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苗啊……”向何苗的班主任表達了來意之後, 年過半百的鄉村教師摘下了老花鏡,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才道:“挺好一孩子,學習成績不錯, 生活比較儉樸,誠實守信,熱愛勞動……”
這位老師也不知道是不是期末評語寫多了還是什麽, 出口讓人感覺就是模板化的複述, 並沒有什麽值得關注的重點。
宋余杭做著筆錄:“您對她的家庭情況了解的多嗎?”
“略知一二,聽說家境不太好, 好幾次學校開家長會她家人都沒來,初三最後一次家長會她小姨倒是來了, 可是一來就說要給她退學,這眼看著馬上要中考了, 我們勸也勸了,沒用。”
她抬眸看了一眼這男老師:“那最後退了嗎?”
“她小姨想退,這孩子倒是個倔脾氣, 說什麽也想繼續上學,就說學費和考試報名費她自己來想辦法。”
“然後呢?”
男老師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赫然:“後來我們就不知道了。”
“這是多久前的事?”
“三個月前吧。”
“她有沒有什麽玩的特別好的同學?”
“她不太愛說話, 可能有些自卑吧, 畢竟……”
宋余杭點點頭表示了然:“麻煩您帶我去她的班級看一下吧。”
“好, 您跟我這邊來。”
學校不大, 總共三層樓,從上到下分別是高年級到低年級,每個年級五個班, 每個教室桌子都排得密密麻麻,最後一排直接貼到了牆根。
班主任帶著她上了三樓,推開第五間教室的門,現在是下課時間,她的出現頓時引起了一陣騷亂。
“警察,警察誒,何苗真的死啦?”
“聽說死的挺慘的都上新聞啦,你們沒看嗎?”
“嘖,就她家那個情況,是我我也得自殺。”
……
宋余杭面色如常走到了班主任給她指的課桌前,琳琅滿目的書籍堆了一桌子,她隨手抄起幾本書翻了翻,有課本有習題冊,她似乎很喜歡畫畫,幾乎每本書上都有隨筆。
宋余杭大略翻過幾本,出現最多的是鯨魚海豚類的動物。
她似乎對大海情有獨鍾,卻從沒有聽她的家人提起過。
宋余杭拿出手機,把用鋼筆畫的圖案拍了下來。
***
“宋隊回來了嗎?”大清早地,林厭走進辦公室頓時引起了一陣驚詫。
張金海端著茶杯剛好要進自己辦公室,看了她一眼,還在猶疑:“林法醫沒事了?昨天突然暈倒看起來還挺嚴重的,宋隊臉都嚇白了,抱起來就往醫院跑,工作重要身體更要緊啊。”
臉都嚇白了以及抱起來就往醫院跑?
怎麽看都不像是宋余杭會做的事。
林厭一怔忡旋即輕輕點了一下頭:“沒事了。”
這時有同事站起來道:“宋隊去何苗家了還沒回來呢。”
林厭手裡拿著外套腳尖轉了一個彎往病理實驗室走:“行吧,我去看看DNA比對結果出來了嗎。”
技術員把比對結果輸入了數據庫,搜索後顯示為“無”。
林厭揉了一下眉心,本來以為這會是一條線索,結果又斷了。
旁邊的同事有些欲言又止:“恕我直言,林法醫,就算那個小姑娘是因為懷孕這事動了輕生的念頭,這也只能算是間接死因,而且,若是被強迫頂多也只能被判三五年,若不是那就真的……”
“沒辦法了”幾個字還未脫口而出,林厭冷冷的目光看過來,她和宋余杭不一樣,慣常是一副漫不經心流裡流氣的表情,乍一下正經起來還有點嚇人。
技術員被這眼神刺得說不出話來,林厭薄唇一彎,勾出個諷刺至極的笑意。
“知道為什麽江城市的命案偵破率在全國一直排不上號嗎?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敗類在公檢法隊伍裡,一個十五歲的花季少女慘死不想著追究原因把犯罪嫌疑人繩之以法而是整天想著怎麽輕松怎麽來,納稅人的錢怎麽養出了你這種豬狗不如的東西。”
技術員漲紅了臉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我……我只是陳述事實,你怎麽、怎麽人身攻擊呢還?”
