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余杭坐了下一班回程的客車回到了市區裡, 在客運站附近找了個公用電話亭, 四下看了看,拿起聽筒,轉動了號碼盤。
一個小時後。
午後的快餐館裡三三兩兩坐著顧客,宋余杭先回了趟家,草草梳洗後才拿著東西出來等她, 即使這樣, 臉上也有洗不清的疲憊,更遑論鼻青臉腫的, 額角還有傷。
方辛甫一見著她就小小地驚了一下:“宋隊……”
“沒事,過來坐。”宋余杭招手呼喚她,吩咐服務員上菜。
兩個人邊吃邊閑話家常, 等餐館裡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服務員也都進裡屋休息了。
宋余杭這才從兜裡掏出了兩個透明pvc袋, 放在桌上推過去,低聲道。
“我不知道還能找誰,思來想去也只有你能做了, 幫我驗一下這布片上的DNA和這發絲是否一致。”
那一縷棕色的頭髮自然是林厭的。
方辛瞠目結舌:“這是……”
宋余杭搖頭, 整個人憔悴得厲害, 眼圈烏青, 嘴唇乾裂。
方辛便不忍再追問:“行,我今天下班後偷偷做,結果最快也得三天后了。”
宋余杭眼底溢出一抹感激:“謝謝、謝謝……”
“謝什麽,林姐也是我的朋友, 她死的不明不白,我們都很難受,要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您盡管開口。”
不提這些還好,一提宋余杭就難免紅了眼眶,服務員要過來收餐具了,方辛把檢材裝進了自己包裡。
宋余杭揩揩眼角:“那今天就先這樣吧,麻煩你了。”
方辛看看表起身:“行,午休時間快到了,我先回去了。”
她走兩步,末了又轉過身來看著她的臉。
“宋隊,我覺得您還是去一下醫院比較好。”
宋余杭笑笑搖頭:“沒事,小傷,你快去吧,別遲到了。”
等方辛走後,她從兜裡掏出錢包結帳,不等服務員找完錢就戴上帽子出了門。
***
她徑直驅車去了林宅。
正在做治療的林又元聽聞消息,勉強抬起身子,管家替他摘掉了呼吸機。
“不、不見……”林又元喘著粗氣,哆嗦著嘴唇。
“好,好,老爺躺下,我這就去說。”
林家老宅,這還是宋余杭第一次來,上次接林厭也只是遠遠地在門口看了一眼,當時的金碧輝煌令她印象深刻,時隔半年多,倒沒有她想象中的門庭若市,這園子裡的苗圃都因為無人打理而生了雜草了,一片冷冷清清。
宋余杭視線略轉過一圈,管家出來了。
“宋小姐,請回吧,老爺不想見你。”
“我有重要的事想向他老人家請教,煩請再通報一次,不行的話,我就只能……”
她略略上前一步,微昂了下巴,居高臨下看著他。
“硬闖了。”
林管家長歎了一口氣,無奈。
“您何必呢!”
宋余杭唇角一勾,開始撒潑耍賴了。
“差一點我就要叫一聲爸了,林叔不會這點情面都不給吧,只是見一面而已,就當我替林厭盡盡孝心。”
她說著,從車裡拎出了準備好的禮品遞給管家。
軟硬兼施,外加撒潑打諢,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林管家一個頭兩個大,哪敢收她東西,林又元忌諱著呢。
收她東西豈不就是坐實了她是林家“女婿”,呸,不是!
兒媳?怎麽覺得哪裡更奇怪了呢???
兩個人往來拽扯,你一言我一語,管家終於忍不住了,跺腳道:“好好好,我再去通報一次,見不見老爺說了算。”
等回到房間裡,林又元已經起了身,靠在床頭坐著,透過落地窗將剛剛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老爺……”林管家輕輕推門而入。
林又元闔了一下眸子,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整個人瘦的皮包骨頭,臉皮耷拉著,肌肉松弛。
“我還以為她不會來呢。”
“我瞧著,她倒是真心對小姐好。”
“好什麽好,可惜啊……”林又元說著,又劇烈咳了起來,拿帕子捂著唇。
“咳咳,讓她進來吧,到會客室等我。”
“是。”林管家微微鞠了一躬,出去引人,回來後打算扶他起身的時候,卻又被擺手止住了。
林又元看向了衣櫃:“挑件合身的西服給我。”
***
地下室昏暗,不大的房間裡跪了幾個女孩。
林舸一一抬起她們的下巴仔細瞧了瞧,跟在身邊的人點頭哈腰的。
“林總,按照您吩咐找來的,覺得怎麽樣?”
