的兩輛警車,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傾巢而出了,她才覺得有一絲不對勁。
“所長,咱們去哪,什麽任務?”
“嗐,要不是咱們派出所離歡歌夜總會近,這任務也輪不到咱們頭上,有群眾舉報,夜總會裡有人交易毒品!禁毒的兄弟們一會就來,讓咱們先控制現場。”
歡歌夜總會,毒品交易現場。
宋余杭心裡猛地咯噔了一下,看向了窗外霓虹閃爍。
警車閃爍著警燈,鳴笛掠過了十字路口。
***
十五分鍾前。
林厭在屋裡轉來轉去。
“王哥回來了沒有?”
劉志搖頭:“沒呢,我剛去了陳芳的房間,人也不見了,多半是……”
一起出去浪了。
後半句話怕惹她不快,劉志忍著沒說。
林厭咬牙,媽的,也不看看是什麽時候了,男人果真都是下半身動物,扶不起的阿鬥。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想法,手機響了起來,是一串陌生的座機號碼。
林厭疑惑,當著他面,按了免提接起來。
“喂?”
“君安分局派出所,王力是你男朋友嗎?在我們日常執法巡邏中,發現他和一陌生女子在房間裡進行錢色交易,麻煩來領下人。”
這民警已經說的很委婉了,不就是嫖娼被抓嗎?
林厭一口老血差點噴了出來,想也知道這個王力是王強的化名,多半也使用了假身份證。
她手指攏上眉心:“行,知道了,一會去,掛了。”
劉志看她一臉鬱悶,不停抽著煙,隻當她是因為王強出軌心裡煩,默默遞上了一杯茶水。
“嫂子別生氣,我去帶大哥回來吧。”
話音未落,有人輕輕敲了兩下門。
林厭把煙摁熄在煙灰缸裡:“進來,什麽事?”
侍者微微鞠躬道:“紅姐,人已經到了。”
林厭瞳孔一縮:“不是說好十一點嗎?”
“是買家提的,說是夜長夢多,早點交易早點心安,因此臨時更改了時間,虎哥也在送貨的路上了,最多十分鍾就到,要咱們布置好場子,準備接貨。”
聽到這個消息,林厭的第一直覺是,太打眼了,如果這個時候派人去撈王強的話,搞不好就會被守在附近的毒販認為她是在跟條子通風報信。
她略略斂下眸子,迅速做出了判斷。
“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容我準備準備,這就去會客。”
侍者恭敬地一鞠躬,又退下了。
劉志走到了她身後,看著她對著鏡子旋開了口紅蓋子,輕輕塗抹著,然後抿了下唇,戴上了黑色紗帽,遮擋了大半部分嬌媚的容顏,包括那顆美人痣。
他情不自禁替她把帽簷扶正,眼神裡有些迷戀。
“嫂子真好看。”
林厭淡淡笑了一下,看著鏡中男人沉醉的神色。就在這個瞬間裡她突然覺得有哪裡不對勁,那種表情她從不曾在王強的臉上看到過,無論是對她還是對陳芳。
王強更像是從前的她一般,遊戲人間,從不曾對誰真正動心。
更何況他雖然是一個男人,但他更是一個毒梟,一個罪犯,一個犯罪團夥的小頭目,不會這麽不謹慎,嫖個娼還讓警察抓了現行!
林厭想到這裡,後背冷汗都出來了。
她啪地一下將口紅放到了桌上,眼裡忽地滾出淚來。
劉志看著鏡子裡的她哭了,大驚失色,把人轉了過來:“嫂子,怎麽了?”
