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鼠在歐執名微博亮爪。
觀眾在微博快樂捧瓜。
嘿嘿嘿, 倉鼠衝在前面吱呦呦的叫,他們坐在後面等歐執名回應就行了。
他們這群人向來看熱鬧不嫌事大, 等大家鬧起來了,歐執名必定會用《關度》的消息來轉移注意力。
不管歐執名是拐賣、取材、出櫃,只要有消息都行。
觀眾們格外寬容,露出姨母嘿嘿嘿的笑意。
坐收漁翁之利,什麽都不嫌棄。
自從他們充分認識到倉鼠本性之後,陰險狡詐的觀眾們,心機得到了極大滿足。
這麽可愛還能任由他們欺負的粉絲群,真就和養倉鼠似的,每天都能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快樂。
於是,繼文青讚美詞之後,歐執名每秒收到上百條評論提醒。
他點進去一看,全是土撥版倉鼠大軍。
成千上萬的粉絲們,擠在他發送的若滄睡顏照片下面吱吱吱啊啊啊。
歐執名覺得自己身處土撥鼠養殖場, 吵吵鬧鬧滿頭問號。
他還以為粉絲們會高興的誇若滄呢, 結果粉絲們全在質問?
“歐皇你放過我們滄滄吧,他還只是一個孩子噫嗚嗚噫。”
“拐賣兒童是犯法的, 你到底要帶我們的小滄滄去哪裡,我生氣了!”
“嗚嗚嗚歐皇你不能欺負我們哥哥,你們去哪裡跟公司報備了嗎?不要耽誤哥哥工作。”
粉絲心海底針。
別說歐執名不懂, 圍觀群眾也不懂。
等著倉鼠爪撕歐執名的觀眾驚呆了。
你們這麽弱這麽軟, 歐執名會理你們個鬼啊!
凶猛觀眾有豐富的應對歐執名經驗。
為了世界和平, 為了若滄安危。
他們在一片嗚嗚嗚嚶嚶嚶的倉鼠叫聲裡面, 跳出來就是一個全速攻擊。
“歐執名你不僅把我們滄滄關禁閉,還一聲不吭的把人拐到哪裡去?你再不說我報警了!”
“這陌生的環境,這毫無防備的照片,歐執名你不解釋,馬上營銷號警告了,快還我哥一個清白。”
“電影呢?劇組呢?王法呢?經紀人呢@敖應學,歐執名你把我哥哥還回來!還不回來把《關度》安排了也行!”
理直氣壯的語氣,根本遮掩不住他們囂張慣了的猛男氣息。
倉鼠與假粉的區別,歐執名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那群整天沒事乾的觀眾,果然又挑撥離間,混在若滄的粉絲群裡渾水摸魚。
車子一停,若滄醒了。
歐執名拿著手機,推他下去,真誠建議道:“拍張照吧?”
然後,剛睡醒的若滄,站在荒山野嶺,以鄉土氣息盎然的原生態田園為背景,隨意拍了一張照片,發到了自己的微博上。
哥哥微博一動,倉鼠火速撤退。
若滄的陣地當然比歐執名更重要,哪怕面對一張毫無PS的生圖,他們都被美得心滿意足。
太好了,哥哥不是被迫了,哥哥還能拍張行程照片表示“清醒”,看起來這不是拐賣,這是有商有量的出行。
倉鼠實在太容易滿足,他們全不見了,只剩一群假裝粉絲的鼠裝猛男毫無遮掩的果奔。
歐執名面對這些家夥,抬手就是一條微博警告:“吉人天相大師教你們的道教神咒多念念,有備無患。”
滿滿的威脅,毫無感情。
剛剛還不亦樂乎的觀眾,瞬間驚醒,刪掉評論完美補救。
“哎呀,怎麽若滄的粉絲都這麽凶,敢跑到歐皇地盤要人?”
“膽子太大了,歐皇也敢惹,保證把他們哥哥吃得骨頭都不剩讓他們後悔終生。”
裝得十分路人,好像剛才披著倉鼠外衣,假扮倉鼠趁機搞事的不是他們。
歐執名習慣了。
他在顛簸的車行之中,感受到肩膀重新一沉,視線一瞥,就見若滄又睡了。
身負重任的歐執名抬手簡單寫了一行字,發布出去。
“電影快拍完了,帶若滄出門看場地找靈感。《關度》年內能完成。”
短短一句話,觀眾竟然感受到一種與眾不同的溫馨。
歐執名從來不會在微博上給觀眾解釋,無論關於電影的謠言有多少,觀眾有多吵,歐導向來我行我素。
現在他變了,他都會主動上報行程了,觀眾超激動。
果然倉鼠好用,這群小東西跑到歐皇面前鬧一鬧,大魔王都變得好溫柔。
歐執名的短微博,火速被各大營銷號搬運。
成為了當天最熱的消息。
張旻哲接觸新劇本,只是給了他們一個猜測,現在歐執名斬釘截鐵的說年內完成,四舍五入就是定檔了!