修長的手指抬起最後一個女孩的下巴,貌不驚人的一張臉映入眼底。
他索然無味收了手。
“別這麽叫,現在還不是。”
“那也快了,快了嘛,等……一死,還不都是您的。”
他把那個名字含糊其辭就過去了。
林舸輕輕一笑,摘了手套扔到桌子上,隨手點了一個女孩過來。
“行吧,就你了,其他人你隨意處置吧。”
“好,好。”男人臉上露出了哈巴狗一樣的笑容,連推帶搡把那幾個女孩趕出了房間。
來之前有被教導過見到他應該怎麽做。
女孩很識相,膝行過來,用牙齒咬開他的褲鏈。
林舸微微仰起了頭,手在桌上緊握成了拳。
女孩很賣力,可是卻愈發惶恐了,因為她發現……
察覺到有眼淚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林舸抓著女孩的頭髮逼她抬起了頭。
“廢物。”
他冷冷說著,那雙和林厭有些相似的眼睛溢出了淚珠,哭著哀求他。
“少爺,不要,不要……”
話音剛落,就被人掐住了脖子,雙腳離地,拎了起來。
女孩子徒勞地在半空中掙扎著,臉色逐漸鐵青。
半晌,垂下了雙臂,腦袋軟綿綿地偏向了一邊。
林舸拽著她的頭髮往地下室深處走,驗過指紋後,進入了一扇門,屋內別有洞天,堆滿了各種醫療器械,解剖工具。
是個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的生化實驗室。
不多時,櫥窗裡用來展覽的標本又多了一具。
***
宋余杭坐著等了有一會,林又元才由管家推著進來在主位坐下了,直接開門見山。
“有什麽事?”
林厭葬禮的時候,宋余杭傷還沒好,臥病在床,因此沒來得及趕去見她最後一面,自然也沒能見到林又元,這還是她死後兩個人的第一次會面。
林又元明顯蒼老了一大截,也許是怕受風吧,戴了個簡潔的鴨舌帽,眉毛都染了白霜,胡子略有些拉碴,整個人套在寬大的西服裡,即使外表收拾得再妥帖,也始終有幾分小孩穿大人衣服的違和。
彼時的宋余杭還不知道這違和是源於他已經重病在身,骨瘦如柴了。
她乾咳一聲,為表尊敬站起身來遞禮物。
“這是給您帶的保健品。”
林又元瞥了一眼,冷笑:“帶人連東西給我扔出去。”
話音剛落,幾個彪形大漢闖進了門要來拉她。
宋余杭閃身躲過,把離她最近的保鏢往後一推,那人頓時踉蹌倒退了三四步。
“關於林厭之死,我有一些眉目了,您不想聽聽看嗎?”
林又元拿帕子捂著唇咳了幾聲,抬眼看她,微眯了眸子,似在打量她的用心。
半晌,突然皺了一下眉頭,動了動手指。
那離她最近的保鏢猛地暴起,手肘砸在了她的後心,把人打彎了腰。
其余人一擁而上把她摁倒在了林又元面前。
老人拐杖尖戳著她的額頭,從嗓子眼裡發出了咳痰的聲音,嗬嗬喘著粗氣,咬牙切齒。
“你有什麽資格在我面前提她,要不是你,她也不會死!”
宋余杭抬頭,不躲不避,任憑棍尖磨紅了她的額頭。
“是,我欠她一條命,所以我要為她找到真凶,不能讓她死得不明不白。”
“哪怕死了也在所不惜?”
宋余杭扯起唇角笑了一下。
“那就當是把我這條命還給她了。”
林又元劇烈咳嗽起來,狠狠抄起拐杖就朝著腦袋打了過去:“還給她林厭也回不來了!”
勁風來襲,宋余杭閉上眼,微偏了頭,任人宰割。
這是她應該承受的。
她做足了心理準備,卻沒等到拐杖落下來,一抬頭,按著她的保鏢都消失不見了,隻留下林管家輕輕替他拍背順氣。
他好像自從進屋來咳嗽聲就沒停過。
宋余杭疑惑:“您……”
林又元擺手,示意林管家也出去吧。
“老爺……”
林又元捂著帕子使勁咳了兩聲,才順過氣來。
“沒事,去吧。”
等人走後,林又元也沒讓她起身,還是宋余杭自己站了起來,看桌上有壺,替他倒了一杯熱水。
林又元沒接,窩在輪椅裡咳了一聲,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睛看向她。
“說說你的想法。”
“我說了,您別生氣。”
林又元冷哼了一聲,沒作答。
宋余杭開始自顧自說起來,越說他的臉色越難看。
尤其是說到。
“林厭這麽多年來私自查案,一直受到了不明勢力的暗中阻撓,我想這股勢力一定是來自於您吧,我也曾懷疑過,她是不是您的親生女兒,或者說,您為了什麽不可說的目的而虎毒食子。”
林又元嘴唇抖動著,因為情緒激動而胸腔上下起伏著,手抓緊了輪椅扶手。
宋余杭沒停,一股腦把自己的猜測全部說了出來。
“至於您為什麽這麽竭力阻止她查初南的案子,我想這背後一定也和您有關系。既然一切都是因此而起,所以我今天來,就是想知道當年的真相,畢竟……”
她稍稍頓了頓:“您也是當事人不是嗎?”
