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飛泉在陽台上抽完了煙盒裡剩下的煙,腳下堆了一地的煙頭。
他從角落裡找來掃把和簸箕, 把煙蒂給掃了進去, 帶上了露台的門。
顧硯秋在自己的房間冷靜了一會兒, 自己把已知的線索理了一下,盛怒之後, 她對顧飛泉的話采取了暫且存疑的態度, 要知道顧飛泉是賀松君的兒子,賀松君是個自以為能藏得住情緒但實際上容易被人一眼看穿的人,自負自卑,顧硯秋從來沒有將賀松君當成對手過。顧飛泉卻不一樣,在進入顧家之前顧飛泉已經在一家公司做得有了起色,除卻家世,自身條件在同齡人中算得上優越, 連性格也有點遺傳了顧槐,經常給她一種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麽的感覺。
若不是顧槐沒有真的打算扶植顧飛泉的意思——顧槐是這樣和顧硯秋說的,顧硯秋在顧家將會過得更加難受。
顧飛泉在露台上對她說的那番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逝者為大,他刻意激怒她, 多半是為了離間她和顧槐的關系。顧硯秋願意從這個方面去想, 但是事實不是她想否認就能否認的。
顧槐和顧硯秋媽媽結婚的時間, 都是確定了的,就是在二十八年前,那個時候顧飛泉確實出生了。那麽她媽媽到底知不知道顧槐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呢?顧槐為什麽又在這樣的情況下娶了她媽媽,這些年鶼鰈情深,不應該是作假的。
顧槐是因為愧疚才又娶了賀松君的嗎?顧槐結婚的時候賀松君又在哪裡?
顧硯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瞥見窗外暗沉的天色,樹影朦朧,仿佛那裡有一隻蟄伏已久的巨獸,始終靜默地凝視著她,等著一個合適的機會撲身而出,將她按倒在地,吞噬殆盡。
“吃飯了小秋。”門外響起敲門聲,顧硯秋把視線收回來。
敲門的是顧家的保姆阿姨,已經在她家幹了好幾年了。
“來了。”
顧硯秋開門的時候,看見她上到三樓,估計是去喊顧飛泉的。顧硯秋在樓梯口往上看了一眼,聽見顧飛泉的聲音從樓上傳出來便抬腳下了樓。
顧槐和賀松君已經在餐桌前坐好了,顧硯秋因為方才顧槐的那句話,對他再生嫌隙,坐得離他遠了些,顧槐見狀在心裡歎了口氣。顧飛泉和他媽媽也同樣,機緣巧合地兩人倒是坐近了不少。
但他們倆沒有任何眼神交流,阿姨端上來幾盤龍蝦,分別放在四位面前。顧槐說:“都吃飯吧。”
賀松君戴了手套的手捏起了一隻龍蝦,將鉗子掰下來,放到素淨的碗碟裡,手指靈活地剝出了一隻完整的蝦肉,蘸了醋,手往上揚了下,半途而止,放到了顧槐面前的盤子裡。
顧槐吃東西的時候,嘴唇兩邊的法令紋越發深刻。
賀松君又給自家兒子剝了一隻,顧飛泉低頭的時候眼角余光漫不經心掃過顧硯秋,對方心不在焉地在用筷子拆著蝦殼,蝦殼裹得嚴實,好半天都剝不出一隻完整的。
以前都是顧槐給她剝的,看著眼前的場景,她實難下咽。
面前的碟子裡突然多了一塊白潤飽滿的蝦肉。
顧硯秋抬起眼,顧槐手上戴了雙一次性手套,溫和望她:“吃吧。”
顧飛泉握著筷子的手收緊了一下,專注地讓自己不要看到任何除了自己面前這一畝三分地以外的東西。
“飛泉,你也吃。”
顧槐一視同仁地給顧飛泉也剝了一隻。
他甚至沒忘記賀松君。
在外界看來,這似乎是融洽的一家四口,只是身處其中的人,知道此情此景有多詭異。顧硯秋放下筷子,站了起來:“我吃飽了,你們慢用。”
她朝在座三位點點頭,轉身上樓。
那塊蝦肉絲毫未動。
賀松君故作擔憂道:“硯秋這是怎麽了呀?怎麽能不吃飯呢?張阿姨,你趕快送點飯菜到硯秋房間裡去。”
張阿姨看看顧槐,沒動。
賀松君不由恨恨,在這個家裡她就只是瞧著像是當家主母,實際上家裡的傭人,包括這個給他們家做飯的阿姨,從來就沒把她當成主人看待過!
