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請問您這次為嫌犯出庭作證是什麽心態?”
“林小姐,您有把握您的解剖結果能說服法官,從而影響宣判結果嗎?”
“聽說嫌犯的父親是新業公司的老總,而林氏集團和新業公司有業務往來,這是不是真的?”
“林小姐,傳聞您和眾誠集團的張董好事將近……”
甫一下車,就被媒體圍了個水泄不通,鎂光燈亂閃,各式各樣的長槍短炮杵到了她跟前。
管家護著她往裡走,保鏢在前面開道,處於風暴正中央的人卻始終端了張處變不驚的臉,面對各種刁鑽古怪的問題眉頭都沒抬一下。
直到——
林厭摘下墨鏡,唇角噙了一抹玩味的笑意看著最高院台階下拉起的橫幅與擺放著的花圈。
“無良法醫為凶手作證不得好死!”
“喪心病狂罔顧人倫黑心法醫滾出司法界!”
“小姐——”管家欲出去製止。
林厭又把墨鏡戴了回去,甚至愉悅地吹了一聲口哨:“下次換個好看點的照片。”
花圈上的黑白照女人眉峰高挑,顴骨突出,不似傳統審美裡的溫和柔美像,那眼神裡永遠透著幾分高高在上,唇角微扯起的笑意似在嘲弄這個荒誕無稽的世間。
準備開庭的前隙,林厭換上了研究所的製服,條紋襯衣外套了件白大褂,與普通醫生紅十字的臂章胸標不同,胸口英文縮寫了研究所的首字母,而標志則是深藍色的金字塔樣式。
一切準備就緒,律師與她邊走邊談:“這次對方有備而來,你手上的證據足以支持他脫罪嗎?”
林厭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脫不脫罪法官說了算,我拿錢辦事,隻負責提供有利於他的證據,其他與我無關。”
庭審開始,雙方律師長達兩個多小時的拉鋸戰讓林厭昏昏欲睡,然而在法官點到她名字的時候,那雙向來漫不經心的眸子睜開,竟然一閃而過了一絲銳利。
她慢慢站了起來,走向證人席。
檢方律師不著痕跡倒抽了一口涼氣,下意識去看自己的證人,另一位經驗豐富的法醫。
對方也如臨大敵,兩個人對視一眼,都帶著幾分破釜沉舟。
“在死者的內褲上、道擦拭物裡分別檢驗出了嫌犯靳偉鑫的精液以及DNA,對於這點你有什麽可說的嗎?
檢方律師率先發問。
林厭眉頭都沒皺一下:“沒什麽好說的。”
坐在底下戴著手銬的嫌疑人似乎有些激動被法警按住了。
惜字如金的林小姐瞥他一眼,終於又加了一句話:“但這也只能說明他和死者發生過性關系,無法說明人就是他殺的。”
對方律師微微彎了一下唇角:“根據警方的調查結果顯示,2007年4月18日晚上十時左右,死者和嫌犯以及嫌犯的朋友一起進入了KTV包房,這是走廊上的監控視頻。”
律師的助理打開了電腦,按下播放鍵,林厭的目光看過去,只見畫面上的靳偉鑫摟著名叫王麗的死者,神色親昵,腳步踉蹌,似乎是喝醉了。
此時他們走過的地方剛好位於一個攝像頭下面,監控一閃而過了王麗有些不耐煩卻不得不隱忍的臉。
此時監控視頻上的時間是十點十五分,兩個小時之後,靳偉鑫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出了包廂,大約十分鍾過後,又拖著一個行李箱回到了包廂裡。
那個行李箱就是他用來拋屍的作案工具,這般行跡本來可疑,但他是老板,員工自然不敢說什麽,更何況當時已是凌晨,人困馬乏,竟被他逃了出去,停車場裡的監控也拍到了他的行車軌跡,他有作案動機,也有犯罪事實,屍檢結果更是證據確鑿,即使零口供也能定罪。
坐在下面的靳偉鑫戴著手銬,神色閃過了幾分閃躲,兩隻手有些不自覺地抓在了一起,是緊張的表現。
“據當晚曾在包廂裡一同喝酒的目擊者證詞,嫌犯剛坐下不久就對死者動手動腳,死者迫於他是自己的老板而不得不虛與委蛇,直到嫌犯——”他說著,涼涼的目光投向了靳偉鑫。
“讓死者把掉落在自己胯間的撲克牌用嘴叼起來。”
“叼啊,你怎麽不叼啊,用嘴給老子叼起來,這錢就都是你的了。”靳偉鑫用錢拍打著跪在他身邊女孩子的臉。
女人穿的單薄,露臍上衣超短褲,男人見她不動,直接用手把錢塞進了她低垂的領口。
“叼!給老子叼起來!叼不起來你也就不用幹了!”說著按著她的頭往下,女孩子眼裡滲出了淚花。
旁聽席上響起一片噓聲。
法官敲錘:“肅靜!”
