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外熟悉的苗圃因為無人打理而變得荒草叢生,宋余杭驗過指紋, 鐵門“滴答”一聲滑了開來。
她扶著門, 步履蹣跚往裡走, 以為一進去就能看見她坐在庭院裡的,誰知道卻是空無一人。
宋余杭眼眶紅了, 如遊魂一般蕩在庭院裡, 嘴裡振振有詞。
“林厭, 厭厭,快出來,別躲著我了……”她啞著嗓子,推開了大廳的玻璃門。
走之前貼的窗花還在, 讓整個屋子看起來喜慶得多了。
可是插在花瓶裡的鮮花已經枯萎了, 頹敗下來,散發出了一股死亡的氣息。
光鮮亮麗的家具都蒙著一層灰塵。
門口的鞋架上還擺著兩雙情侶拖鞋。
宋余杭拉開了衣帽間, 在堆疊如山的衣物裡找:“林厭,別躲了, 這個遊戲一點都不好玩……”
偌大的衣帽間靜悄悄的,她的衣服都整整齊齊掛在上面,仿佛並沒有人來光顧過。
宋余杭踉踉蹌蹌出去, 跑到了廚房、衛生間、浴室、健身房、甚至是她的實驗室都找了。
空氣裡還殘存著她的氣息,可是人卻不見了。
宋余杭在這樣漫長的尋找過程裡幾乎快崩潰了,她一邊找一邊無意識地淚流滿面,再一次摔倒在台階前,咬著牙往二樓爬, 仿佛那就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你好垃圾,上一次有個男人光著身子抱著我樓上樓下跑了一圈呢。”
“怪我?你等我好了試試。”
“樓上就有浴室。”
“我就要去樓下。”
她一邊爬,仿佛還能看見高大的警官抱著懷中小巧的女人從身邊路過。
宋余杭彎了唇角,伸手去捕捉,那影像卻又消失了。
林厭的房門近在咫尺。
她似近鄉情怯般地停了下來,從自己褲兜裡摸出了戒指盒,猶豫著一會該用什麽樣的姿勢和表情送給她。
宋余杭拿袖子揩掉眼淚,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來,攥著這枚小小的戒指盒自言自語。
“林厭,厭厭……嫁給我……不對,是先跪再說,還是先說再跪……”
“她會喜歡嗎?會不會覺得太廉價……”宋余杭低頭,看著自己病號服的袖口,恍然大悟。
“會不會太倉促了。”她猶豫不決,捋了捋自己的頭髮,整理好亂糟糟的衣服。
“我怎麽穿成這樣就來了,該回去洗澡換身衣服的……”
宋余杭喃喃自語。
穿堂風過,“嘎吱”一聲輕響,把並未鎖緊的房門緩緩吹了開來。
她的心幾乎是瞬間就提到了嗓子眼,看也未看,徑直閉著眼睛雙手捧著戒指盒遞了出去,完全忘記了剛剛打好的草稿。
“林……林厭……嫁給你……不,不是,我想娶你……也不是……嫁……嫁給我……”
舌頭好似打了結,一句話說的語無倫次,顛三倒四的。
宋余杭閉著眼睛,心跳如擂鼓,等一個回答。
可是等啊等啊,站的腿腳都麻了,也只有走廊上的風在“嗚嗚”刮著。
她沒睜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知道我沒有錢,給不了你最好的鑽戒,也只是一個小警察,給不了你更好的物質生活,但是我會努力的,努力工作,把所有的錢都給你,我的存款、房產證、公積金、社保卡都可以……可以給你。”
“我還可以給你很多很多的愛,無微不至的愛,傾盡全部的愛,無與倫比的愛。”
“我也不需要你的回報,也不要你有壓力,我只要你明白,這些全部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這些話本該早就說與她聽的,如今卻只能傾訴在空氣裡。
宋余杭上前一步,伸長了手臂:“林厭,你願意的話,抱抱我好嗎?”
沒有人回答她。
風竄入她的懷抱,帶來了一陣寒意。
宋余杭勉強笑了一下:“沒、沒關系,你……你別躲……我來抱你也可以。”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腳尖碰到了一塊硬物,宋余杭喜極而泣,伸手撲了過去,跌入了一片柔軟裡。
她興奮地掀開了被子:“林厭——”
笑容頓時凝固在了臉上。
她發了瘋地一樣把床鋪掀了個底朝天。
床單被罩枕頭通通掉到了地下,還是沒有。
宋余杭紅了眼,去看床底下:“林厭,別躲了……”
還是沒有。
她哆嗦著嘴唇,傷心極了,三步並作兩步爬起來,拉開她的衣櫃。
“別躲了,別躲了,我不求婚了,不求了……你出來好不好?”