顧槐搖頭說:“由她去吧,你把這盤龍蝦收起來,晚點兒她要是下樓了再熱給她吃。”
張阿姨:“好。”
說罷將顧硯秋座位上的龍蝦撤掉了。
“飛泉。”
“爸。”顧飛泉抬起頭。
“你現在工作做得還順手嗎?”
“順手,有兩個項目快到尾聲了,現在還有新的項目正在談。”顧飛泉說到工作精神面貌都不同了,他欲繼續說下去,顧槐的表情卻不像是要和他長談的樣子。
顧飛泉察言觀色,問:“爸有什麽吩咐嗎?”
顧槐問他:“你願意到總公司去嗎?”
顧飛泉緩緩地皺了一下眉:“這……”他這個分公司老總剛踏上正軌,正要大展身手,怎麽突然又要調到總公司去了?
賀松君和顧飛泉離得遠,沒辦法在桌底下做手腳,便在顧槐看不見的角度朝他瘋狂使眼色:快答應快答應。
顧飛泉心頭掠過一絲疑問,回答道:“我想跟完這兩個快結束的項目,這是我親自跑的,合作方隻認我。其他事情交接也需要一段時間。”
“你需要多久?”
“至少一個月。”
“好。”
父子倆的對話簡單,充滿了陌生。賀松君眼皮都快眨酸了,顧飛泉也沒有多看她一眼。
用完晚飯後,賀松君去顧飛泉房間裡,口沫四濺,把他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你是不是被豬油蒙了心啊?還是年紀輕輕的就老糊塗了,你爸讓你去總公司,你還要拖上一個月,他要是反悔了怎麽辦?你這樣的態度惹他不開心了怎麽辦?”
賀松君手指頭戳他的腦門,“你,你遲早有一天要氣死我。”
顧飛泉履行義務似的給她解釋,語調沒有任何起伏:“我不是在飯桌上說了理由嗎?我手頭的項目沒做完,那兩個項目的老板隻認我一個人,換別的人都不行,你要我怎麽辦?不管辛苦了近半年好不容易要完成的項目,就這麽去總公司?到時候交上去的季度財報年度財報不堪入目,總公司把我降職,你就開心了?”
顧飛泉說:“顧槐是個商人,沒有商人不看重利益,我要是不給他看到我的價值,他還會重用我嗎?”顧飛泉有句話在心裡沒說:你以為他是古代的昏君嗎?因為寵愛某個女人就會立她的孩子為太子,就算如此,你也談不上是被寵愛的那個人。
但這話不能說,說了賀松君就得甩他巴掌。
顧飛泉說:“媽,你能不能不要每次不分青紅皂白就上來罵我,我這麽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我不是個小孩子了,我有分寸。”
賀松君大半聽懂了,理虧了,但是她絕不會在氣焰上讓兒子蓋過她去,強詞奪理道:“我是你媽,我教訓你兩句怎麽了?!”
……又來了。
顧飛泉給她道了個歉,把人哄走了,自己躺在床上琢磨顧槐調他去總公司的目的是什麽,又會給他什麽樣的職位。
***
花園裡的貓蹲在樹的影子裡,發出輕微的喵嗚聲。
顧硯秋透過紗窗看著黑暗裡的那條影子,冷不丁敲門聲響起,她扭頭往門口看去,問道:“誰?”
“我。”是顧槐。
顧硯秋起身去開門,回頭再往樓下看了一眼,那條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流浪貓沒了影蹤。
剛拉開門顧硯秋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氣,顧槐兩手捧著她晚上幾乎沒動的那盤大龍蝦,揚眉笑道:“不讓我進去嗎?”