“我就人身攻擊了怎麽了?不爽?”林厭看著他拳頭捏得死緊,笑得愈發開懷。
“不爽就對了,要麽把我從這個位置上弄下去,要麽自己辭職。”
林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湊近一步輕聲道,不等他回過神來人已離去。
林厭回到辦公室把製服外套掛在了衣架上,換了便裝,從抽屜裡取出機械棍別進後腰裡,拿出口香糖瓶子倒了兩粒在掌心,一股腦扔進嘴裡嚼著,施施然走出了市局大門。
***
她的超跑只能開到巷子口,再往裡一點立馬剮蹭在兩側的牆壁上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音,林厭打著方向盤往後倒車,看著被擠歪的後視鏡心疼得直抽抽。
他娘的,自從到江城市局上班之後,她便不再接遺體解剖委托了,收入斷崖式下降,就靠那點股票收益過活了,這還是她剛提回來不久的新車。
從巷子裡退出來之後她又驅車繞著西城區轉了一圈,發現事發地格林大廈那邊的停車場並未完全建好,一條坑坑窪窪的小道,車同樣開不進去。
林厭把車停在外圍,摸了摸腰上的機械棍還在,推開車門下車步行。
“你好,見過這個女孩嗎?”
“沒有,沒見過。”
“謝謝。”
宋余杭把照片收好,看了一眼地圖,前往下一家店鋪。
西城巷子深,隱藏了很多深夜才開門的按摩店、歌舞廳、燒烤攤等,這些是最有可能生前目擊何苗的證人。
從西城巷子到格林大廈就兩條路,一條直線距離1.5km,另一條則是走街串巷,距離差不多但沿途房屋高矮錯落,路邊還有小渠,算是風景不錯,節假日也有文藝小青年來取景。
一個一心尋死的人應該無心觀賞沿途風景才是,宋余杭腳尖一轉,拐上了另一條路。
“見過這個人嗎?”林厭把照片伸到了坐在地上撿別人抽剩下煙頭抽的流浪漢面前。
一股香風襲來,流浪漢抬頭看她一眼,眼都綠了,那裡面閃爍著貪婪和猥瑣的光。
他已經很久沒碰過女人了。
流浪漢舔舔唇,伸手似要拿照片卻徑直摸向了她的手腕,沒有人看清她是怎麽出手的,機械棍已經抵上了他的喉嚨。
“說話就說話,動什麽手?”
林厭眸光微沉,流轉著一絲殺意。
男人還想說些什麽,她直接一棍子搗了過去,咽喉是人體要害,流浪漢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因為劇痛想要出聲卻發現聲音嘶啞怎麽喊都喊不出來了。
“啊啊啊……”男人跪在地上抓著自己的喉嚨,一手徒勞地向她張開,面色痛苦。
林厭一腳把人踹翻在地上:“不想說話就別說了。”
不遠處拾荒的小姑娘目睹了這一切嚇得臉色發白,忙不迭後退著。
林厭的目光冷冷往過去一瞥,一股被猛獸盯上了的頭皮發麻感促使她拔腿就跑。
林厭收了機械棍抬腳跟上。
她倒是不疾不徐的,因為她知道前面是條死路。
小姑娘背著背簍,裡面裝了些塑料瓶子,乍一眼看見面前兩米高的圍牆幾乎要哭出來。
身後腳步聲漸近了。
小姑娘轉過身來,籠罩在林厭的陰影裡,面色發白,一步步往後退,那一股香風襲來面門的時候,她緊緊閉上了眼,用手擋住臉:“別打我,別打我,我……我見過她……”
面前人輕輕發出一聲嗤笑,伸手漫不經心把她鬢邊沾的一朵小花摘了下來。
小姑娘抬眼就見她把掌心的花瓣輕輕吹向了地面,那姿態那樣貌那神情是那麽好看,比她在電視上見過的人都好看。
她一時看得有些呆了,直到林厭的聲音響起:“你說你見過她,什麽時候?”
她這才勉強定了定神,迎上她的視線,卻發現這人長了一雙含情眼,還是不太正經的那種,一張嘴就像在笑,一笑就像在勾引人。
小姑娘瞅哪兒也不是,隻好低頭盯著自己露了腳指頭的布鞋,有些局促不安地往牆裡挪著身子,聲若蚊蠅。
“見……見過……和她一起撿過垃圾來著。”
林厭站直了身子:“什麽時候的事?”
