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那輛車還跟著你。”
林厭舉著手機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 她今天著實沒心情再跟人周旋, 扯了一下唇角, 吐出冰冷無情的句子。
“做掉。”
電話掛掉之後,從拐角的山路裡開出來一輛黑色桑塔納, 和她乘坐的出租車擦肩而過。
林厭靠在椅背上,視線漫無邊際飄向了虛空山野, 手卻逐漸捏緊了手機。
“小姐, 泰安精神病院到了。”林厭從錢包裡甩出幾張票子, 推開車門下車,腳步匆匆一路小跑著進了醫院。
早有醫生在門口侯著了, 引著她往樓上走, 一臉歉疚:“小姐,病人突然發作誰都近不了身我們這才跟您打了電話……”
林厭健步如飛,幾乎是在跑了,她壓下心中火氣:“多長時間的事了, 為什麽現在才通知我?你們是怎麽看顧的?現在情況如何了!”
精神病院不大,三層高的小樓, 穿過二樓冗長的走廊,最裡面的那間裡住著一個特殊的病人。
平時禁閉的鐵門大開著, 林厭一個箭步衝了過去, 手剛扒上門框, 就看見一個藍白色的身影朝她撲了過來, 手中寒芒一閃而過。
旁邊醫生臉都嚇白了:“林小姐, 小心!”
林厭側身往後一躲,剪刀貼著她的胸口擦了過去,面前頭髮花白佝僂著腰的老人嘴裡振振有詞,拿著剪刀嘟囔著又轉了回去。
“初南,初南……”老人一邊說一邊摩挲著手裡泛黃的照片,貼上臉頰又怕被別人看見小心翼翼塞回懷裡,隔會兒又拿出來看看,周而複始。
她一邊說,拖著蹣跚的步子,腰上掛著尿袋,一走一漏,渾濁的黃色液體就順著褲子往下淌。
再一次從旁人口中聽見這個名字,林厭也瞬間紅了眼眶,掌心緊握成拳。
她仰起頭似要把苦澀全部咽回去,再三深呼吸後輕輕往前走了一步,喉頭微動,喚她的名字:“陳阿姨……”
被叫做“陳阿姨”的人掀開被子,把枕頭全部扔到了地上:“初南,初南你在哪呀……不要和媽媽玩捉迷藏了……”
她扶著床顫顫巍巍俯下身,床底空無一人,老人渾身哆嗦著站起來,嘴唇翕動,微微紅了眼眶,又去摸索別的地方。
“初南,別躲了……你快出來呀。”
不大的房間裡隻擺了一張床,一個衣櫃,連張書桌都沒有,一覽無余。
老人轉來轉去,一無所獲,尿液已經濡濕了半條褲子,她也渾然不覺,隻撫摸著懷中的那張紙,神色溫柔。
“初南呀,該回家吃飯了,媽媽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燒魚,吃完飯咱們去踢毽子去。”
“初南呀,牛奶放你書包裡了,記得喝。”
“初南呐,天黑了,該睡覺了,媽媽給你蓋被子。”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自己的衣服把人遮得嚴嚴實實,還像哄嬰兒一樣抱著那張照片輕輕顛著,原本拿在手裡的剪刀放在了床上。
林厭往前湊近了一步,老人恍若突然被驚醒,神情變得有些不可捉摸。
她又把那張照片拿了出來,盯著她看:“初南呐,天亮了,你怎麽還不回來呀?”