顧硯秋讓開位置,顧槐把龍蝦放在桌上,拉過來一張凳子,改放到凳子上,席地而坐,衝顧硯秋道:“過來,爸爸給你剝龍蝦,晚上都沒見你怎麽吃。”
顧硯秋猶豫了一下,坐了下來。
顧硯秋不喜歡吃醋,也不喜歡蘸奇奇怪怪的醬。顧槐沒戴手套,徒手給她拆解龍蝦殼,他手藝嫻熟,三兩下便剝出完整的一隻,顧硯秋要拿手來接,顧槐避開她手,直接送到她嘴邊。
“怎麽這時候見起外來了?和爸爸生分了?”
顧硯秋叼住龍蝦的同時,一口咬在了顧槐手指上,一雙鳳眼瞪著他。
顧槐露出回憶的神色,笑道:“你這樣的眼神跟小時候我把你的所有糖都收繳上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你現在有新的老婆和兒子,為什麽還要到我這裡來?”顧硯秋再能忍,也顧槐面前也不由得展露怨憤的一面,“有時候你讓我覺得你沒變,有時候卻覺得很陌生。”
顧槐垂眸,用被咬出齒痕的手指繼續給她除掉蝦線,“你眼睛看到的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顧家永遠是你的家,我也永遠是你爸爸。”
我對你和你的母親從來沒有變過。
“你為什麽要娶賀松君,還要迎進她的兒子?”顧硯秋不記得她是第幾遍問這個問題了,每一次,每一次,顧槐都用沉默作答。
“我媽和你結婚之前知道你有個孩子了嗎?不知道的話你為什麽要騙她,如果知道的話她為什麽會答應你?”
“顧飛泉說我媽媽是小三。”說最後兩個難聽的字的時候顧硯秋花費了極大的力氣,緩了緩,用冰冷的語氣質問顧槐道,“她是嗎?”
顧槐臉上松弛的肌肉顫了顫,抬起眼眸,終於不再沉默下去,語氣激烈地否認:“她不是!”
“那是什麽?”
顧槐經過短暫的失態,調整回來,說:“先把龍蝦吃完,不然晚上會餓肚子。”
“吃完了你就會說嗎?”
“嗯。”
顧硯秋自己上了手。
父女倆去洗手間洗過手,顧硯秋在顧槐邁出洗手間門口便迫不及待地道:“你可以說了。”
“我收拾一下盤子。”
顧硯秋亦步亦趨在後跟著他,生怕顧槐跑掉了似的。顧槐慢條斯理地把沾了龍蝦湯汁的凳子擦乾淨,下樓清洗餐盤。
最後把顧硯秋叫進了書房,顧硯秋從顧槐口中得知了三十年前的真相。
“三十一,三十二年前吧,我還是個大四的學生,快畢業的時候,認識了飛泉的母親,她向我表的白,她是我同校的師妹。我那時候年紀輕輕,心裡總燒著把野火,也沒什麽感情經歷,一表白我就答應了。一開始確實過了一段挺好的日子,飛泉她母親溫柔、乖順,我以為這輩子應該就是這樣了,我會和她結婚、生子,然後過一輩子。”
顧槐講了一個俗套的故事,真實又荒誕。
顧槐畢業後便和幾個哥們投入了創業大潮當中,賀松君作為他的賢內助,一直在後方支持他,兩人都以為這樣就是結局了,賀松君只等著自己畢業以後顧槐就會風風光光迎娶她過門。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賀松君讀大四那年,顧槐認識了顧硯秋的母親。
