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的使團明天就要離開庫裡, 最後一天,他們不再參加各種宴會, 而是收拾行李, 或者乾脆去庫裡的商業區買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庫裡可是有名的商業城市, 這裡有很多別處找不到的貨物。
北國王庭奴生子伊休斯和一個隨從在街上行走,他的雙眼觀察著兩邊來來往往的人。泰錫人和異國人一半一半, 泰錫不像是北國這樣抗拒商人和外來者,所以他們的商貿發達, 消息也很靈通。
伊休斯是個野心勃勃的王子,稚嫩文雅可能只是一種偽裝,他從小就知道,自己醉心文學和藝術的樣子容易讓人降低防備心。不得不說他也的確是相當聰明和善於忍耐, 給他機會, 他未必不能成就勾踐滅吳一樣的霸業。
他千裡跋涉向鄉野的賢者求學,彎下腰從官員那裡學習處理政事的經驗,還跟著擅長格鬥的老師學習格鬥。
只可惜, 作為奴生子,就算是北國王的兒子,他的地位也是最低的, 除非他之外的兄弟都死絕了,否則絕無可能輪到他繼位。偏偏北國的王有十幾個兒子, 從這個角度看,伊休斯想要成功繼位的可能性微乎極微。
庫裡的商業街人聲鼎沸,伊休斯穿著普通的無染色無刺繡亞麻料袍子, 帶著一個隨從,偽裝成普通的異國人。他在一個攤子前停下,那是一個石雕飾品的攤子,都是普通材質的石頭,雕刻成了各種動物的小像。
伊休斯看到了一隻小石象,象不是本地物種,而是很遙遠的另一個國家的物種,大部分人都不認識,伊休斯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而且雕刻得不錯。
他正準備拿起,旁邊一隻手伸出來,快他兩秒拿起那個石像。
“美尼斯,你看,象。”
伊休斯心裡生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他抬頭望去,只看到一個四分之一側臉,其余地方包裹得嚴嚴實實的。
這麽熱的天,穿著鬥篷不熱嗎?
正想著這個問題,那人忽然轉過頭,伊休斯猝不及防撞進一汪如海洋一樣寧靜深遠的藍眸裡。伊休斯怔怔看著他,幾乎忘記了呼吸。
“你剛剛是準備拿這個嗎?”對方用泰錫語問,一邊有些不好意思地將石象放回去。
“不,我是……”伊休斯第一次覺得自己嘴巴這樣笨,居然緊張到忘記泰錫語怎麽說。可是沒有等他再說什麽,那人已經轉身走了。
“等等,你叫什麽名字?”伊休斯匆匆丟下一枚銅塊,拿起石象追上去。可是這邊人太多了,而且突然又湧入一波人,把伊休斯擠到了一邊,他再抬頭去找,哪裡還有那個鬥篷人的身影?
伊休斯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說:快抓住他!快抓住!他要離開你了!
他叫來自己隨從,作為一個王子,哪怕是不那麽受寵的,伊休斯還是有自己的人馬。他對隨從道:“找到剛剛那個人,和我差不多高,皮膚像是雪一樣白皙,他有一雙大海一樣的藍色眼睛。他……”他笑起來像春光一樣。
“藍眼睛?”隨從的表情變得奇怪,“可是殿下,藍眼睛就是泰錫的神子啊。”
“那個少年是北國的王子?他是來接近雲澤的?”美尼斯暗自思量。
他一手護著雲澤,一手示意偽裝成普通客人混跡人群的護衛阻攔。
在北國使團進入泰錫之後,他的老師和母親等人都把他叫過去,讓他千萬保護好神子,因為北國人會傷害他們的神子,尤其是裡面一個叫伊休斯的王子。所以對於北國使團,美尼斯稍微了解過。
北國人和泰錫人的外貌還是有很多區別,美尼斯一眼就能分辨出對方是哪個國家來的,再通過手指和脖子上的皮膚判斷對方的階級地位,輔助以言行舉止的判斷,一般他很快就能猜出這是什麽人。
猜到對方身份的美尼斯小心護著雲澤。
雲澤還是左右看著不同的貨攤,只是冷不丁問一句:“剛剛那個人有什麽不對?”
“北國的使團,可能為您而來。您還記得麽?負責接待的官員說,之前對方就提出過求見的請求。”這些美尼斯都不瞞他,雲澤想見就見,想不見就不見,總歸那麽多人守著呢,搶不走。
雲澤不感興趣,直接轉了話題:“哦,剛剛那個小象挺有意思的。那是哪個國家的商人?”