林厭咽了咽口水,想要湊過去安撫她:“陳阿姨,初南她已經……”
老人歪著脖子看她,神情陌生,也像是在透過她看身後的一群人。
林厭的身後只有雪白的一堵牆。
“喂,江城市公安局,陳初南的家屬嗎?您女兒的遺體找到了。”
“很抱歉,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法醫和痕檢部門都盡力了……”
林厭在她的眼中化成了光怪陸離的光線,一會張牙舞爪,一會碎成了碎片。
說記是遺體其實也不過就是躺在解剖台上的一堆爛肉。
她透過那遙遠的光陰看到了過去,她看見了那晚殯儀館裡慘白的燈光,她看見了自己嚎啕大哭癱軟在地,也看見了自己跪在警察面前抱著人家的腿不撒手求著他們盡快破案。
一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
三個月過去了。
……
她日日夜夜徘徊在市公安局門口。
一年過去了。
她去上訪,被人趕了出來暈倒在大街上。
兩年過去了,她發給省公安廳、紀委、監察部門的舉報信猶如石沉大海。
三年過去了,她賣了房子,淪落街頭,與乞丐為伍,走哪懷裡都揣著一疊尋人啟事。
她就這樣捧著個破碗,杵著一根棍子,穿著一雙露腳趾的布鞋,走出了江城,走出了濱海省,走遍了大江南北。
五年過去了,她瘋了。
那雙渾濁不堪的眼睛裡滲出了淚花,拿著剪刀顫顫巍巍起身,一步步逼近林厭:“是你……是你……是你殺了她……”
“還有你們!”她拿剪刀在空中胡亂比劃著,林厭往後退著,用眼神示意其他人趁這個機會趕緊把人摁下來。
“陳阿姨……”她嗓音晦澀,啟口艱難,再三克制情緒才讓自己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來。
“您先把剪刀放下,我帶您去找初南,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在她接近陳阿姨的同時,幾個醫護人員也從背後悄悄繞了過去,她似有所覺,猛地一轉身,剪刀雪亮的刀鋒就衝著醫護人員的臉比劃了下去。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千鈞一發之際,林厭暴起,直接從身後死死拖住了她的腰,把人拽回來。
老人掙扎著,哭嚎著,嗓音淒厲無比,那尖利的剪刀嘴就一下一下朝著林厭的手背扎了下去。
她沒躲也不想躲,任由鋒利的剪刀在自己的手背上開了幾個小洞。
趕上來的醫護人員七手八腳把人摁倒在地,一支鎮靜劑下去,老人終於安靜了。
林厭從地上把人輕輕抱了起來放上床,她力氣不大,但陳阿姨特別輕,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
醫護人員替她換上乾淨的衣物和被單,林厭轉身闔上了門,下屬遞過來紙巾。
“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她低頭端詳著自己還在往外滲血的手背,心想:這點痛比起陳阿姨,比起初南來,又算的了什麽?
“平時都好好地,怎麽突然會……”下屬話還未說完,就被林厭冰冷的目光駭得嚇住了嘴。
那種眼神和剛剛裡面的那個人揮舞著剪刀亂捅一氣的時候十分相似。
他毫不懷疑他再多說一句就會被人擰斷脖子,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額上冷汗津津。
“滾”
他如釋重負,微微鞠了一躬快步離去。
走廊裡只有寂靜的風。
林厭靠著牆根滑坐了下來,把頭埋進了臂彎裡,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今天……是初南的生日啊。”
***
一室噤若寒蟬。
宋余杭帶頭站在前面承受馮局的唾沫星子。
“都是飯桶!飯桶!一整個刑警隊叫人家耍得團團轉,沒抓到人也就算了,連人家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納稅人的錢就養了你們這幫酒囊飯袋!!!”
馮建國越說越是個氣,桌子拍得震天響:“平時訓練的時候一個個耀武揚威的,老子天下第一難逢對手,把你們那吹牛B的功夫拿出來一星半點兒也不至於輸得這麽難看!”
被黑衣人打傷的那兩名隊員至今還躺在醫院裡,一個肝挫傷,記一個頜骨碎裂。
宋余杭動了動嘴唇,什麽話也沒說微微低下了頭,作為刑偵支隊副隊長,行動總指揮她難辭其咎。
“馮局,您別生氣,別生氣,注意身體,當務之急還是破案要緊。”張金海想要扶著人坐下被人一把拂開了,馮建國雖然面上拒絕了他的好意但也不可能真的做的太過,還是接過來了他手中的茶杯,抿了一口給自己消消火。
“指紋比對的怎麽樣了?毒物分析出來了嗎?”
方辛戰戰兢兢從隊伍裡站出來:“啊……比……比對好了……針筒上確實只有李詩平一個人的指紋,現場也沒有發現第三個人的指紋、足印和血跡。”
另一個助理法醫也站了出來道:“初步判斷死者孫向明為氰化物中毒,死亡時間為上午十時左右,屋裡開了空調,實際死亡時間可能比這個還要早一點,而另一位死者李詩平的口腔裡則檢測出了殘余的砷化物,俗稱砒霜,劇毒。”
“現場有打鬥的痕跡,死者孫向明左手腕上臂下均有大范圍擦傷,經鑒定與門口側面上的擠壓痕保持一致,從木屑裡也檢測出了他的皮膚組織。”
“死者李詩平左側頸部皮膚上留有四個不太明顯的扼痕,右側一個,左右扼痕均與孫向明的指紋相符合,從李詩平的指甲裡也提取出了衣物纖維,經鑒定與孫向明身上穿的睡衣是同一件。”
“因此我們認為,死者孫向明與李詩平發生了激烈的搏鬥,李詩平在搏鬥中處於下風,但千鈞一發之際還是把裝有氰化物注射液的針筒扎進了他的脖子裡,一擊致命。”
“而李詩平身上除了孫向明留下的扼痕外,並無其他體表傷痕,初步推斷為……自殺。”
馮建國揉了揉眉心,隻覺得焦頭爛額:“那現場出現的那個黑衣人怎麽解釋?”
