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出去不遠, 身後隨即傳來了打鬥的聲音。
林厭停下腳步, 扶著樹喘著粗氣, 從兜裡摸出了手機, 抹去上面的雨水,打算找人來幫忙。
可是能找誰呢?
歡歌夜總會的人?別開玩笑了,毒販為什麽要冒死前來救一個警察?
為了保持臥底行動的絕密性, 她沒有保存任何人的聯系方式,包括馮建國, 此時此刻只能打電話報警。
林厭捏著手機在林中轉了一圈,密密麻麻的樹木遮蔽了天日, 辨不清方向, 更是沒有顯著的標志物。
就算報警, 警察一時半會也找不到這裡, 更重要的是,警局內部有鬼, 她露面也就相當於暴露在了那人眼前,再把消息透露出去。
她和宋余杭就是一個早死一個晚死而已。
不, 不能報警。
林厭死死攥著手機,渾身也濕透了, 嘴裡振振有詞。
“想想辦法, 想想辦法……”
她話音未落,一聲嘹亮的槍響劃破了夜色。
林厭心裡一驚,倉促回頭,手機掉在了地上:“宋余杭!”
劈裡啪啦的雨聲掩過了她略帶哭腔的嘶吼。
宋余杭從落葉堆裡爬起來, 那一槍打在了她旁邊的樹上,木屑紛飛。
趁著黑衣人怔忡的功夫,她揚起了一把帶沙子的樹葉,身形隨之而動,一腳踹在他膝蓋上。
男人跌了個狗吃屎往前一撲,宋余杭抓住他持槍的一隻手往懷裡一帶,三下五除二繳了械,隨即一個乾淨利落的棍把攻擊,胳膊肘狠狠砸在了他的腦袋上。
男人當場啐出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宋余杭連續幾個戳棍,棍尖死死點在了他的腹部,抓著他往後退。
樹葉紛紛而落,男人後背抵著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口吐鮮血,死死抱住了她的腰,想要把人抱摔過去。
從眼下的光景來看,宋余杭略佔上風。
林厭定了定神,覺得不能再耽擱了,她準備撿手機冒著暴露的風險聯絡驚蟄的時候,突然怔住了。
大雨裡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離她很近。
她輕輕撥開了面前的灌木叢,頓時瞳孔一縮。
兩個彪形大漢穿著雨衣手裡拿著槍,在叢林裡搜索著什麽。
這個時間,這個節點,又有武器在身,不難猜到他們是幹什麽的。
一個人尚且能應付,兩個人,三個人呢?
林厭回頭看了一眼,捏緊了自己的手機。
宋余杭,危險了。
怎麽辦?
那兩個人還沒有發現她,她只要腳步聲放得輕一些,悄無聲息繞過他們,就能避開殺身之禍。
可是……
宋余杭呢。
好不容易再見面,就是死期嗎?
林厭驀地咬緊了下唇,心中仿佛有一把鈍刀子在磨一樣。
半晌,她似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一般,抹去手機上的雨水,拚命按著撥號鍵,可是卻發現,由於在雨水裡泡了太久,屏幕失靈了。
林厭暗罵一聲:艸!
眼看著那兩個人往這個方向走來,即將發現宋余杭的時候,林厭想也未想,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把那廢鐵一樣的手機扔了出去砸在他們腳邊,隨即朝著宋余杭相反的方向轉身就跑。
瘦弱卻靈活的身形如穿梭在叢林裡矯健的麋鹿,馬上就引起了那兩個人的注意,黑衣人紛紛抬腳跟上。
雨夜裡槍口冒出了火花。
林厭離地起跳,子彈打散了她腳下的泥土,整個人一頭扎進了灌木叢裡,樹枝刺藤劈頭蓋臉而來,刮得她臉頰生痛。
虧的這裡是下坡的地勢,她得以連滾帶爬往下逃命,不然怎麽也是跑不過兩個身強力壯的成年男性的。
宋余杭聽見林中槍響,微微晃了一下神,隨即就被對方一拳砸中了下頜。
她仰頭倒退了幾步,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抹了抹唇角,眼神躍躍欲試,複又抄著機械棍撲了過去。
得趕快結束戰鬥趕過去看看。
裴錦紅可是重要人證,還不能死。
她打定主意,出手便是十足的狠辣。
身後兩個人如鬼魅般如影隨形。
林厭已記不清跑出去了多遠,她跌倒複又爬起來,掙扎在泥漿裡。
她只知道自己離宋余杭越來越遠了,卻離死亡越來越近了。
胸腔裡劇烈跳動的心臟感覺隨時都會跳出嗓子眼,而唇齒裡的血腥味也越來越濃。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疲於奔命,那兩個人已經不開槍了,轉而步步緊逼,猶如貓捉老鼠一般逮著她玩。
林厭“呸”地一口啐掉嘴裡的沙子,聽見腳步聲近在咫尺,又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往前跑。
那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左邊的人打了個手勢,右邊的立馬沒入了林中從另一個方向開始包抄。
他們決定收網了。
而這一切林厭一無所知。
長時間的奔跑讓她的體力迅速流失,寒冷又加重了這種狀態。
她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手腳逐漸提不起一絲力氣。也許是雨下得太大了,打在身上甚至有一絲疼痛的感覺。
林厭扶著樹,不時跪倒,又掙扎著爬起來往前跑,視線開始模糊不清。
她想,自己終究不是個偉大的人,在公理正義之間選擇了宋余杭,雖然,她的身上背負了沉重的使命,她也曾答應過馮建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終究是要食言了。
她模模糊糊想著,再一次跌倒在了泥水裡,虛弱地連手指都抬不起來。
要……結束了嗎?