林厭搖頭嗤笑了一下,突然開口打斷了對方接下來的誇誇其談:“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我不感興趣,也沒有必要複述給我聽,我隻闡述我的鑒定結果——”
檢方證人站起來發言:“死者死於單刃銳器傷而造成的大出血,凶器就是這把水果刀。”
律師舉起了證物袋,而檢方法醫陸續發言道:“凶器長10cm,最寬處達3cm,符合死者身上的銳器傷,而從這把刀上也檢驗出了死者的血液與嫌犯的指紋,對於這個你有什麽想說的?”
這話是在問林厭。
站的時間有點久,這位大小姐漫不經心靠在了桌上:“律師,出示乙第四號證據。”
經過法庭允許後,律師打開了電腦,把ppt投在了大屏幕上。
“這是從死者後腰處發現的淤青——”
“我反對,這是和本案無關的證據!”律師馬上舉手發言。
法官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回到大屏幕上。
“反對無效。”
林厭微微勾起唇角:“二次解剖發現,死者渾身上下只有這一處面積約3cm大小的淤青,眾所周知,挫傷是由血管破裂滲出所致,所以血液要流動才會產生淤青。”
“而人死後,心臟停止跳動,血液不再循環,凝血作用會在短短幾分鍾內就會發生,自然也產生不了淤青。”
“這也並不能說明什麽,一塊淤青而已,並不致命,有可能是反抗過程中撞到或者磕碰到的。”
對方法醫接道。
林厭打了個響指:“說的沒錯,接下來出示乙二號證據。”
屏幕上出現了KTV包廂內部的圖片,是案發現場警方拍攝的圖像。
只見桌上一片狼藉,啤酒瓶子橫七豎八地擺著,地上一灘血泊,沙發腳上有些噴濺狀的血跡。
“放大,看桌角的形狀。”
眾人雲裡霧裡。
林厭斂眉,笑了一下,去看那位“經驗豐富”的法醫。
她雖是在笑,眼底卻分明有著譏誚的光。
對方額頭滲出一絲薄汗。
“外行人可能看不懂,但經驗豐富的法醫一眼就能看出,這塊挫傷是怎麽形成的,包廂裡都是圓桌,即使兩個人再怎麽折騰也撞不出這樣的傷口吧。”
那塊淤青指甲蓋大小,面積不大,卻深,由裡向外透出了青紫。
圓桌確實撞不出這樣的痕跡。
“那這頂多也只能說明死者是生前受的傷,凶器上還是有凶手的指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林厭反唇相譏:“誰說死因是銳器傷造成的失血性休克了?”
若死因不成立,凶器上即使有靳偉鑫的指紋也是個悖論。
旁聽席上一片嘩然。
法官再一次要求肅靜。
“那你說,死因是什麽?”
“是毛地黃引起的中毒。”
聽見她說這個原因,對方法醫分明松了一口氣:“警方後續調查工作中發現,死者有心臟病史,常服用毛地黃類藥物,我們也做過血藥檢測,在正常范圍之內並不致死。”
林厭冷笑了一聲:“是嗎?”
助理會意地打開了電腦。
“二次屍檢過程中,我們檢驗了死者的肝髒組織和膽汁,從而推測出了血藥濃度的峰值,正是死前一個小時,劑量——”
她頓了一下,緩緩道:“致死。”
對方律師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包括法醫也懵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一室噤若寒蟬,只有犯罪嫌疑人用戴著手銬的手緩緩抱住了自己的頭。
此時已到下午,黃昏的光線從桌面偷偷溜走,投射到地板上,因此她站的那一塊沒了光亮,似投身在黑暗裡。
林厭唇角一彎,露出個顛倒眾生的笑意。
她不笑還好,一笑便有幾分說不出的譏誚刻薄。
“即使血液已經把毒素代謝的差不多了,可是肝髒和膽汁裡依然會留下蛛絲馬跡,更何況法醫鑒定事實從來不會隻依靠一種技術手段,於是我們接下來又從死者的眼球玻璃體裡提取出了液體,檢驗結果依然是毛地黃過量致死,鑒定結果稍後呈上法庭。”
檢方律師猛地回頭看向了法醫,對方額頭冷汗津津,嘴唇上下翕動著,卻不敢再吭聲了。
檢驗眼球玻璃體 液體非常規屍檢手段,任誰一見到屍體胸口扎了一把水果刀血流的遍地都是第一反應都是大出血致死吧。
這個林厭真真是不走尋常路。
說了一長段話的林大小姐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第一感覺是——他媽的,早上潤唇膏塗少了。
警方辦案講究證據,而法院量刑更講求證據鏈完整,這個案子發回去重新偵查補充證據是勢在必行了。
戴著手銬被法警押著走下台階的靳偉鑫路過她身邊,喉嚨動了動,嗓音有些乾澀,輕輕吐出兩個字:“謝謝。”
林厭挑了下眉頭,那張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還沒走到兩步,就被法庭外一擁而上的媒體記者圍住了。
“林小姐,林小姐,您幫他作證是因為您父親的關系嗎?”