如果不是她問起,林又元是不想再回憶起父女決裂的那一天的。
六月的夜,大雨傾盆。
林厭渾身濕透了回到家,跪在他面前。
“爸,我要報警校,將來當警察。”
他抄起茶杯就砸了過去,碎瓷劃過她的眼角眉梢,殷紅的血緩緩滲了出來。
“滾!志願我已經給你填好了,考財大的工商管理,將來做個老總有什麽不好!”
林厭抬眸,冷冷譏諷他。
“像您一樣除了只會掙幾個臭錢,窩囊一輩子,碌碌無為嗎?”
林又元拐杖狠狠點在地上,戳得咚咚作響。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麽,想為你那個朋友報仇?”
他冷笑,將少女的自尊踩得體無完膚。
“別做夢了,你看看你自己,打的過誰,身上穿的,吃的用的,哪一件不是你嘴裡的臭錢買的,這麽看不起林家,看不起林家的錢,那你就滾啊,滾出這裡,別回來啊。”
少年林厭驀地紅了眼眶,在警局裡受到了冷遇,回到家又被父親冷嘲熱諷。
她想要的無非也就是為好友查清真相罷了。
林厭知道,她走出這個大門,沒有人會認識她,沒有人會賣她面子,所有人對她好,親近她,諂媚她,都是看在林又元的份上。
彼時的她孑然一身,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是。
即使她的內心無比痛恨這個家給她帶來了光環和枷鎖,但她還是不得不向這個父親低頭。
她頭一次張嘴叫“爸”,亦是頭一次跪下來磕頭求他。
“爸,爸,我錯了,求求你,幫幫我吧,他們都不告訴我初南是怎麽死的,我只是想替她查清真相,她來過我們家,你見過的呀,她才剛剛十八歲,她成績很好,可以上清華北大,她那麽優秀,那麽善良,不應該枉死……”
林厭叩首,跪在了他面前泣不成聲。
“您不是認識很多人嗎?幫幫我好不好?我就求您這一件事,就這一件事。”
她說著膝行過來,抱住了他的腿。
那是他們父女兩人之間最親近的一次。
看她哭得厲害,林又元顫抖著手,其實很想摸摸她的腦袋,就在這時,有人輕輕推門而入,愕然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叫了一聲“林叔”。
那摸向林厭腦袋的手又垂落了下來。
他略略點頭:“舸兒回來了。”
隨即對林厭板起臉,拿拐杖踢開了她。
“你走吧,就這件事,我幫不了你。”
林厭摔倒在地,半天沒能爬起來。
還是林舸快步走過來扶起了她:“怎麽了,這是?”
林又元拐杖一指:“你問她,好好的財大不上,考什麽警校。”
林厭彎了一下唇,心灰意冷,拂開林舸的手,轉身離去。
“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再也不會求您了。”
“我給你兩個選擇,一,老老實實按照我的安排去考財大,二,你今天走出這個門就和林家再也沒有關系。”
林舸一看這陣仗也慌了,去扯她的衣角。
“你說句話啊!”
見她不答,林舸又去求林又元:“叔,厭厭不管犯了什麽錯始終是咱們家人啊,有什麽話好好說,出了什麽事咱們慢慢商量,不要趕她走。”
看著這個侄子臉上的誠懇和焦急,林又元唇角這才浮出了一絲欣慰。
“你別管,剛從美國回來不是還在倒時差,去休息吧。”
林又元做人盡善盡美,對外是慈善企業家,對內是撫養哥哥遺孀和子侄的好叔叔,唯獨對她,不是一個好父親。
林厭冷笑,捏緊了拳頭。
“林舸這事跟你沒關系,給我滾開。”
她轉身迎上中年人犀利的眼神。
“這個門我今天還就出定了!”