偌大的房間收拾得很整潔,其實能藏人的地方並不多。
宋余杭草草看過一眼,微風吹得門響,她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林厭!”
走廊上空無一人。
她又跑去了她的書房,她最喜歡待的地方,興奮地推開門,又撲了個空。
辦公桌上靜靜放著一隻沒有落款,還未折好的千紙鶴。
宋余杭小心翼翼捧了起來,護在懷裡。
“是你折的對嗎?你一定還在的對嗎?”她看著這隻藍色的千紙鶴,一拍腦袋,衝出門去。
“對了,閣樓,閣樓,她一定在那裡。”
這裡是林厭的秘密基地,常年鎖著。
宋余杭沒有鑰匙,就用肩膀拚命撞著木門,從頂上落下些灰塵來,把漆黑的發染成了灰白色。
她的肩膀生痛,很快就磨破了皮,薄薄的布料沁出了血跡來。
宋余杭泄了力,跌坐在地,咬著牙,痛徹心扉。
“好,你不出來是吧?那我,我就……”她四下看了看,從地上爬起來。
“我就把你最心愛的衣服都扔掉,還有你的化妝品,你櫃子裡的酒都倒掉,還有你的千紙鶴……”
“你都不要……不要了嗎?”
久久等不到回答的宋余杭像個得不到心愛玩具的孩子一樣開始撒潑耍賴,蠻橫無理地在她家搞著破壞。
她翻亂了她的房間,把衣帽間裡的衣服扔到了地上,從酒櫃裡取出了昂貴的紅酒打開來一邊喝一邊倒,被嗆得連聲咳嗽。
她流著淚,靠坐在了櫥櫃上,看著這一地狼藉:“你連我……也不要了嗎?”
那個夜晚,她數不清樓上樓下跑了多少趟,數不清開了多少瓶紅酒,數不清流了多少眼淚。
直到最後,拿鐵錘砸開了閣樓的門,依舊是空無一人。她精疲力盡,就這樣抱著一個酒瓶,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睡了過去。
次日清早,宋余杭頭痛轉醒,看著這滿地狼藉,又後悔不迭。
“對不起,對不起,厭厭,得趕快收拾好,不然她回來看見一定會不開心的……”
她嘴裡振振有詞,去撿散落在門口的衣物,猝不及防間被一雙皮鞋踩住了,拿不起來。
她順著筆直的褲腿看上去,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對方西裝革履,製服整潔,胸口佩戴了檢徽,衝她伸出了證件。
“江城市人民檢察院,依法查封已故江城市公安局技偵科法醫林厭名下財產,請不要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宋余杭懵了,看著他的嘴一開一闔,說的什麽也聽不清楚,她只聽見了“已故”兩個字。
她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揪著對方的衣領吼:“已故?!已故是什麽意思,你他媽的給我說清楚?!!”
她披頭散發,渾身酒氣熏天的,誰也沒認出來這是昔日意氣風發的宋余杭,宋大隊長。
幾個法警見她動手,衝了上來攔人。
宋余杭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清點了林厭的財物,從家裡往外搬著東西。
她的名牌包包,奢侈品衣物,昂貴的高跟鞋,窖藏紅酒……
甚至是一些小物件。
不小心碰倒的花瓶,一起買的燭台,擺件,扯亂的桌布,以及拽倒的鞋架,掉在地上的情侶拖鞋,上面毛絨絨的兔子耳朵被踩來踩去,髒掉了。
宋余杭目呲欲裂,歇斯底裡吼著:“別碰它,別碰它啊!你們住手,快住手!”
幾個法警險些按不住她,混亂之中也不知道是誰踹了她一腳。
宋余杭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掙扎著,拳頭如雨點般落了下來。
幾個工作人員複又上了樓,從樓上往下來抬著家具,林厭的健身器材,桌椅……
她一眼就看見走在最後的那個人手裡捧了幾個玻璃瓶,裡面裝的滿滿的都是她的千紙鶴,正試探著下樓。
宋余杭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咬著牙爬了起來,又踢又踹,又撕又咬,衝出了包圍圈,捏著拳頭就砸了過去。
“我說了,讓你們別碰它!”