被拖延症虐得死去活來的人民群眾,終於找到了新的期待。
太好了,錢和人都準備好了,就等你預售了!
網絡一片歡騰,路上依舊顛簸。
歐執名和若滄的車到了雁城,又一路從雁城駛向城外。
安寧鎮作為一個偏遠城鎮,比想象中更窮一點。
雖然一路都是柏油馬路,但是迎面開來的貨車、馬路兩旁的田地,都彌漫著濃鬱的自然氣息。
漸漸的,路旁出現了山的身影。
一座巍峨綿延的山脈,突兀的出現在馬路旁邊,橫亙在他們將要前往的目的地。
山峰不算高聳銳利,卻因為周圍的樹木雲煙,變得靜謐安詳。
歐執名詫異的憑窗遠眺,似乎能從深邃的山林裡,看到嫋嫋炊煙與青色雲霧。
這樣的地方,應該是國內旅行愛好者的聖地,但是竟然窮到需要扶貧。
臨近家鄉,若滄就不困了,還饒有興致的給歐執名解釋:“山上叢林密集,開發成旅遊區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而且再往北去,就是著名的山脈風景區,所以做旅遊規劃效果不怎麽好。”
著名風景區在旁,自然吸引大量遊客,安寧鎮不是途經目的地的最佳路線,始終沒法吸到旅遊紅利。
所以泰安派藏在山上,上百年無人打擾。
若滄偶爾受命環山布陣,也只是遇到幾個結伴出行的驢友,徒步感受一下自然氣息。
說到底,仍是荒山野嶺。
他們的車輛一路行駛到鎮上,都能見到穿著淳樸的居民,好奇又單純的探看他們兩眼,繼續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
安寧鎮保持著鄉村的傳統,矮牆農房,寬敞的街道水泥路兩邊低矮的店面裡,還有老大爺老太太打牌的聲音。
歐執名下了車,嘗試在這些矮房田地間尋找《莊周夢蝶》的拍攝記憶,發現全是徒勞。
中國農村分兩種,一種是守舊得全國隨處可見,一種是革新得改天換地,歸鄉遊子都不敢認。
安寧鎮屬於這兩者的結合。
水泥路鋪過的鎮中心,已經有了小城鎮的模樣,但是遠遠一眺,農家幾戶,田園密布,蜿蜿蜒蜒的隨著山勢鋪開。
想找當年的牛棚、小廣場、破落村屋是不可能了,也就遠處的大榕樹有一絲絲眼熟。
車子停在了窄路外。
歐執名跟著若滄往裡走,路過一片片矮牆,都能見到各種標語。
“扶貧先扶志,脫貧奔小康”
“精準扶貧,不落一人”
“戰勝貧困,勞動光榮,天主聖父,聖子,聖神與你同在。”
歐執名:?
他腳步不由自主停下了,盯著那條佔了兩排的宗教脫貧宣傳語,表達出城裡人的震驚。
“這是什麽?”歐執名一出聲,若滄也回過頭來看。
“哦……”若滄忽然想起來了,“前幾年有天主教傳教士在這邊傳教,因為他們可以定期號召外地的勞動力幫忙乾活,順便發展發展旅遊,所以在鎮裡很有存在感。”
存在感已經高到可以在牆上刷標語,還跟精準扶貧口號並列了?!
歐執名是標標準準城裡人,發出了沒見識的疑問,“他們怎麽號召?”
若滄離家久了,認真回憶平時師兄說的話。
“好像是每個月還是每周,叫外地信徒過來體驗田園生活,交點錢參加采草莓、采橘子之類的活動吧?”
農家樂自助采摘的創業形式,歐執名聽過。
但是他沒聽說過,還能發展天主教信徒參與。
牆面上的勞動光榮和精準脫困幾個字,忽然就變得高大上起來。
安寧鎮真就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脫貧攻堅,連信天主的閑散人士都不放過!
他們站著不過一會兒,身邊就靠近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外國人。
他鼻梁高挺,眼窩深陷,擁有一頭深褐色短發。
但他語氣熱情的問道:“兩位是來安寧天主堂參加活動的嗎?”
標準中文。
以貌取人的歐執名,還以為他開口會說一段英語。
結果,居然是本地人!
歐執名視線詫異,還沒回答對方,若滄就出了聲,“不是,我們來找人。”
“哦,找誰啊?”
那人露出熱情洋溢的笑,不知道是不是在鎮上待久了,笑容裡都透著樸實,“我是安寧天主堂的約翰森神父,這鎮上的人我都認識。可以幫你們引路。”
歐執名剛聽過了若滄說的團結勞動力,看這位約翰森神父的眼神都充滿了……尊敬。
這就是經常拉信眾來扶貧的天主教徒!