林厭手伸進了落葉堆裡,摸到了一塊石頭,攥進了掌心裡,磨得生痛,以此來刺激自己神志清醒。
沒等她徹底回過神來,腰上一陣劇痛,被人踹翻過身去,眼前一黑,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黑衣人抓著她的頭髮把人提了起來。
“我還以為有多厲害呢——”
他話音未落就戛然而止了,似看見了什麽不可置信的事一般,眼中升起了一抹恐懼。
“鬼?鬼啊!”
略顯尖利失真的嗓音在雨夜叢林裡猶為可怖。
林厭彎起唇角笑了一下,眼角的淚痣被雨水衝刷得愈發鮮豔了。
她趁他失神的時候,舉起右手的石塊狠狠砸向了他的眼睛,而不是腦袋。
砸後腦杓她的力氣不足以讓他斃命,砸眼睛卻足以讓他在一瞬間裡失去反抗能力。
這是出於法醫本能的考量。
林厭也確實做到了快、準、狠,彌補了力量上的不足。
男人慘叫一聲,捂著臉後退,從指縫裡滲出了鮮血。
林厭扔了石頭爬起來就跑,卻又撞上了一堵結結實實的人牆。
另一個黑衣人及時趕到了,結結實實甩了她一個耳光,把人搡倒在地。
“慌什麽,這世上哪來的鬼,我倒要看看……”
他扯起她的頭髮,一隻手如鉗子一般死死掐住了她的下頜,掰過臉來也是一怔。
太像了,尤其是眼睛。
林厭有一雙讓人過目不忘的含情眼,這是別人怎麽也模仿不來的。
黑衣人怔忪,又用手去撕扯她的臉頰,分明是結結實實的肌肉和骨骼,並沒有什麽易容面具之類的東西。
而那手下掐著的皮膚分明是溫熱細膩的,能感覺到血液流動,並不是個死人。
那被林厭傷了眼睛的男人跌跌撞撞爬過來,指著她的臉嘶吼。
“不是鬼是什麽,她早就死了!世上怎麽可能會有人長的這麽像!”