林厭柔若無骨的指尖搭著他手腕,眼淚似珍珠般砸在了他手背上。
“劉志,他們都不信我,只有你信我,愛我,護我,我能不能活,就看你的了。”
***
五分鍾後。
一輛送貨的小型麵包車開了進來。
老虎穿著工作服跳下車去敲門,劉志把人迎進來,四下看了看,闔上門。
“紅姐已經在等著了,請。”
他帶著人往樓上走,門外卸貨的員工各自忙活開來。
有人給老虎帶來的幾個人遞煙:“兄弟們辛苦了啊。”
“嗐,都是幫頂爺做事,談不上辛苦。”
那人朝旁邊使了個眼色。
一輛套著牌照一模一樣的麵包車悄無聲息開了過來。
遞煙那人攬過了說話人肩膀:“每次交易,紅姐都會自己留點,這次要是有好貨,也給兄弟們分點。”
“那敢情好,東南亞那地方,鳥不拉屎,連個像樣的女人都沒有,你們這兒——”
幾個人越說越興奮,哈哈大笑起來。
“放心放心,咱們這是什麽地方,夜總會!夜總會什麽最多啊?”
幾個人不懷好意笑起來,一起附和:“那當然是女人啊!”
言談間,車輛錯身而過。
最開始遞煙那人是劉志的手下,松開了老虎小弟的肩膀。
“走走走,先乾活了,乾活。”
***
眼看著警車開進了街區裡,周遭居民紛紛翹首而望。
宋余杭還是覺得不對勁:“所長,我尋思著,咱們還是緩緩等禁毒的人來了再進吧。”
蓮花池分局派出所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警局,在江城市大大小小的分局裡都排不上號,所長幹了半輩子了,也沒什麽晉升的機會,就盼著撈點兒功勳再往上升一升呢。
“這是十萬火急的事情,毒販跑了怎麽辦,不能再等了!”
宋余杭當然也明白事態緊急,但是……
她又不好說昨晚上的事。
未等她細想,歡歌夜總會已經到了。
警車開不進去,停在了路口,一行人拉開車門,紛紛跳了下去。
所長子彈上膛:“一會聽我命令,直接破門抓人,要是有人暴力拒捕,就喂他吃槍子,別朝著要害就成。”
他們拿的都是橡皮彈,威懾有余,殺傷力還是差了那麽些的。
宋余杭長歎了一口氣,已是來不及阻止了。
***
“紅姨人呢,看不起我……我我我嗎?還不出……出來招待老子?”
他說話頗有些口吃,含混不清的。
劉志到底也是跟王強見過大場面的人,又得了林厭吩咐,不慌不忙替他倒了一杯茶。
“錢老板別急啊,我們紅姐待會出來自然是有好貨要給您的。”
旁邊兩個穿低胸露腰亮片背心的美女又喂了他一顆葡萄。
錢老板面色這才緩和了下來。
“行,王哥不在,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再信紅姨一回。”
林厭在房間裡思來想去也沒法傳消息出去,這場交易一定有問題!
她現在只能期望警方的人別來,千萬別來,來,她暴露,死,來的人亦會有危險。不來,她還有一線生機。
她目前的手機肯定是被監聽了,不能打電話,郵件更不可能了,帳號都掌握在王強手裡。
林厭輕輕推開了窗戶,露出一條縫,往外看去。
歡歌夜總會後面僻靜的小巷裡也遊蕩著不少人,很面生,不像是她的人。
她又把窗子闔上了,在屋裡來回踱著步,心急如焚。
恰逢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應該是來催她的人,聲音很陌生。
“紅姐呢?”
