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尼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雲澤, 但似乎……好像,也沒有感覺很意外。從他來庫裡那次救下的那個女孩就知道, 他內心裡是很厭惡甚至反對這種事。只是以前的雲澤把這種討厭藏到心裡不說, 現在他選擇說出來, 並且制定規則。
曾經有不喜歡早睡的城主規定了居民必須晚於什麽時候睡覺,雲澤只是規定男人女人要風流也不能找年幼的男孩女孩, 比起來簡直過分寬厚。
把一個孩子折騰成這樣也的確是太過分了,難道不能安安心心找個女人結婚嗎?他自己作惡也就算了, 還惡心到了雲澤,真是死不足惜。還特別挑了他們來綠雲城的第一天,若雲澤是那等性格暴躁的神靈,這時候就該直接降下洪水淹沒這些罪人。
但是就算盛怒之下, 雲澤依舊選擇了不使用直接的暴力解決事情, 而只是制定了一個堪稱寬厚的規則,綠雲城新的律法,他還是那個善良的神子啊。
今天也是濾鏡八百米厚的美尼斯提議道:“主人犯罪, 其從者也有罪,不如割掉鼻子,示警眾人。”
他又對其他人說:“神子殿下的憤怒是有理由的。神靈賜予男人剛強, 又賜予女性孕育,二者結合便是延續生命的能力, 這能力是神聖的,也是應該給與保護的。
“但是這個男人對年幼和男孩和女孩下手,並不為生育子嗣, 也不因為他們是合法的夫妻,為了情感的交融。那麽這樣的行為是什麽?難道不是對神所賜的物件和生育祝福的犯罪嗎?”
這個時代就是這樣神奇,殺人,只要對方是奴隸,那就沒關系。但是瀆神,哪怕你為惡的對象是奴隸,也是犯罪。類比起來就是:你可以賜你的奴隸一死,但你不能對他/她‘犯罪’。
如今這個生育後代困難的年代,男性的一個鉛筆兩個蛋和女性的生育能力被看作神靈對人類的賜福。這個男人不為生育後代,尋找小男孩小女孩只是為了發泄獸欲,錯誤使用了神靈賜給男人的鉛筆加雞蛋,雲澤要是說這種行為是對生育和性欲之神的褻瀆,也是沒毛病。
因為殺了奴隸就降罪某人,這是不合情理的。但是因為褻瀆神靈降罪某人,這就合情合理了。
於是神子反常的舉動也就有了解釋——當著神子的面褻瀆神靈,你丫是要上天嗎?
於是在場諸位,不管內心認同不認同,臉上都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大徹大悟。
他就完全沒覺得哪裡不對麽?雲澤愣愣看著侃侃而談的美尼斯,心想著他不覺得自己有點崩人設嗎?他剛剛不但一點不善良,甚至有點兒惡毒——男人都知道被截掉鉛筆和雞蛋是多麽可怕的懲罰。
美尼斯甚至還加了刑法,判定為虎作倀的打手們也有罪,要割掉他們的鼻子。
泰錫的刑法在諸國中不算嚴酷,要割掉鼻子,那是偷竊一塊金子以上的罪才會產生的。人們一看某個人臉上沒有鼻子,就知道這是一個罪人。
一個人熬過了割掉鼻子的疼和後遺症,以後還要被人指指點點,一生一世活在階級最底層,這是極為可怕的刑法。
為一個人設一個新的律法,說起來特別新鮮。
如果有同樣愛好的人,這會兒該說雲澤管得太寬,且不合理雲雲。但是在場男子沒有一個如那個死狗一樣被拖走的人一般喜歡這種年紀很小的孩子(雖然十三歲在他們這裡已經不小了),並且做這件事只為了折磨人,所以這條法律對他們完全沒有影響。他們也就不覺得不對。
不為生育後代,也不是水到渠成的情感和身體的交融,說他們是褻瀆神的賜福,有毛病嗎?沒毛病。
就這樣,雲澤來了綠雲城的第一日,連城主府都沒有踏入,就幹了一件大事,加了一條明文規定的法律,適用於所有人,包括貴族和奴隸。那些不想要遵守的,要麽你貴過神子,要麽你搬出綠雲城,放棄這邊所有土地資產,否則就得聽從。
市政官彎著脊背,他再也不敢覺得神子天真善良好糊弄了。你看他笑起來像孩子一樣,你看他眼裡是不諳世事的天真……但他是神子,他一句話,就能變成綠雲城的法律,他一個憤怒,就改變別人的一生。
神子確實天真又善良,但有時候天真善良也很可怕。
雲澤和美尼斯等人進去城主府,阿梅已經帶著侍女重新打掃主人間,其他客房也都打掃好了。
那兩個孩子還沒有醒,被安置到一間客房,有人照看著。雲澤遵守泰錫的規矩,他用兩罐鹽‘買下’了兩個孩子,現在他們是雲澤的奴隸了。
洗過臉,雲澤坐到椅子上,把剛剛的事翻出來再想了想。其實還有些衝動了,可以有更好的方法,但是當時他已經忍不了了。
大概有損他往日的形象?