工作人員被打了個猝不及防,鼻血飛濺,尖著嗓子嚎:“瘋子,瘋子,還愣著幹嘛,把這個瘋女人給我扔出去!”
幾個人高馬大的法警複又上來撕扯她,宋余杭從他懷裡奪過了玻璃瓶,抱得死死的,任由別人拳打腳踢怎麽搶也不撒手,最後被連人帶瓶一起扔出了門外。
她磕到了台階上,鼻青臉腫,玻璃瓶摔碎在了馬路上,花花綠綠的千紙鶴散落了一地。
這是林厭的夢想,林厭的希望,她對法醫學的熱忱,和對逝者的敬畏之情。
也是她的一顆破破爛爛卻纖塵不染的赤子之心。
現在這顆心就躺在馬路上,摔在泥濘裡。
宋余杭瘋了,撲過去用手圍著,用衣袖攏著,把她沾了塵土的夢想又一一撿了起來。
瓶子摔碎了,不能再裝了,她就塞進了自己兜裡,衣服上兩個兜全部裝得鼓鼓囊囊,褲兜也塞得滿滿當當的。
宋余杭一邊哭一邊撿,實在沒地方裝了就捧在手心裡,她膝行著,一邊走一邊掉。
有的落到了苗圃裡,沾滿了泥土,她撿起來吹乾淨,扒掉上面的泥,小心翼翼揣進懷裡。
一輛車過,揚起的塵土迷了視線,手裡的千紙鶴又被風吹了出去。
宋余杭忙不迭去撿,早有一隻手替她拾了起來。
她喜出望外看去:“林厭,你回來了——”
笑容逐漸僵在了臉上。
驚蟄穿著一襲黑衣,戴著鴨舌帽,遮去了那一頭誇張的紅發。
他從身後摸出了熟悉的物件,遞給她。
一句話就讓她淚流滿面了。
“小姐的遺物,物歸原主。”
修複好的機械棍經過一番苦戰斑駁得不成樣子,棍尖彎了,噴好的漆又掉了,上面暗紅色的,是血跡。
宋余杭沒伸手接,她咬著牙,紅著眼睛,森森道:“遺物是什麽意思,你說清楚。”
驚蟄有一張混血兒的臉,不過不愛笑,也不大喜歡說話,那張臉上慣常地沒什麽表情,此刻卻稍稍斂下了些眸子,眉頭蹙起來。
宋余杭從他的表情裡讀到了一絲難過。
“你說啊!遺物……是什麽意思?”她把“遺物”兩個字咬得很重,說出口的同時心都在滴血。
驚蟄又把棍子往前遞了一點:“我按照她的吩咐把人送到醫院再折返回去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橋面上只剩下了這個。”
“後來我趕到醫院的時候,搶救也結束了……”
宋余杭活了下來,林厭卻因傷勢過重搶救無效而去世了。
驚蟄略頓了一下,宋余杭已經撲了上來,死死抓著他肩膀。
那眼睛裡全是血絲:“你騙人!你胡說!她答應過我會好好活,會好好活!”