美尼斯就和他講,那是哪個國家的商人,那個國家在什麽方位,那裡有什麽特色等等。兩人誰也沒有把剛剛那個小插曲放在心裡。
伊休斯卻放心裡了。他第一次為一個只見過一次的人這樣牽腸掛肚。
但他不是北國使團的主事人,沒法為了泰錫的神子說‘咱們今天不走了,我先找個人’。
所以最後他還是跟著使團一塊兒走了,就是留下一個隨從,讓他混進庫裡,記得把關於泰錫神子的消息,無論大的小的,都給他傳送過去。
北國的使團快馬加鞭走了十幾日,一直走到泰錫的邊界線,他們找了一個村莊,暫住下來。
伊休斯睡在一個小房間裡,他睡得很不安穩,夢裡出現了很多人,模模糊糊的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老師……”他閉著眼,面上滿是痛苦和掙扎,“老師……雲澤……”
夢裡面的伊休斯不再是稚嫩的伊休斯,而是一個疲憊不堪的靈魂,是那個看著自己國家消失的亡國之主伊休斯,北國的罪人。
伊休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記得自己已經死了,如今卻回到年輕的時候,且是在夢境裡。他還記得,他曾經在這裡遇上雲澤,他的老師、朋友、戰友、貴人。他們一見如故,相交莫逆。
那時雲澤自稱是異國來的醫師,在尋找落腳點。他就把雲澤帶到了北國,雲澤一路助他成為王位的繼承人,又成為新王。他用雲澤給出的各種方案去強國富民,但也是他,親手毀掉這一切。
那是他登基為王之後,一朝踩下所有兄弟,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總覺得一切盡在掌握,卻不知道隱患就藏在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中。
當時不知道哪裡來的流言,說雲澤是帶著陰謀的異族人,等他取信了北國人,就會反手賣掉北國。
北國的百姓十分排外,加上這樣的流言,他們對雲澤總是抱有懷疑和防備,他的一切舉動都能解讀出負面含義,哪怕雲澤已經做了很多,哪怕北國一直因為他在變強。
但是伊休斯需要國民的支持,他的登基存在很多疑點,他必須穩定民心。所以,後來神殿勢力提出讓瑪曼琳站在台前安撫民心的提議時,他竟同意了。
所有雲澤的功績被移花接木到了瑪曼琳的身上,神官和大臣都知道誰才是功臣,可是他們都站在瑪曼琳一側。
如今的伊休斯站在遠處,反而看明白了,這一切是有心人在推波助瀾,只看誰是最大受益者,一切都很明了。
但當初的他卻是十足愚蠢,對瑪曼琳的不加防備讓他走入一個奇怪的圈裡。他不知道所有人都默認瑪曼琳是他未來的第一王妃,因此默認雲澤被剝奪榮耀到瑪曼琳身上是他的意思。瑪曼琳對他說,這是神殿和諸位官員的意思,又對神殿和官員說是他的意思。兩邊都沒有懷疑她的話。
他滿腦子都是他必須取得民心,為了這個只能委屈雲澤。他送了雲澤兩個城市作為補償。
雲澤並不是很高興,但是為了他,到底沒有說什麽。
雲澤是那樣的人,對一個人好的時候很好很好,好到讓人忘記了分寸。伊休斯是被慣壞了的,他只會理所當然的索取,因為他知道雲澤不會拒絕。
那之後,雲澤拿出的東西,拯救了北國的藥劑,那些工具,全都成了推高瑪曼琳神女地位的階梯。神女瑪曼琳成了民心所在。
為了收攏這部分人心,伊休斯娶了瑪曼琳。
但是他沒有意識到,雲澤對他的好就這樣一點一點消耗殆盡了。一直付出沒有回報的雲澤已經厭倦了,他想要離開北國,帶著他的追隨者去別的地方。
雲澤一人,便是千軍萬馬,伊休斯太清楚他的價值,他不能放他離開,絕不能。再一次不歡而散之後,雲澤準備直接離開,他的行動被身邊的侍衛報告給了伊休斯。
伊休斯將他囚禁起來,囚禁在宮裡深處。而那些追隨者被他控制起來,作為威脅雲澤的對象,他知道,雲澤很在乎他們。
伊休斯給他最好的一切,最好的食物,最珍貴的布料,只要雲澤想要,他都能取來。但雲澤什麽都不要,他只要離開。偏偏這是伊休斯唯一不能給的。
因為雲澤,瑪曼琳和他爆發了無數次爭吵,他們是真正貌合神離的夫妻。
“只要能哄他一笑,你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送給他,我才是你的王妃,你心裡卻只有他!”