“在裡面。”
門口隨即響起了敲門聲。
“紅姐,錢老板請。”
林厭指甲在雪茄上狠狠掐了幾道印子,點燃,披上了披肩,噙著出了門。
“來了,換個衣服,催什麽催。”
說罷,風情萬種地白了他一眼,把煙塞進了他嘴裡。
“拿著,姐姐賞你的。”
那人等她轉過臉去,就嗤笑了一聲,從嘴裡取下煙,扔在了地上。
這種交易,為了把老虎背後的製毒團夥摘得乾乾淨淨的,一般都是第三方,裴錦紅和王強牽線搭橋,成交後從中抽取部分金額或者毒品作為報酬。老虎本人多半是不會出面的,送完貨只會躲在暗處,派他的手下來監視現場,美名其曰是為了防止對方黑吃黑,實際上也是在防著他們。
這些犯罪團夥真的是滿肚子花花腸子,壞透了。
林厭一邊想,一邊暗自替自己捏了把汗。
王強不在,沒了倚靠,前有買家,後有老虎,真可謂是前有狼後有虎,舉步維艱,如履薄冰。
她要注意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甚至是每個眼神。
只要有任何不到位的地方,別說等到警方來她臥底身份暴露,在這些窮凶極惡的歹徒眼皮子底下只要露出半分膽怯和不對勁,都有可能被撕碎了喂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她臥底以來的第一場硬仗就要打響了。
林厭掌心裡出了薄薄一層冷汗,暗自調整著呼吸,正準備抬腳下樓的時候。
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了,幾個侍者鼻青臉腫跌了進來。
舞廳裡五顏六色的燈光閃爍在她身上,映出宋余杭刀削斧刻的一張臉。
怎麽是她?!
林厭扶著欄杆的手微微顫了一下。
宋余杭戴著半指戰術手套,手裡握著一隻漆黑的五四手槍,正冷冰冰地對著所有人。
“警察,不要動,經群眾舉報懷疑你們正在進行毒品交易,老老實實手抱頭蹲好接受檢查!”
不大不小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剛夠所有人聽見。
林厭在看見她的那一瞬間就心緒不寧,熱淚盈眶了,然而,她不能哭。
因為她的余光看見了身後虎哥的人已經從後腰裡拔出了槍,子彈上了膛。
更多的腳步聲傳來,宋余杭及她的同伴被牢牢包圍在了中間。
雖然,她不認識這些人,可是他們的身上穿著和她從前一模一樣的警服。
她無法袖手旁觀,更何況旁邊還有一個宋余杭。
她心心念念護著的宋余杭啊。
你終究還是來了。
林厭微微闔了下眸子,喉結上下滾動著,旋即很快睜開,寒光一閃而過。
她把身後那人的槍緩緩推了回去。
“這是我的地盤,交給我。”
“可是今天不殺了條子,人贓並獲,誰也走不了。”
林厭壓低了聲音,冷冷道:“他媽的說的你鬧市殺人,附近好幾個警察局,驚動了他們,就走的了似的。”
最終她還是把對準宋余杭的槍口別了開來,趁著她還沒看見他們,把人往陰影裡一推。
“我拖住他們,帶上你的人趕緊滾。”
男人一怔,眸中閃爍著猶疑。
林厭,不,是裴錦紅已開了口。
她一邊說,一邊抬腳下樓,步步生蓮,身姿妖嬈。
“喲,是什麽風把警察都吹來了啊,我們小地方,做個酒水生意,聽個歌唱個曲兒,也犯法了嗎?”
這女聲她不熟悉,甚至還有幾分喑啞的媚意,可是說話的語調她卻是萬分熟悉的。
宋余杭倏地抬眸看去,看見她的那一瞬間,渾身一震,手裡的槍緩緩放了下來。
她上前一步,紅了眼眶,啞著嗓子道:“林……林厭?”
“這位警官,認錯人了吧。”女人嗤笑一聲,扶著欄杆下了最後一級台階。
如果不這樣,林厭覺得,自己可能會站不穩,當場倒下去。
她定了定神,攏了攏滑落到肩頭的披肩,裹著開衩到大腿根的旗袍一步一妖嬈地走到了她面前,打量著她,面上溢出了人畜無害卻暗藏冰冷的微笑。
“當官的紅口白牙一碰,我們就是毒販啦?沒個由頭,拿不出證據來,我可是要去法院告你們強闖民宅還出手傷人的。”
聽她這樣說,劉志被打的幾個手下紛紛從地上爬了起來,一瘸一拐走到她身邊。
“紅姐……”
那臉上傷都不輕。
在林厭打量她的時候,宋余杭也在看著她。
那女人雖然臉上蒙了一層黑紗,可是她的眼睛,她熟悉的下巴顴骨,她的身形,她的體態,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是她說話時慣常的語氣,都跟林厭一模一樣!