驚蟄撥開她的手,退後一步。
“我見過她,太平間裡。”
一句話令宋余杭如遭雷擊,她踉蹌退後兩步,眼前一黑,剛想開口說些什麽,急火攻心,連聲咳嗽著,淚水簌簌而落。
她捂著唇,星星點點的血跡濺上了病號服。
驚蟄似有不忍,虛扶了她一把:“你得去醫院。”
宋余杭擺手把人撥開,她搖著頭,兀自掙扎。
“我不信,不信,你們都是在騙我,騙我……”
驚蟄:“小姐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只聽命於她一人,我不會騙你。”
宋余杭抹掉唇角的血漬,搖頭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
“呵呵……哈哈哈……我不信……我不信……我誰也不信……除非她親自來跟我說她不想活了……她答應過我她不會輕易尋死的……她答應過我會和我結婚的……”
驚蟄見她這個樣,知道多說無益,把機械棍輕輕放在了她身邊,點頭離去。
“小姐很久之前跟我說過,說她喜歡上了一個人,一個叫宋余杭的女人。”
“她說她活著的目的只是為了復仇,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所以不敢動心。”
“宋小姐,我想她……真的很喜歡你。”
“往後若有需要,驚蟄隨叫隨到。”
***
驚蟄走後,她一個人也不知道在這坐了多久,直到路邊有好心人遞來紙巾。
“小姐,沒事吧?”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哭。
“沒、沒事。”宋余杭勉強笑了一下,淚又湧了出來,她跌跌撞撞起身,掀開自己的衣角,把掉落在地上的千紙鶴全部包了起來,就這麽一瘸一拐,失魂落魄往家裡走。
她沒有手機,身上也沒帶錢,打不到車,就從白天走到了黑夜,從郊區走到了市中心,還穿著從醫院出來時的那件單薄的病號服,在早春寒的天氣裡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臉色慘白,嘴唇青紫。
走回家的時候,腳上已經磨起了血泡。
宋媽媽心疼地把人迎進了溫暖的房間裡,都快哭了出來:“你跑哪兒去了你,再找不到你媽媽都要報警了。”
宋余杭的眼淚早就被風吹幹了,扯起唇角笑:“媽,給我找個玻璃瓶。”
宋媽媽看著她這一大兜的千紙鶴不解其意,卻還是替她拿來了東西。
宋余杭一個個放進去:“一千,一千零一,一千零二……”
直到渾身上下所有的千紙鶴都放進去了,她忽地滾下淚來。
“完了,還少了這麽多,林厭回來,一定會怪我沒有保管好她的東西的。”
“余杭……”宋母似是想安慰她。
她卻又似沒事人一樣站了起來。
“媽,我去洗澡。”
說著,渾渾噩噩往浴室走。
打開花灑,把浴霸開到了最大,汙水從頭上往下滾,宋余杭腳邊的地磚上滲出了淡紅色的血跡。
她顫抖著,緊緊抱住了自己,在安靜密閉的環境裡終於能放任自己嚎啕大哭了。
宋媽媽在外面聽得心如刀絞。
那個澡她洗了很久,直到深夜,直到身上都泡起了皮,直到傷口被磨破的地方腫脹,翻出了白花花的肉。
宋余杭才穿著拖鞋往外走,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宋母和季景行都還沒有睡。
她們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等她。
宋余杭埋著頭往過去走:“姐,我睡我哥的房間。”
宋母拍了拍身邊的位置:“余杭,過來坐。”
季景行也強撐起了笑容:“是啊,小唯也睡了,我們聊聊。”
宋余杭沒動,看著她們一臉小心翼翼緊張兮兮的表情,苦笑:“姐,當初我哥……你有想過跟他一起去了嗎?”
季景行點頭又搖頭:“想過,可是還有小唯,還有我父母,媽,你,我不能這麽做。”
“那不就是了,我也是一樣的。”宋余杭眼眶發熱,又情不自禁掉下淚來。
今天回來的路上她有無數個瞬間想要走進洶湧的車流裡,可是想起她勸林厭的那些話,她忍住了。
她的這條命是她用命換回來的,她如果真的這麽做了,到了陰曹地府相見。林厭估計會跳起來狠狠甩她一巴掌,把唾沫星子噴到她臉上,大罵她沒出息,是個窩囊廢,並且老死不和她往來。
宋媽媽顫顫巍巍站起來,拉過女兒的手,把人摁到了沙發上坐著,眼含熱淚。
“媽知道,厭厭是個好孩子……她若是在天有靈,一定也希望你好好活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宋余杭哽咽出聲,撲進了媽媽懷裡:“媽,我活著,可是我已經死了。”
“媽知道,媽知道,都會好的,啊,都會好的……”宋母老淚縱橫,也拉過了一旁淚眼婆娑的季景行擁進了懷裡,輕輕拍著她們的背。
“不管是你,景行,還是小唯……都會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啊……”
在媽媽的懷裡,她終於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暖。
她知道即使是為了這些愛她的家人,為了幕後黑手還沒有水落石出,她都應該好好活下去,可是她的心就好似缺了一個好大的口子,呼呼漏著風,刮得她五髒六腑都疼。
並且這種疼將會伴隨她一生。
宋余杭知道,她再也不會好了,再也不會。
***
宋余杭把自己在黑暗的房間裡關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後,用媽媽的手機給驚蟄打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她,啞著嗓子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埋在哪,我要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