雲澤苦笑一聲,他在泰錫這麽多年,也確實被慣得過了,已經沒有了之前的謹慎和忍性。
雲澤很不喜歡衝突,他是那種會為別人著想的親和度很高的人。遇到矛盾的時候,他甚至會本能地後退一步,寧可承擔更多責任,就是為了不起衝突。他這樣的人,就是傳說中的老好人。
可是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在說明,他已經變了。
“殿下。”
雲澤轉過身,看到美尼斯走進來,門關上了,侍女阿梅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您還好嗎?”美尼斯走過來,彎下腰,額頭碰著額頭,“我們都很擔心您。請不要為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這個世界沒有那麽美好,但也沒有那麽糟糕。您以前生活的地方,一定非常美好,所以乍一看到,難以接受。”
“你們擔心我覺得難受?不會覺得我過於嚴厲嗎?”雲澤抬頭問他。
“怎麽會,您一直是對的。並不能因為錯誤太尋常,就認為它是理所當然的,既然是錯的,就應該被懲罰。何況,這是您的城市,您說的話,就是這個城市的法,這是您的權利。”美尼斯看著雲澤的樣子,好像淋過一場雨的小羊,毛發濕噠噠貼在身上,有氣無力的樣子。
他忍不住湊過去,親了親他的額頭和眼睛。
殿下,您這麽溫柔,若是被這個殘酷的世界傷害了,該怎麽辦?
“我終於知道熊孩子都是怎麽養出來的了。”就算作天作地,也有一群熊家長在身後鼓掌叫好,那怎麽會不繼續作呢。
突然成了熊孩子一員的雲澤忍不住笑出來。
他從小被外婆教育要懂事、聽話,不要給人惹麻煩。小時候打的架,不管是不是他的錯,都要先道歉。因為別人有爹媽護著,他沒有,別人有任性和作死的權利,他也沒有。這一切讓他變得畏懼,很不安,害怕改變,害怕衝突。
原來做什麽都有人護場子是這種感覺啊,仿佛炎炎夏日吃進嘴裡的冰楊梅,鬱氣全消。
突然發現自己有點討好型人格的時候,雲澤一度焦慮和煩躁,感覺全世界都在讓他低頭。
那時候開始,他開始控制自己,不輕易流露對人的欣賞。他一遍一遍,用最嚴苛的眼光去挑剔周圍的人,一次又一次試探,再試探。他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安全感,住在屋子裡,卻像是置身冰天雪地。
他害怕受到傷害,就拒絕了所有靠近的人。
雲澤伸手抱住美尼斯,臉埋在肩窩裡,聲音低低的:“你們要把我的冰屋子融化了。”
美尼斯小心伸出手,回抱他。
雲澤好好睡了一覺,吃了一頓好的。腳踏實地的感覺讓他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雲澤出了房間,他到了有著辦公室功能的一間屋子裡,那裡還放著許多半成品的泥板,和一些桌椅,連用來燒泥板的火爐都有。
市政官已經在那裡等了很久,他兩個兒子並不在,只有他一人,看雲澤的眼神也不像是剛開始那種,現在是尊敬夾雜畏懼。市政官終於意識到,雲澤對他,是掌有生殺大權的。這個權利,無論他用或者不用,都一直在那裡,並不因他的態度轉移消失。
“請坐。”雲澤對市政官點點頭。
“是。”市政官直到雲澤坐下,他才小心坐到椅子上。
雲澤問了一些常規問題,比如綠雲城的人口,耕地。他重點問的是綠雲城的貧困人口,也就是擁有少於一塊地的家庭。以及這幾年綠雲城的非自然死亡率,類似暗殺、虐殺、疾病死亡等等。
這些市政官都做了預習,目前看來都還能答出,大體還是做得不錯,差強人意吧。
其實在路上,美尼斯已經把這些說過一遍,雲澤就是找市政官對一對,看能不能和自己這邊查到的對上。現在一看,基本上沒什麽問題,只是最後雲澤笑著提醒了一句:“聽說你的弟弟強行用自己一隻年老病弱的牛換取別人的強健體壯的牛?我不是很喜歡。”
市政官冷汗都下來了,他顫抖著聲音回答:“殿下,是補了一隻雞的。”換是換了,最後還是有補償的,所以那個人也就同意了,並不算是巧取豪奪啊殿下!
“你的意思是,你弟弟喜歡誰家的好牛,隨便塞過去一隻病歪歪的牲畜和一個巴掌大的雞仔,就能搶佔了?這麽說來,我也很喜歡你們家裡的牛和馬呢。”用一隻又老又瘦還病著的老牛就能換取人家養好的肥牛,這世界上可沒有這麽好的買賣。
“是,殿下,我立刻讓他把牛還回去。”
“你讓他還回去。”雲澤看著他,似笑非笑,“看起來,綠雲城是市政官說了算啊,你說行就行,你說不行就不行。只怕這個地方,你說的話,比國王定下的法律還要厲害。”
殺人誅心,市政官已經面無血色了,他哪裡敢應這樣的話?是嫌自己活太久?
他一下站起來跪在地上,額頭貼著地面,雙手手心朝上,是一種完全順服的無害的姿態:“殿下,我絕不敢有這樣的想法。我是為國王陛下和您看管牧場的牧人,那牛羊是您們的,奶酪和麥酒也是您們的。”
雲澤的手指敲擊著扶手,手指上黃水晶的戒指一閃一閃,時間慢慢流逝,卻沒有人開口說話。
市政官身上的汗幾乎打濕了衣服,那邊雲澤終於開口了:“說得很好聽,只是不知道以後做得如何。咱們綠雲城對這種事是什麽規矩,你就按什麽規矩辦,如果你做不好,多的是人想做。明白嗎?”
市政官額頭碰著地面:“明白,明白,殿下放心,我一定照規矩處理。”
“你先起來吧,今天我並不是來問罪的,否則你要回答的不會只是這一個問題。”
不會只是這這一個問題?市政官心都顫抖起來,拚命回憶自己還有什麽把柄可能落在對方手上。
市政官從地上爬起來,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他坐得很小心,就坐了半邊的屁股。
雲澤伸手從桌子上拿了一個空白的半成品泥板,漫不經心地說:“來說說那個男人的事。既然開始了,總得盡善盡美,給它一個完整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