宋余杭動了動嘴唇,嗓音喑啞:“現場處理得非常乾淨,就連門把手都被人擦過了,要不是我們出現的及時,這根本就是一樁蓄意報復仇殺後畏罪自殺的戲碼!此人有豐富的反偵查意識,是個老手,或者……”
根本就是警務工作人員!
她後半句話沒說完,馮局揮了揮手,示意人都散了。
宋余杭跟著其他人往出去走,馮建國抿了一口茶水,叫了她的名字。
“宋余杭留一下。”
***
技偵辦公室。
方辛倚著桌子站著,手裡端著卡通瓷杯,還在想著丁雪那個案子:“死因真是遲發性溺水啊?”
段城仰面躺在椅子上,手裡舉著外封是公務員考試用書,內裡是一本花裡胡哨的泳裝雜志。
“那還能有假,畢竟是林法醫做的鑒定,在濱海,不,全國也是有名的權威。”
方辛抿了一口奶茶,眼神也有點悵然:“那倒是,就是挺可惜的,你說在生命最後的幾個小時裡,她都那麽痛苦了,還惦記著從前和李詩平見面的地方,這得是多大的執念呐。”
也許做刑警的人總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參與別人的人生,從細枝末節裡感受辛酸苦辣,然後有某一個瞬間人類共情的本能也能讓他們體會到受害者的痛苦,盡管,也只是一點點,也足以讓年輕的心難以平靜。
她說完這話之後,幾個人都沒再吭聲,鄭成睿也放下了手裡正在啃的雞腿,抬頭看向了窗外雨水順著芭蕉葉子滴下來砸在了窗欞上。
“其實我倒是覺得”他打了一個飽嗝:“這個案子也給我們上了一課,情殺不止是只有男女之情,同性之間也有可歌可泣的愛情。”
段城一聽這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去捅他圓鼓鼓的肚子:“誒老鄭今天是怎麽了,化身情聖啦?”
沉悶的氣氛被打破,鄭成睿一把拂開他的手:“去去去,什麽老鄭老鄭的,叫鄭哥!”
記
打鬧之間段城的書掉到了地上,方辛撿起來舉著那本花裡胡哨的雜志:“誒就你這樣的也想考公務員啊,讓我看看這是什麽,唔,蒼井空、吉澤明步……”
她話音未落,段城紅著臉一把搶了回來,揣寶貝一樣揣回懷裡,嘴裡嘟嘟囔囔的:“我也不想考公務員啊,我就想在我們那的小縣城當個攝影師,混吃等死。”
“你呢,要是不當警察的話想做什麽?”
方辛琢磨了一會,搖搖頭:“可能已經結婚了吧,老鄭呢。。”
鄭成睿從電腦裡抬起頭來,推了推眼鏡:“程序員吧,寫寫代碼,就是那種一鍵錄入網上所有美女照片……”
段城一臉興奮地撲了過去:“鄭哥,你是我親哥!”
“……”
***
“說說吧,為什麽懷疑林厭?”只有兩個人的時候,馮局說話反倒是溫和多了,示意她坐。
宋余杭落座在沙發上,盯著面前的一次性紙杯:“我……”
“趙廳是你的老師,也對我有知遇之恩,當年的他就坐在我現在的位置上,他是咱們江城市局走出去的廳長,你今天丟的不是一個人的臉,是整個刑警隊,整個市局,丟的他老人家的臉!”
這番措辭比起罵她酒囊飯袋更讓人無地自容,宋余杭搓了搓臉,把額前碎發捋上去,深吸了幾口氣平複呼吸。
“是我的錯。”
“我在趙廳手底下當片警的時候,每次開會他必強調,破案不能想當然,似是而非,一定要拿事實說話講道理擺證據,我們是公安警察,不是土匪!”
“孫向明的死你負一半責任,要是沒有抓了放放了抓的那一遭說不定也不會打草驚蛇,現在李詩平也死了,這下好了本來以為破案了又多出來個黑衣人。”
馮局一臉恨鐵不成鋼,食指屈成節狠命敲著桌子:“宋余杭啊宋余杭,你現在又想當然地認為林厭就是那個黑衣人,道理呢,證據呢?你知道林厭的父親是什麽人嗎?她又是什麽人嗎?”