“林小姐,即使嫌犯靳偉鑫殺人的罪名不成立,但他仍觸犯了刑法弓雖女乾罪,同為女性,您有什麽想說的嗎?”
“林小姐,您近年來幫不少犯罪嫌疑人作證,其中不乏有成功脫罪的,譬如上個月宣判的“城南殺人碎屍案”死刑變死緩死緩變無期,聽說您已被濱海省公檢法部門列為“頭號公敵”這是真的嗎?”
這問題拋出來一個比一個尖銳,被問到的人在助理的簇擁下往外走,目不斜視,不置一詞。
“讓讓,讓讓,林小姐,坐擁萬貫家財,您為什麽要選擇法醫這份工作?”
一個小記者看起來大學剛畢業不久的樣子,舉著話筒滿頭大汗,艱難地擠到了她面前。
這個問題看似與案情無關,林厭的腳步卻頓了一下,在攝影機下那張臉上的表情有了細微的變化。
然而,也只是一瞬間,林厭抬腳繼續往前走,助理與保鏢撥開了小記者。
“哎——林小姐”眼看著她就要走出法院大廳,媒體記者又一擁而上。
有人大聲高喊:“林小姐,你憑什麽認為靳偉鑫不是凶手?!”
林厭的腳步終於停下,唇角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隨手撥了一個記者的話筒過來:“那你們又憑什麽認為他一定就是凶手?”
“這……根據警方的調查結果顯示……”
“就憑幾張案發現場的照片,一段拚接過頭尾的監控視頻還是殘留在刀柄上的指紋?”
她反唇相譏,鎂光燈亂閃,眾人啞口無言,她的視線卻不躲不避徑直迎上那些各色各樣的目光。
“說到底都不是,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臆測罷了,在你們眼裡,窮人就都是值得同情憐憫的,富人就都是為富不仁罪大惡極心狠手辣的。”
“女人,也不該當法醫,男人,就該是精蟲上腦衝動殺人的,凶手殺人,你們……”
她抬頭,盯著攝影機,女人眼睛生得好看,瞳仁漆黑深不見底,眼白比旁人多些,乍一眼驚豔之余還有些瘮人。
“誅心。”
嗓音冷冷清清,卻擲地有聲。
不光記者愣了,攝像也反應了好一陣才開始狂按快門。
此時林厭已快走出最高院的大門,身後記者群追不舍,面前也擠滿了圍觀的人群,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林厭,你幫凶手作證可有想過受害者一家人的境遇,你不配當法醫,去死吧!”
說時遲那時快,記者群被撕開了一條口子,有人踉踉蹌蹌衝到身邊來。
保鏢也被人群擠散來不及阻擋,高跟鞋輕輕往後退了一步,林厭隨手扯過助理的衣領子把他揪到了自己身前。
一米八的大男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穢物從頭澆到了腳。
記者紛紛捏著鼻子退後,法警趕出來把鬧事者按在了地上。
林厭厭惡地皺皺眉,離遠了些,保鏢這才得空又聚攏在她身邊:“小姐,沒事吧?”
“沒事”林厭脫了自己身上的白大褂遞過去:“扔了吧。”
“是。”
也多虧這個鬧事者,再沒人敢往她身邊湊,生怕下一個被潑糞的就是自己。
看見她漸行漸遠,男人欲哭無淚,紅了眼眶,渾身上下臭氣熏天,狼狽得不成樣子。
他幾乎要哭出來:“林法醫……”
林厭沒轉身:“明天開始不用來上班了。”
男人從頭涼到腳,若剛才那是一把利器,林厭也會把他往刃口上推嗎?
難道一條人命對於她來說就是這麽微不足道嗎?!
如果林厭能聽見他的心聲,大概一定會說:解剖台上見過的死人還少?
夜幕低垂下來,黑色大奔安靜地行駛在馬路上,林厭坐在後座,似在閉目養神,城市的燈光流淌在車窗上,把那張臉塗抹得有些深沉。
管家回過頭來低聲道:“小姐,老規矩?”
她不輕不重“嗯”了一聲。
管家是林家的老人了,伺候過她的父親又被派來照顧她,可以說是看著她長大的,見她有些倦怠的神色,便輕輕打了個手勢示意司機直接開回家。
林厭睜開眼:“不,去見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