“她很漂亮,漂亮得讓所有見到她的男人神魂顛倒。那時候她就跟你現在這樣,手上常年盤著一串佛珠,看人淡淡的,說話也淡淡的,像是藏著一卷很長很長的故事,讓人情不自禁想去讀懂她。”
顧槐移情別戀了,他無怨無悔地奔到了顧硯秋母親身邊,大學畢業的賀松君等來的不是“我們結婚吧”,而是“分手吧,對不起。”
那時候的顧槐不知道,賀松君已經有了他的孩子。
“你母親一開始一直和我保持距離,她誰都不喜歡,對誰都一視同仁,尤其是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後,更是避我如洪水猛獸。是我在和飛泉她母親分手後繼續死纏爛打,她才答應和我結的婚。”
“她不是小三,飛泉她母親也沒有錯,從始至終錯的那個人一直都是我。”
顧槐說:“你要怪就怪我吧。”
顧飛泉說的沒有錯,顧槐移情別戀,間接做出了拋家棄子的事情。顧硯秋冷冷地看著他,這就是她崇敬多年的爸爸。
顧硯秋握緊了身側的拳頭。
“你太讓我失望了,爸。”
顧槐沉痛地閉上了眼睛,聽到了書房關門的聲響。
他走向了窗台,不多時院子裡輛汽車燈亮,白色的瑪莎拉蒂引擎轟鳴,朝顧宅的大門口駛了出去。顧槐單手扶在窗沿,一路目送顧硯秋離開。
良久,他跟方能喘上氣似的,胸腔劇烈地起伏了幾下,撐著挪了幾步路,扶著書桌彎腰咳嗽起來。
他一邊驚天動地地咳嗽一邊往桌邊挪動,終於抽出了幾張紙巾,捂住了口鼻,把聲音壓下來。等稍微能控制住,他用書桌上的電話播出了一串號碼。
響了幾聲,有人接起來。
“老焦,咳咳咳。”
“你怎麽咳得這麽嚴重?去醫院了嗎?”老焦——顧家原來的司機急切地問道。
“去過了,咳咳,沒什麽問題。”
“怎麽這時候跟我打電話,中午不是通過電話了嗎?”
“硯秋這裡瞞不住了。”顧槐手撫著自己的喉嚨,一直到胸口,往下順氣,說,“我估計她過不了幾天就會去找你,我之前跟你說的話你都記得嗎?”
“記得記得。”
“就照我給你交代的說。”
“可是……你明明不是……”
“你只要按我說的做就好了,把那些陳年舊事扯出來做什麽呢?”
老焦歎了口氣。
“麻煩你了。”
“麻煩什麽,當初要不是你,我早就餓死了,哪裡有現在的風光。”
“有空的話過來燕寧,我們倆再小酌幾杯。”
“好。”
“你去陪老婆女兒吧,現在不是放暑假麽,孩子在家裡,多陪陪她。”
“哎,什麽我陪她呀,她都懶得陪我,現在的小孩子一個個主意大得很,還有電腦手機,看都不看我這個老頭子一眼。”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顧槐才掛斷了電話。
他捂著紙巾咳了會兒,起來把書房門鎖上,檢查了幾遍才回轉身,搬過來梯子,往書架的高處爬去,抱了幾本書下來。
那幾卷書用線裝四庫全書的厚盒子裝著,顧槐吹了吹上面幾乎不存在的灰塵,手指緩緩地將盒子揭開,裡面藏得哪裡是什麽四庫全書,赫然一本又一本的手抄經,顧槐從抽屜裡找出手套戴好,小心翼翼地翻開最上面一本,裡面字跡清雋秀雅,明顯出自女子之手。
原來顧硯秋母親的遺物,並沒有被丟棄,全都被他秘密藏了起來!