伊休斯竟不能反駁。
然而就算他能摘下天上的月亮,雲澤也不會再對他笑了。
之後某一日,雲澤騎著白獅離開了王宮,伊休斯到底留不住他,這時北國卻開始爆發瘟疫,和上一次一樣的瘟疫,但是有點變異,之前的治療方案不管用了。
“這是神的懲罰,因為我、瑪曼琳和北國人傷害和褻瀆了神子。”伊休斯坐在被燒毀後還在重建的王宮裡,眼睜睜看著北國橫屍遍野,眼睜睜看著北國分崩離析。
他的侍女和侍衛得了病,瑪曼琳得了病。沒有了神女光環的瑪曼琳只是個普通人,她連自己都救不了,何況其他人?
只有伊休斯一直沒有得瘟疫,或許這就是懲罰,讓他看著自己失去所有一切。
北國人去祭祀,去祈求上天的憐憫,但是沒用。
雲澤的事被發現,北國的百姓又開始指責瑪曼琳竊取神子榮耀,使得天降神罰,他們吊死了瑪曼琳,然而依舊沒用。
夢裡的伊休斯熟知外界一切。
他知道外面的院子裡,守衛還沒睡,燃著篝火一邊閑話一邊守夜。這附近什麽都沒有,只有山,但他知道山的另一邊就是泰錫。
他知道十多日前‘自己’見到了雲澤,他們相互不認識,擦肩而過。雲澤的身邊站著另一個人,一路小心護著他,不讓別人碰著一片衣角。
他在泰錫一定很快樂,泰錫的子民這樣愛戴和崇拜他們的神子。
雲澤那豔藍色的,甚至有點兒泛藍紫色澤的眼睛看著他,對他帶著歉意一笑,裡面是全然的陌生。但是他看向另一個人時,眼裡出現了喜悅和不設防的親近,喊著那人的名字:美尼斯。
雲澤應該也曾那樣看著他,那樣喊他的名,但記憶卻是模糊的,像是被人抹去了。
伊休斯察覺到了異常,‘他’在消失。
夢裡的伊休斯拚命回憶自己和雲澤的點點滴滴,但不知道為什麽,別的畫面都是清晰的,只有和雲澤的回憶,像是蒙上了一層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連雲澤給他的許多工具,對他的許多提點,如今竟也想不起來。
好像有無形的力量刻意抹去了他生命裡雲澤的痕跡。伊休斯仿佛墮入冰窟,寒意鑽入骨髓。
如今記得最深的,居然是庫裡商業區的那一個回眸。
伊休斯感覺到自己別的記憶也在模糊,一點一點被人洗掉。
這個世界已經有了一個伊休斯,不再需要他這個伊休斯。夢裡的伊休斯無法阻止這一切,他頹然地看著漸漸消失了的自己的手和腳,然後身體也消失。
“北國傷害了您,所以,這一次,您選擇拋棄北國拋棄我,是嗎,老師?”
“啊!”伊休斯尖叫一聲,他醒過來。
外面守夜的一個侍女走進來,她手裡拿著一個青銅燈座,正是瑪曼琳。
“殿下,您沒事吧?”瑪曼琳一臉擔憂。
伊休斯本想安慰她沒事,可是一看到瑪曼琳燈光下如惡鬼的臉,伊休斯卻打了一個寒顫,心裡一個聲音在喊‘別相信她,別相信這個惡毒的女人’。
伊休斯長長的睫毛下垂,陰影遮蓋了他的心思:“沒事,可能做了什麽噩夢。”
瑪曼琳不疑有他,她關心道:“殿下,我留在您這裡陪您吧。”瑪曼琳並不算太出眾的臉在燈光下有一種別樣的誘惑,配合著那種刻意放軟的聲調,更有種讓人口乾舌燥的氣氛。
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第一次總是特別的,伊休斯在長大,他慢慢顯露出自己的魅力,瑪曼琳要確保自己依舊是特別的。
伊休斯的手指抓緊了床單,他假裝沒有看懂,笑著說:“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瑪曼琳有些失望,但最後還是沒說什麽,拿著燈盞出去了。
黑暗中,伊休斯沒有真正睡著,他捂著自己胸口,那裡仿佛空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