如果不是克隆或者她壓根沒死的話,宋余杭壓根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她能站在這裡,她會站在這裡。
從她出現的第一刻起,她的眼神就黏在了她身上。
“林厭”瓦解了她全部的鬥志。
宋余杭把槍塞回槍套裡,這個動作也悄無聲息緩和了一觸即發的氣氛。
她微微上前一步,發現二人身高也差不多。
宋余杭抬手去掀她的紗帽:“你究竟是誰?”
話到最後,已有些咬牙切齒。
林厭不能動,也不該動。
以她現在的身手,僅僅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無論如何都是躲不過去的,即使躲的過,也不可以躲。
她得讓宋余杭死心,才能保護她,保護自己。
“紅姐!”劉志以為她要動手,衝了出來把人往後一拉。
紗帽掉落。
露出和林厭極為相似的一張臉。
可是那神情卻是萬分冰冷,甚至略帶了一絲在看無禮唐突的陌生人的厭惡。
宋余杭踉蹌退後一步,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林……林厭……”
林厭在劉志的攙扶下站好,四目相對。
她含著淚,嘴唇顫抖,這麽久沒見,頭髮長了,沒怎麽打理,幾乎快遮住了眼簾。
身上穿的也只是普通民警的製服,肩章上沒有兩道橫杠,僅僅只有幾顆冰冷的四角星花。
從前出門時總會把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苟的人,現在製服穿的歪歪扭扭,衣領上的扣子扣錯了,應該系下面一顆才對。
身上的衣服也髒兮兮的,灰頭土臉,挽著褲腿,一隻腳上作戰靴的鞋帶開了。
也不知道這些日子她究竟經歷了些什麽,職也撤了,變成了現在這幅落拓又有些狼狽的樣子。
林厭想笑,又想哭,心裡直發酸,淚意一陣陣地湧上鼻尖,被她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逼了回去。
她不能笑,更不能哭。
她得保持足夠的冷漠和警惕。
因為她現在是“毒販”,而宋余杭是警察。
她的人和宋余杭的人也涇渭分明站成了兩邊,都在虎視眈眈。
林厭只能迎上她的視線,唇角挑起一抹諷笑。
“我說了,我叫裴錦紅,他們都叫我‘紅姨’。”
“警號015765的巡警,我記住你了。”林厭說著,指尖輕輕在她胸口的執法記錄儀上點了一下,踮起腳尖,在她耳邊吐氣如蘭。
“你要為你今天的衝動負法律責任,警官。”
最後兩個字輕輕落下,拉長了尾音,頗有些狎昵的意味在。
林厭鮮紅的指甲按在了她的肩膀上,看著她的耳垂因為自己的親近而泛起了紅暈,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微微恍了一下神,幾乎刹那間湧出淚來,強烈的衝動使她想一把抱住自己朝思暮念的人。
然而,她終究是忍住了,片刻的恍惚後,林厭退來。
“讓開,讓他們搜。”
劉志帶頭退了開來,其余人見他如此,猶豫了一會,紛紛效仿。
唯獨包廂裡的錢老板坐立不安,滿頭大汗。
宋余杭垂眸看著那張極為相似的臉,不同的是,她的眼角添了淚痣。
在她湊上來的時候,她沒躲,仿佛也是為了印證些什麽。宋余杭聞到了她發絲上殘存的洗發水味道,聞到了她脖頸裡的煙味夾雜著的劣質香水味,唯獨沒有聞到的是,林厭身上淺淡的花香。
她有著一張和林厭極為相似的臉,有著她說話慣常的語氣和習慣,有著她的身高,她的體形,唯獨沒有的是,她的味道,和她對她的愛意。
眼前這個女人眼裡,只是冷漠,完完全全的冷漠,夾雜著一絲厭惡和輕蔑。
林厭……不會這樣看她。
宋余杭的內心極為糾結痛苦萬分,然而,她知道,不管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