***
顧硯秋把車速提到了極致,要不是她所走的這條路上空曠無人,又沒有攝像監控,駕照明天就得被吊銷。
就這麽跑了片刻,她緩緩松開油門,將車停在路邊,把臉磕在了方向盤上。
林閱微運氣很好,直接被一個導師簽走了,聽說導師為了這個事情和節目製作方公司談了挺久,兩邊都想要她。這位導師就是那個自己工作室開得如火如荼,國際國內大獎都拿得手軟的著名影后,她本人也是個公開出櫃的同性戀,有一個固定的同性伴侶,也是圈內人,在同性婚姻合法的當天和對方領了結婚證,高調地曬在了微博上,引起過不小的轟動。
大部分娛樂公司都開在燕寧,所以林閱微在S市留幾天處理後續相關事宜就要重新回到燕寧,成為該影后工作室的簽約藝人,肉眼可見的前途無量。
邵雅斯沒有林閱微那樣好的運氣,但是也不差,她被另一位導師簽走了,剩余的八人另有去向,此處不再贅述。
林閱微剛剛結束節目組給她的工作——人都要走了,能壓榨一點是一點,林閱微也不斤斤計較,反正就這幾天了,折騰就折騰。而且節目組背後的公司,有心在文娛產業乾出一番大事業,如今已有了初步效果,將來抬頭不見低頭見,受點壓迫總比樹敵要強得多。
穿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高跟鞋,林閱微腳後跟被磨得難受,回賓館後坐下脫鞋一看,早就破了皮,滲出血絲來。林閱微沒那麽講究,賓館裡也講究不起來,她趿拉著拖鞋進了浴室,調了溫水,邊衝邊呲牙。再用紙巾拭乾,打電話問前台要創可貼。
她敞著腿坐著,看看自己的腳後跟,不經意又掃到了自己的左手食指,上面的小切口已經結了痂,很快就會脫落,了無痕跡。
她忽然就想起了顧硯秋,那天蹲在自己身前,捧著她的手,如臨大敵、小心翼翼地給自己上藥。如臨大敵這個詞是她自己加上去的,加上去會讓她開心一點。
還有……她輕抿起來的唇瓣,飽滿,富有光澤。
林閱微咽了咽口水,左右看看,閉上了眼睛。
反正沒人,她幻想一下,不會有人知道的。
“南無喝呐達呐哆呐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羅耶……”
端正慈悲的《大悲咒》吟誦聲突兀地響起在房間裡,林閱微猛地睜開眼,脫口道:“佛祖我錯了。”
佛祖沒有現身,她的手機在響。
林閱微聽了幾句,自己都沒反應過來,聽到手機一直在震,才把方才進門時隨意丟在了床頭的手機抓了起來,一看來電顯示。
哦,這是她給顧硯秋設的來電鈴聲,差點兒忘記了。
顧硯秋給自己打電話幹什麽?上午不是剛通過電話嗎?難道感應到了她“肮髒”的想法?不至於吧?
即便不信,林閱微接起來電話的時候也有點心虛,“顧小姐,這麽晚打電話給我有什麽事嗎?”
“沒事。”顧硯秋發現在自己出神的那段時間居然將電話撥給了林閱微。
“那是……又打錯了?”
“不是。”
“哦。”
不知道是不是林閱微的錯覺,她感覺顧硯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好像壓抑著什麽情緒似的。
“你在做什麽?”顧硯秋拋出了第一句聊天開場白。
她靠在椅背裡,把車窗搖下來,遠目望出去,從她這個方向一直延伸過去,可以到達林閱微所在的S市。
我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林閱微當然不能照實講,她冠冕堂皇地說道:“我在進行演技訓練。”幻想能力也是演技訓練的一種,不能幻想就不能代入,沒毛病。
“林小姐很刻苦,將來一定會大有所成。”
林閱微無語道:“你現在跟我說話的語氣,特別像過年的時候我爸媽拉著我出去拜年,那些比我爸年紀還大的人跟我說的話。”
“是麽?”顧硯秋說,“那麽來自同齡人的誇獎是什麽樣的?”
林閱微還沒來得及開口,顧硯秋便含笑說道:“你很漂亮,你很可愛,很聰明,還是你很……性感?”她喉嚨裡壓著低低的音,經由清越嗓音,就像是貼在林閱微極近的耳邊輕聲呢喃似的。
林閱微心臟當即搶跳了一拍。
顧硯秋又用正常語氣問她道:“不知道林小姐是喜歡哪一種?”
“我哪一種都不喜歡!”林閱微怒道,替自己的心臟不爭氣。
“那你喜歡什麽?”
“我喜歡什麽你就給我什麽嗎?”
“自然。”
“包括你?”
林閱微脫口而出的時候,兩人都愣了一下。
顧硯秋:“我……”
林閱微截口打斷她:“剛剛說錯了,重說,包括你最喜歡的東西?”
顧硯秋斟酌了一下,說:“那要看是什麽了?”
“比如你手上的佛珠。”
“那不行。”
“你看看。”林閱微其實慌得不行了,鬼知道她剛剛是怎麽說出那三個字的,腦子裡一片混亂,現在就是純粹憑著本能在聊天。
“我有別的,可以送你一串,上好的小葉紫檀,上面的經文是我親手刻的,要嗎?”