這兩個人不僅認識她,還見過她,能說出這樣的話說明也見過她的死狀。
林厭心裡咯噔了一下,如墜冰窟。
想殺宋余杭的人是她熟悉的人,或者說是熟悉她的人。
她死死盯著面前這個人的臉,企圖看出一絲端倪來,但她見過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一時半會也沒能想起來他究竟是誰。
她這樣直白探究暗含了殺意的眼神反倒惹來了對方不快,抓著她的黑衣人抬手又是一個乾淨利落的耳光,直打的林厭偏過頭去,臉頰微微腫了起來,唇角溢出了血漬。
林厭把喉嚨裡的血痰咳出去。
黑衣人抓著她的頭髮,拿槍抵上了她的額頭。
“不管是誰,反正是和那個女人一夥的,就是敵人,殺了吧。”
反倒是被她傷了眼的那個男人猶疑不定。
“萬一,萬一真的是……”
萬一殺錯了人,林厭沒死卻被他們失手殺了,想到林舸即將爆發的雷霆之怒。
兩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抓著她的黑衣人手指撫上了她的臉頰,來回反覆撫摸著那顆淚痣,似在確認些什麽。
半晌,他抿緊了唇角道。
“驗身吧。”
林厭受過槍傷人盡皆知,不是什麽大秘密。
那傷了眼的男人猥瑣一笑:“真有你的。”
林厭背靠著樹,輕蔑地撇了一下唇角。
她還以為能有什麽新把戲呢,古往今來,無非就是對陷入困境裡的女性進行“蕩婦羞辱”,來達到人格和精神上的徹底毀滅。
可惜啊,她是林厭,不吃這一套,即使在這裡被羞辱,她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咬斷他們的喉嚨,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
妄圖用這種肮髒齷齪的手段來逼她就范,那他們就大錯特錯了。
“說,你究竟是誰?!”男人捏著她的下巴,惡狠狠地。
林厭微微偏過頭去,不答。
她眼角的余光瞥見他們身後松樹的樹冠無風卻晃動了一下。
林厭心底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她還活著,她來了。
至於為什麽躲著不出來,應該心裡也是有著相同的疑問吧。
也好,索性也讓她看個分明,讓她死心。
林厭不僅沒回答,在他又一次掰過她的下頜時,狠狠一口唾沫就啐了過去。
男人結結實實甩了她一巴掌,林厭眼前一黑,隨即傳來了裂帛的聲音。
單薄的夏衣被人粗暴地扯開了,露出透明的肩帶,以及肩膀上的紋身,卻沒有疤痕。
一朵曼殊沙華靜靜燃放在雪白的肩頭。
花朵纖長又美麗,花枝蔓延進了更深的地方去,惹人眼紅。
“真不是啊。”獨眼男人驚歎,隨即又有些慶幸,還好不是,要是小姐的話,他們今晚這麽對她,回去怕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不過,既然不是的話,那麽也就好辦的多了。
從前的林厭高高在上,睥睨眾生,哪輪得到他們染指,即使肖想卻是連正眼看她都不能,如今遇著贗品,雖說不是她,可也算是滿足了他有些變態的獵奇心理。
“哎,既然不是,她弄傷我一隻眼睛,人就交給我處置吧。”
男人讀懂了他眼底的興奮,略有些鄙夷地撒了手。
“隨便你,那邊應該也結束了,趕緊弄,完事過去還得收屍。”
在他湊上來上下其手的時候,林厭被人反綁在了樹上,她只是微偏了頭,暴露出了最脆弱的脖頸,牢牢看著那一片樹林。
以及藏在林中不知蹤跡的某個人。
宋余杭,你看到了吧,我不是她。
快走吧,求你了,千萬別出來。
林厭眼眶微紅,喉頭動了動,在心底默念著,感受到他要與自己交頸的時候,死死咬住了他一隻耳朵,隨後鮮血淋漓地撕扯了下來。
慘叫劃破了夜空。
就在那個瞬間。
林厭抬眸,她面前的樹動了,樹冠晃下來一陣微雨,地面上的落葉顫了顫。
獨眼男並未來得及發出第二聲慘叫,因為很快就被人卡住了脖子。
天空一陣驚雷,閃電的冷光劃過了她的眼角眉梢,帶來死一般的靜寂,那緊抿的唇角,凜冽的眼神,手臂上凸起的青筋和肌肉無一不在昭示著她未曾說出口的殺意。
林厭也從不曾見過這樣的她。
冷血的,嗜殺的,瘋狂的。
她無論何時何地出手總是留有余地,不像現在這樣,從樹上跳下來後就用機械棍卡住了對方的脖子,把人往後拖,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逼他窒息。
那獨眼男腳在地上剮蹭著,拚命掙扎,把落葉劃出了兩道痕跡。
宋余杭的手猶如鐵鉗一般死死卡住了他的命門。
她想她真的是瘋了,在看見她受辱的時候。
明明是該轉身離去逃出生天的,卻是瞬間一股熱血竄上了頭頂,想也未想就從藏身之地跳了出來。
等她看見她的時候,她總算明白自己為什麽這麽憤怒了。
她恍惚以為坐在那裡的是林厭,衣衫不整,披散著頭髮,雨水順著削瘦的下巴往下滑,眼角微紅含著淚,任人宰割。
她瘋了,也紅了眼,從喉嚨裡發出了咆哮。
直到一聲槍響,不遠處抽煙望風的男人也跑了回來,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宋余杭!”林厭失聲驚叫。
本能反應讓她下意識縮頭往後一躲,面前機械棍卡著的男人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血花四濺,黑衣人死不瞑目躺在了她腳邊。
林厭微微喘著粗氣。
宋余杭一個箭步滾了過來,手裡利刃已經出了鞘,割斷捆著她的繩子,把人推了出去。
“走!”