“三個月前吧,她天天大概四點多出現在巷子裡撿瓶子,六點就走了。”
“天天都來?”
女孩生怕她不信似地,用力點了點頭:“天天都來,有一回台風天下大暴雨我都準備回家了她還在撿。”
“5月31號當天,你見過她嗎?”
女孩看著照片很篤定地搖了搖頭:“沒有,她已經很久沒來了。”
“大概什麽時候起就不來了?”
“兩個月前吧。”
“你和她很熟嗎?”
女孩子約摸也知道何苗的死訊,畢竟大街小巷都傳遍了,此刻也拿不準她是什麽身份,再看剛剛打人的那個狠勁,哪裡敢說謊,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不……不熟……她不太愛說話……我們也只是偶爾搭個話……”
“都聊些什麽?”
“聊哪裡人流量多能撿到塑料瓶子……”在光鮮亮麗的林厭面前女孩子難免自慚形穢,有些局促地蜷縮了一下腳趾,想把暴露在外的趾頭收回去。
“哪家廢品回收站給的價格高一些……”
她其實長的還算清秀,只是因為日曬雨淋皮膚變得粗糙而黝黑,身上的衣服大且髒兮兮的,一看就是別人穿剩下的。
林厭點了一下頭,知道問不出什麽來了,讓開一條路:“謝了。”
女孩子背著背簍看她一眼,卻見她目光澄澈一派清明,沒有剛剛的凌厲也沒有憐憫,仿佛只是路遇了一個陌生人,成全了女孩子微弱的自尊心。
她也輕輕點了點頭,繞開她快步離去,錯身而過的時候感覺背簍沉了沉。
她不敢多想,快步離去。
等到走出巷口,想從背簍裡拿水喝的時候,卻發現裡面多了幾張百元大鈔。
***
宋余杭抬眸看向街口最後一家修腳店,店門大開著,裡面卻沒人,她走進去敲了敲櫃台。
“有人嗎?”
一個中年婦女從裡屋穿紅戴綠地轉了出來,見著她立刻眼前一亮。
“喲,修腳還是按摩呀,按摩有優惠的。”
說著還朝她擠眉弄眼的。
宋余杭搖了搖頭:“都不是……”
女人熱情地拉住了她的手:“哎呦別害羞嘛,我們這也有那種服務的,只要給錢都能做。”
宋余杭垂眸看著她拉住自己的胳膊,隻覺得脂粉味嗆鼻,愈發渾身不自在,往後退了一步,拿出警官證來。
“警察,問你點事。”
“嗐,沒勁。”女人一下子就撒了手,興趣缺缺。
配合警察的詢問只是公民的義務,而非必須履行的職責。
宋余杭想了想,從兜裡掏出一盒煙遞了過去,她鮮少抽,留著也沒什麽用。
女人見著這軟中華,眼前一亮,接過來也毫不客氣地就點上了。
宋余杭拿出照片來給她看:“見過她嗎?”
女人眯了眯眼,吐出一口煙圈:“見過,不就前幾天死的那個女孩嘛。”
“什麽時候,在哪見過的?”
宋余杭從包裡取出紙筆開始做記錄。
“5月31號晚上,我接了一個挺有錢的主,大概凌晨四點多吧人剛走,我把人送門口,就看見那小姑娘一個人跌跌撞撞往這邊走。”
宋余杭抓住了重點:“一個人?”