“你信不信你前腳剛抓了林厭,後腳市委一個電話就能打到我的辦公桌上,辦案不能摻雜私人情緒,你是老刑警了,怎麽還犯這種低級錯誤呢!”
面對他的苦口婆心,循循勸導,宋余杭也只是埋下了頭,那雙眼睛通紅,似在隱忍,但終是什麽也沒說。
她說不出口。
她往常也不相信什麽神乎其神的直覺啦推理啦,她隻信自己搜集到的證據,符合邏輯的假設。
但是林厭是個意外。
她也不知道這種直覺來源於何處,她就是隱隱有一種熟悉感,林厭和那個黑衣人脫不了乾系。
而且,那個黑衣人是兩個人。
彼時的她尚沒有想明白一件事,所謂直覺一定是建立在對對方有一定了解的基礎上的,她知道她會那麽做其實潛意識裡也折射出了自己的內心。
換做是她,不一定不會那麽做。
天才和瘋子不一定只有一步之遙,但兩個相似的人才有那麽一絲絲的可能揣測到對方的內心。
就像照鏡子,鏡裡鏡外或許換了環境,但歸根究底都是一個人罷了。
最後起身離開的時候,馮局又叫住了她:“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麽要把林厭調到咱們市局嗎?”
宋余杭扶著門把回身,眼裡都是血絲,幾天不眠不休下來人也很憔悴。
她啞著嗓子:“為什麽?”
“林厭這樣的人要是不能成為朋友就是敵人,她是一把殺人見血的刀,你就是最好的鞘。”
***
“小姐,喝點什麽?”她的目光漫無邊際飄過展示板上形形色色花花綠綠的酒水飲料。
見她猶豫不決,酒保熱情地做著記推薦:“長島冰茶今日特價,由伏特加、白朗姆、龍舌蘭等精心調製而成,特別適合女士飲用!”
宋余杭茫然地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聽不清他說什麽。
見她沒反應,酒保又換了另一種酒指給她:“小姐要不要嘗嘗我們店的招牌莫吉托,在白朗姆酒裡加入青檸、薄荷與碎冰,口感很是清爽——”
她什麽也沒聽清,就聽見了一個單詞——MOJITO。
她莫名想起那天晚上在藍迪酒吧,林厭把玻璃杯塞進她手裡,一撩頭髮的風情萬種。
她隨口問:“這什麽酒?”
對方嫣然一笑,答:“莫吉托。”
酒保還在喋喋不休:“特別適合自由不羈的靈魂……”
宋余杭從錢包裡掏出錢遞過去:“就這個。”
***
店門口的風鈴叮鈴作響,男人收了雨傘推門而入,徑直走到吧台前要了一杯深水炸彈。
酒保看著他端著酒往剛剛神思有些恍惚的那位女士桌邊走去。
男人往身後看了一眼,見只有一個小酒保在好奇地探頭探腦便把雨傘靠在了桌邊,在宋余杭對面坐了下來。
“你怎麽——”宋余杭抬眸,男人已經把鴨舌帽摘了下來,頭上纏了一圈雪白的紗布,邊角隱隱滲出血跡來。
她頓時捏緊了手中的酒杯。
男人又把帽子戴了回去:“是職業殺手,我撿回了一條命。”
宋余杭咬牙切齒:“我還真是小看她了。”
男人抿了一口杯中酒,帽簷壓得極低看不清面目:“對方警覺性很高,身邊高手如雲,我已經暴露,不適合再跟了”
宋余杭隻覺得從這清冽的酒香裡嘗出了苦澀,她不甘心但又暫時拿她無可奈何。
“辛苦了,好好休息。”
這是她合作多年的線人,宋余杭從兜裡摸出一疊錢遞了過去。
男人接過來收進自己包裡,他不能待太久,準備離開了。
起身的時候宋余杭看見他微微彎了一下唇:“你好像從沒在工作時間喝過酒。”
宋余杭一怔,把杯中殘冰晃得咣當作響。
“休假了。”
男人不再多說,背著雙肩包大踏步離去。
在他走後,宋余杭攤開掌心,一片薄薄的布料已被揉得皺皺巴巴。
這是她從黑衣人身上撕下來的,她並沒有將它作為證物交給警方,而是自己貼身保存了下來。
此刻舉起右手湊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氣。
酒精帶來的溫度也沒能融化她眸中的堅冰。
林厭呐,林厭。
你究竟還能帶給我多少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