她知道自己應該走的毅然決然,再不回頭的。
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並下意識地勾住了她的衣角。
這樣的模樣和表情難免讓人想起從前的林厭在她即將起床上班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戀戀不舍,像一隻嬌軟的貓。
宋余杭心裡有一塊地方,像海綿吸飽了水一樣,微微陷了下去。
槍聲在耳邊響起來。
她抓住她的手,往自己懷裡一帶,抱著她順勢一滾。
子彈打飛了落葉,濺在了她們身上。
林中昏暗,一時之間“砰啪”作響,黑衣人也不知道打中了沒,看她們還在跑,下意識又是一槍,誰知道卻沒響。
沒子彈了!
他咬咬牙,沒等掏出彈夾來,就被側面撲來的人影踹翻在了地上。
宋余杭翻身而起,用體重壓住他,機械棍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她就一拳一拳又一拳,狠狠朝著他的面門砸了過去。
“你剛打了她三巴掌,這一拳就是第一巴掌,替她打的,還給你!”
宋余杭撕扯著他的衣領咆哮,拳勢如風,狠狠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黑衣人慘叫一聲,鼻血飛濺,隨即又被一拳打在了下頜上,牙齒崩落出去。
宋余杭殺紅了眼:“第二巴掌,也還給你!”
“第三巴掌,還給你!”她惡狠狠地咬牙,又是一拳砸在了他的眼窩上,眉骨凹陷進去,眼球迅速充血紅腫了起來。
宋余杭氣喘籲籲,手背上全是血,有他的,也有自己的。
黑衣人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機,知道不拚盡全力就是一個死。
他大吼了一聲,屈膝撞上她的腹部,把人彈飛出去,翻身而起,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
宋余杭也不甘示弱,抬肘砸他的腦袋,逼他松手,最終把人踹翻了過去。
不時有人倒下,不時有人站起,不時卡著對方的脖子,不時瞅準機會狠狠砸對方一拳。
兩頭野獸在叢林中互相搏命。
樹葉紛飛,泥水四濺。
宋余杭退後一步抹了一把被打出來的鼻血,又撲了上去,攔腰抱住他就是一個背摔,把人狠狠砸進了泥地裡。
黑衣人痛哼,嗆出了幾口血沫,卻在她過來抓自己衣服的時候,抄起一把泥沙糊向她的眼睛。
宋余杭被迫拿手防禦,被人當胸踹了過去,倒在了樹葉堆裡。
黑衣人欺身而上,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死死掐著她的脖子。
宋余杭目呲欲裂,手指徒勞無功地抓著地上的泥土,逐漸喘不過氣來,臉色慘白。
林厭在滿地枯樹枝裡抓到了她的那根機械棍,提氣大吼了一聲:“宋余杭,接住!”
機械棍穩穩掉在了她手邊。
宋余杭看她一眼,再看看窮凶極惡的黑衣人,硬是拚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抓起來朝著他太陽穴就是狠狠一棍子,用力之大徑直把人抽飛了出去。
她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一氣呵成使出了一套劈、甩、掃、撩的組合動作,招招要害,這是從前林厭拿棍時的必殺技之一。
她使得爐火純青。
林厭看得眼花繚亂,一時之間又有些熱淚盈眶,以及說不出口的甜蜜激動。
宋余杭跳起,最後一棍狠狠劈向了他的天靈蓋,重擊之下,黑衣人再無反抗之力,緩緩跪了下來,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宋余杭也渾身脫力,棍子從掌心滑落,人往後跪倒在地,緩緩躺了下去,享受著片刻靜謐。
天地間萬籟俱寂,雨停了,露出雲層後的一抹月亮。
宋余杭躺在泥水裡,偏頭看向她,彼此的眼中都有些劫後余生的喜悅。
她咬牙手撐在地上爬了起來,撿起機械棍,一瘸一拐走向她。
“走吧,我送你回家。”
宋余杭向她伸出手。
剛打完架的手上沾著血,掌紋清晰可見,骨節修長又分明。
林厭笑了笑,坐在地上沒動。
“腿麻了,起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