不要!
林閱微心裡有個聲音在呐喊,話到嘴邊卻鬼使神差地省略了前一個“不”字,“……要。”
“我後天去你那兒的時候一起帶給你。”
“後後後後天?”林閱微突然結巴起來。
怎麽會這麽快?
“我不是與你說過嗎?”
“是說……過。”
“林小姐怎麽如此驚訝?”
“沒有,我剛剛看見一隻蟑螂,嚇到了。”林閱微扯謊張口就來,猶豫都不帶猶豫一下的。
“蟑螂現在還在嗎?”
林閱微盯著面前乾乾淨淨的地板,面不改色道:“在啊,正在牆角爬來又爬去呢,你怕蟑螂嗎?”
“我還好。”
“我跟你說南方的蟑螂特別大,長著翅膀,會飛,你看過網上的圖片沒有?”
“……沒有。”
“那我發給你啊,這年頭應該沒人發彩信了吧,你微信號多少?”
“……”顧硯秋被她這一通猛如虎的操作驚呆了。
林閱微心跳如鼓,心說顧硯秋要是沒接上她這句話她就當自己沒說過。一秒鍾過去了,兩秒鍾過去了,三秒鍾過去了,五秒十秒,回應她的只有沉默。
果然,顧硯秋還是和當初約定的那樣,不想和她有太多交集,連個微信號都要不來,立下了協議就要遵守諾言,自己這樣腆著臉又有什麽意思呢?
顧硯秋:“發你短信了。”
林閱微心不在焉地回道:“什麽發我短信。”
“微信號,你加一下我,記得填驗證信息。”
“好的。”達到了目的林閱微反而拿喬起來,她手在床單上摳了摳,好像這樣就能緩解她突如其來的緊張似的,“你今晚給我打電話,是有什麽事嗎?”
嘮了這麽久了,一句正事沒說。
“沒什麽事,問問你到S市了沒有,習慣不習慣。”
“……”已經抵達S市十來個小時的林閱微說,“你反射弧是不是太長了一點?”
“還行吧。”
“哎,顧硯秋,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傻子,特別好糊弄啊?”
顧硯秋失笑,她也覺得自己這個借口挺扯淡的,她就是想林閱微了,沒有別的理由。
“給你三秒鍾的時間,趕緊交代了。”
“……”
“三、二、一。”
“家事,心情不好,在最近通話裡隨手點了一個名字。”
林閱微懂了,不問了,她想著既然顧硯秋不開心,便逗她開心調戲她:“那你隨手一點就點到我了,是不是說明我們倆特別有緣?”
“嗯。”顧硯秋應了聲。她是一個一個地往下翻,確認好幾遍無誤後才撥出去的,緣分被她牢牢攥在手裡,誰也奪不走。
林閱微如果把這話對著江叢碧或者是她任何一個好朋友說,得到的回復要麽是乾脆利落的“滾”要麽是黏黏膩膩地撲過來,忽閃著大眼睛,“哎呀咱倆這麽有緣分要不要做點什麽更有緣呢,來,麽一個”惡心她。
可是顧硯秋不一樣,她回答得那麽認真,她永遠那麽認真,認真地做自己的事情,認真地遵守約定,認真地生活。
林閱微忽然就收起了自己肆意探出的觸角,一個認真的人,需要得到同樣認真的對待。
“你怎麽突然不說話了?”顧硯秋許久沒聽到林閱微的聲音,問道。
“沒什麽,剛差點睡著了。”林閱微清醒地睜著眼睛。
“你困了?”