“好,好。”林又元不由得為她的勇氣鼓掌,吩咐人很快起草了一份協議書,遞到了她眼前。
“簽吧,簽上你的名字,再蓋個手印,從此林家的一切再和你無關,你除了這個名字一無所有,當然,你是成年人了,改不改名字是你自己的選擇。”
落下自己的名字就意味著,林又元再也不會給她一分錢,她大學四年的學費,生活費,留洋的費用,日常開銷,全部都得自己想辦法來解決。
彼時她離十八歲生日還有幾天。
林厭咬緊了牙關,眼眶通紅。
林又元看著她猶如一頭暴躁的野獸一樣滿懷恨意,又隱忍不發,淡淡道。
“還有你的手表,價值九萬人民幣的綠水鬼,去年生日的時候送你的禮物。”
“腳上的球鞋,最新款,六一的時候買回來的。”
“還有身上的衣服,有哪個像你這麽大的孩子就能穿阿瑪尼高定了,全部都是林家的錢,脫了再走。”
不愧是父女,都知道怎麽才能最大限度地激怒對方。
林厭隻提了最後一個要求。
“志願表還給我,我自己填。”
林又元一揮手,管家把材料遞了過去,更像是完成了某種交接儀式一樣。
林厭又急又快地簽好字,筆尖鋒利劃破了紙張,隨後把紙筆一揚,從腕上摘了腕表狠狠摔碎在他腳下。
“還給你!”
“林厭!”林舸撲了過來止住她要繼續脫外套的手。
“你跟林叔認個錯,這事就過去了,聽話!”
“有你什麽事兒!”林厭惡狠狠把人搡開,脫了外套扔在地上,散著一頭黑發,就這麽赤著腳,穿著一件單薄的背心,走到了外面,複又淋在了瓢潑大雨裡。
手裡捏著那張志願表。
她最後回了一下頭,問高高在上的他。
“我是你親生的嗎?爸,您愛過我嗎?”
比起聲嘶力竭的質問,這樣的平靜更讓人心驚。
半晌,沒有等到回答的林厭搖頭笑了一下,似在嘲諷自己的自作多情。
那個瞬間,他在她身上看見了她母親的影子。女孩子披頭散發站在雨裡,纖細且瘦弱,帶回來時矮矮的小姑娘,如今身量已和他差不多高了,眉眼也長開了,容顏昳麗,精致脫俗。
一道炸雷劃破天際,他這才驚覺。
他的女兒已經長大了,再也不受他控制和脅迫了,她甚至有了衝出囚籠哪怕折斷羽翼也在所不惜的勇氣。
林厭就這麽一步步,再也沒回頭,走向了她未知的未來。
林又元想追出去,踉蹌跑了兩步,連帶著拐杖一起摔倒在地。
這當然是後來的林厭不知道的事。
她不知道的還有那份斷絕關系的協議書並沒有落款蓋章,也就意味著產生不了任何法律效力。
她還是林家人,林又元還是她的父親。
當老人顫顫巍巍取出這張保存完好的紙時,宋余杭也未免有些動容了。
“您還留著。”
“留著呢,其實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等她回來拿走這份協議,可是她……”
再也回不來了。
宋余杭微紅了眼眶,蹲下身去握住了他粗糙的手,頭一次對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從心底裡覺得同情。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才是最感同身受的人。
“後來呢?”宋余杭追問,還是想多知道一些她從前的事。
“後來……”林又元微微笑了笑,把泛黃的紙張放在了桌上。
“想考警校哪那麽容易,她那個體力過不了關的,這才轉報了醫學院。”
聽了這麽多,宋余杭還有一絲疑惑。
“您為什麽竭力阻止她報考警校呢,當警察有什麽不好嗎?”
她問到這裡,老人唇角的笑容逐漸消失了,露出了一丁點兒對往事的懷念,輕輕摩挲著他那枚綠扳指,不再吭聲。
***
等宋余杭走後,林管家複又進來。
“老爺,一切都準備好了,一部分錢匯入了海外帳戶,一部分則全部洗出來了。”
林又元咳了幾聲,帕子上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顫顫巍巍把那份協議書遞給了他。
“收好,等一切塵埃落定,再還給她吧。”
“老爺……”林管家不忍。
“您幹嘛不告訴宋小姐真相。”
林又元咳喘得愈發劇烈。
“沒、沒聽她說嗎?昨夜遇險……這是……這是有人……咳咳……咳……還不想放過她們啊……”
林管家急了,替他拍背順氣,趕忙把人推回了病房,連上呼吸機,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林又元顫顫巍巍抬手。
“去、去叫林、林舸來,我……有話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