女人點了點頭:“對,一個人,我記得清楚,這路窄她還撞了我的金主一下,我那老板喝了酒脾氣不好還差點打起來,被我勸住了。”
“我見她一個人讓她趕緊回家她也沒理我,就像中了邪似地一個勁兒往前走,深更半夜,還怪嚇人的。”
老板娘說完又吐了一口煙圈,顯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宋余杭把本子收好,背著包往出去走,走到店門口又回過頭來道:“香水……太濃了。”
她不由得想起那時常縈繞在自己身邊的淺淡花香,她曾以為是林厭的香水,直到那個雨夜,雨水衝刷了一切,她湊近她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那是體香。
***
“就是這裡了。”林厭從坑坑窪窪的停車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來,偌大的建築工地空無一人,樓下還拉著警戒線,路面已經乾涸,血跡卻已滲入了泥地裡,黑紅一片。
周遭雜草叢生,天台上斷掉的欄杆在風中搖晃著,太陽已經開始落山,安靜得連鳥叫蟲鳴聲都沒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林厭搓了搓胳膊,突然覺得有點冷。
她猛地往回看去,來的地方空無一人。
林厭又走了幾步,快要到達樓門跟前的時候又往回看去,還是空空如也。
只有風吹起半人高的荒草在搖曳著。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有一絲淡淡的不安縈繞在心頭。
總感覺有人在窺伺自己。
她雖然不是警校畢業的,但在國外的時候,追蹤與反追蹤的課程也曾拿過高分。
能在江城市神不知鬼不覺跟著她的人大概還沒出生。
林厭這麽想著,又不信邪地走了幾步,手扶上樓梯扶手,看似準備抬腳上樓,卻又猛地轉過了臉去,就在那一瞬間她背後汗毛豎立。
“哢嚓——”一聲脆響,機械棍已出了鞘,她甚至還沒看清對手是誰,就已憑格鬥本能出了手。
宋余杭擋下這一擊,悶聲道:“是我。”
她那一棍正好砸在宋余杭手背上,登時青紫了起來腫得老高。
林厭把機械棍縮回了自己背後,乾笑了兩聲:“喲,宋隊,您怎麽老是愛站在人背後啊,一點都不光明正大。”
宋余杭活動著手腕,看她一眼:“是你戒備心太強。”
她雖然收的快,但宋余杭眼更尖,看見機械棍就想起了那天在孫向明家外的打鬥,以及她拿著機械棍從五樓一躍而下的光景,眼眸沉了沉。
對於林厭她偶爾也會有一些自己都難以解釋的情緒,但理智告訴她,這個人不可信更不可盡信。
她這麽想著,出口語氣便有些冷:“你來幹什麽?”
迎上她審視的目光,林厭攤了攤手:“別誤會啊,這個死者可和我沒有半毛錢的關系,我只是單純地覺得她的死有疑點,所以親自走一趟案發現場罷了。”
天色逐漸暗下來,樓道門逆光看不清她的表情,宋余杭抬腳往上走,唇角勾起一絲冷笑。
林厭這麽說她當然不信了。
“有沒有關系誰知道呢,畢竟林法醫神通廣大。”
林厭假裝聽不出她話中的嘲諷之意,跟著她一起往上走:“哪裡哪裡,宋隊也不差嘛。”
跟林厭鬥嘴的人大部分沒有好下場,宋余杭識趣地沒再說話。
她走的快,卻見林厭扶著扶手仍有些磨磨蹭蹭的,目光往下一瞥,隨意道:“我記得你好像是明天才出院。”
她不提還好,一提林厭就想到了張金海的那句“宋隊臉都嚇白了”以及“抱起來就往醫院跑”。
還有那天晚上在醫院那些似是而非的試探和聊天,仿佛在兩個人之間按下了另一道開關,宋余杭展露了從不曾流露出的溫柔,她也暴露了從未有過的脆弱。
這真可怕。
不過沒關系,白天和黑夜是對於成年人來說是一條分水嶺。
就像宋余杭不信她防著她一樣,林厭亦不曾真正相信過她。
“啊,醫生說了,我好的差不多了,躺著也是浪費醫療資源,我就不跟重症患者搶床位了,再自覺也沒有了。”林厭提氣,又走快了一些。
宋余杭不著痕跡慢下腳步來等她。
到了二樓分岔口。
林厭往左邊一指:“我走這邊。”
宋余杭腳尖向右:“我走這邊。”
林厭轉身離去的時候,宋余杭回了一下頭:“別耍花樣,事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不管你是出於什麽理由,最好別再犯到我手裡。”
林厭也回頭看她,唇角彎起一個嫵媚至極的笑意:“宋隊真是大義凜然呢,既然如此怎麽不去檢舉我,傷筋動骨不敢說,好歹能把我從這個位置上捋下去,還是說——”
林厭走近一步,那股淺淡的花香又襲來了。
“宋隊究竟是惜才還是單純地留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