“有一點。”
“那早點睡覺吧,你還有什麽想帶的東西嗎?我給你一並捎過去。”
“沒有了,謝謝。”
“晚安。”
“晚安。”
顧硯秋收起手機,重新發動車子,晚風吹風在臉上,心頭的大半陰鬱一掃而空。
林閱微把手機丟回枕邊,身體向後仰倒,兩手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晌,她一個彈跳,縱身一躍而起,撈起睡衣衝進了浴室。
睡前她盯著短信裡顧硯秋發來的那個微信號足足看了十分鍾,在“添加朋友”裡搜索了數遍,填好驗證碼,每回在發送前敗下陣來。
屏幕停留在添加好友界面,她把手機開了飛行模式,翻過來,大被一蒙,閉眼睡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裡一隻手從被下伸了出來,一伸一縮,將手機撈進了被窩,關掉飛行,開啟無線,發送好友驗證,開飛行,鎖屏幕,放回床頭櫃,動作一氣呵成。
林閱微揭開了被子,大夏天在空調房裡捂出了滿頭的汗。她把手機拿在手上,繼續重複以上操作,察看好友驗證有沒有被通過,沒有。
一回生二回熟,林閱微又發了一次。
把手機放回去。
輾轉反側,大被難眠。
如此反覆到早上五點,林閱微經過短暫的睡眠後驚醒,第一反應便是去看手機,依舊沒有通過。她眯著眼睛,打算再睡一覺,便眼睜睜看見手機跳出一個聊天框。
【系統消息:西顧通過了你的好友請求,現在你們可以聊天了】
林閱微瞬間清醒,看了看時間,劈裡啪啦打字:【兩個木:你這麽早起床?】
她等了一分鍾,顧硯秋才回復道:【突然醒了,還有一個小時起床,你是沒睡?還是剛醒?】
林閱微迷迷糊糊斷斷續續地睡了一晚上,房間裡的燈也一直開著,腦仁疼的同時照得她眼睛疼,便打字道:【我剛醒,我繼續睡了】
【好的】
林閱微這回是真的閉眼就睡著了。
顧硯秋把自己的長發攏了攏,用頭繩松松地綁著,在沙發上坐了一個小時,換上短袖短褲出門去跑步。
周二,顧硯秋前一天就和冉青青打好了招呼,在上午的時候去了林家。
冉青青招呼她十分熱情,讓她坐下,又是切水果又是噓寒問暖,要留她下來吃午飯,顧硯秋說了三遍自己是中午的高鐵,不能耽擱,冉青青這才作罷。
顧硯秋第三次起身,被冉青青按了下來:“不著急,先坐會兒。”
顧硯秋的高鐵是不著急,但是她著急去給林閱微拿東西,她看著近在咫尺卻仿佛遠在天邊的二樓,無奈地對冉青青說道:“林閱微讓我給她帶東西,就在她房間,您就讓我上去吧。”
“哦哦哦,你早說啊。”
顧硯秋:“……”
您倒是讓我說啊。
冉青青起身說:“我帶你去,她房間東西亂,你不知道放哪兒。”
其實林閱微已經告訴過顧硯秋具體位置了,但是冉青青既然都這麽說了,她就只能跟著她。
冉青青從收納盒裡把兔子找了出來:“是這個嗎?”
顧硯秋確認了一遍,說是。
冉青青笑了笑:“閱微從小到大都有主意,成熟得不得了,也就喜歡兔子這點一直保持到現在,還像個小孩子。”
“她平時和您吵架的時候就不像小孩子了嗎?”顧硯秋彎了彎眼睛。
“像,也像。”冉青青是越看顧硯秋越喜歡,“我們家閱微要是真的能和你修成正果,真是天大的福分。”
“阿姨……”顧硯秋看了她一眼。
“害羞了?哈哈哈。”
顧硯秋耳後微熱,先她一步下樓,免得冉青青又說出什麽調笑她的話。
顧硯秋拿完兔子,看了看時間也沒多少富余了,便向冉青青告辭:“冉阿姨,我得先走了,不然一會兒趕不上車。”
冉青青:“等等。”
顧硯秋:“???”
只見冉青青拉過來一隻一直待在牆角的粉色行李箱,推到顧硯秋面前,說道:“這是我給閱微帶的吃的穿的,你幫我捎給她。”
顧硯秋:“……”
顧硯秋想替林閱微回絕,同為子女的她十分了解母親的心情,兒行千裡母擔憂,但到底她身份尷尬,不是真正的林家女婿,不好推辭,隻得將箱子一起搬上了車。
五個小時後,顧硯秋左右手各一個行李箱,出現在了S市的高鐵站。
兜裡的手機突然響了,顧硯秋驚訝地接起來:“林小姐?”
林閱微說:“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