“不用了。”若滄拒絕得果斷,“我認識路。”
神父目光慈祥,回答道:“雖然我們信仰不同、身份不同,但是起初神創造天地,萬物混沌,皆為一體,和你們道教理論也差不多,不必這麽排斥我。”
若滄視線滑過約翰森的笑容,困惑的皺起眉。
這人居然能夠看出他的道士身份,顯然不是簡單人物。
然而這人出現的時候,氣運就映入眼簾。
約翰森雖然不是什麽壞人,但也不是純粹善心的好人。
氣運陰晦暗含心機,燦爛微笑下掩蓋著精於算計的心。
如果他是個普通外國人也罷,偏偏是一個侍奉天主的神父。
信仰都不能打消他的陰暗念頭,若滄本能覺得他信的假天主。
看得太通透,若滄便不願理會這人。
誰知道,對方噙起柔和笑意,繼續說道:“你們講究混沌初開,陰陽合一,盤古開天。只不過你們的傳說裡,盤古雙眼化為日月,而我們的教義裡,講究神創造天地。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約翰森正欣賞若滄狐疑戒備的視線。
心裡得意的哈哈笑。
忽然,一聲低沉鎮定的聲音說道:“你們的教義應該與時俱進,神說要有光,經集體會議研究決定,就有了光。”
這話一出,約翰森錯愕的回頭,看著來人,“你居然有空出來閑逛?”
若滄眼睛一亮,笑著喊:“師兄!”
歐執名還在頓悟集體研究有光,就見到了若滄的師兄若爻。
他穿著白色襯衣,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眉峰銳利,視線迥然,哪怕穿著普通,仍掩蓋不住渾身與若滄相似的淡然氣質。
若爻拿著一個厚重的筆記本,走過來皺眉拍了拍約翰森的手臂,“你又有空來忽悠我師弟?還不快去接你們教友。”
“他們還在路上。”約翰森瞟了一眼若滄,笑著跟若爻說,“你師弟比照片和電視上看起來可愛多了。我還以為會很凶。”
若滄:……
若滄收過無數凶狠殘暴的評價,在自己有一點點不喜歡的人那裡,得到了可愛的點評,他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若爻和約翰森看起來很熟。
熟到若爻能用批準制度批駁舊約,約翰森也一點兒不生氣。
約翰森的氣運,明明藏著陰陰暗暗的氣息。
但是若爻居然對他表現得十分友善,若滄百思不得其解。
師兄可不是看不清氣運的人。
若滄不禁打斷師兄和約翰森的閑聊,介紹道:“師兄,這是歐執名。”
若爻深邃的視線,掃過歐執名,那一瞬間的對視,歐執名甚至覺得師兄看透了他全部的過往與心思。
“來了就跟我走,慢慢說。”說完,他瞥了約翰森一眼,“神父先生,去換衣服吧,你的教友快到了。”
約翰森笑著跟他們道別。
若爻拿著筆記本,步履匆匆,話不多說,也不問若滄過得好不好,更不問歐執名來了習不習慣。
師兄風范,略帶威嚴。
歐執名從若滄雀躍的小眼神裡,都能看出他很高興。
但是……
若爻就不一定了。
若爻白天還要辦公,領著他們走進了鎮政府辦公室。
他的辦公室門外,掛的牌子是“扶貧專家組”。
歐執名不禁多看了幾眼。
專家的稱呼,可不是隨隨便便的鄉鎮幹部能擁有的。
很顯然,擁有宗教信仰的若爻,也不可能是什麽鄉鎮幹部。
若爻放下筆記本,端起桌上涼了的茶盅喝了一口。
他順便拿出櫃子裡的乾淨杯子,遞給若滄,說:“要喝水自己倒。”
師兄過於冷漠,若滄卻習以為常。
他拿過杯子一邊接水,一邊說:“剛才那個約翰森一點也不像虔誠的天主教徒,我看他氣運陰晦,藏了不少陰暗心思。”
若滄能看出來的,若爻當然能看出來。
師兄端著茶杯翻開筆記本,說道:“扶貧又不是驅邪除惡,約翰森能夠靠著肚子裡那些歪主意,發展點信眾少打麻將多乾活,也算是他們天主教的功德了。你不懂扶貧,就別靠氣運純粹與否識人,在安寧鎮乾活,太純粹太單純的神父,做不了幾天就被村民騙得團團轉。”
民風淳樸,不代表村民全都是淳樸好人。
裡面偷奸耍滑,心思叵測的家夥,不比約翰森的氣運乾淨。
能有約翰森幫忙教化,他也省了很多事情。
若爻瞥眼看了一下歐執名,現場舉例教育師弟,“而且,這麽大一個身懷滔天罪孽氣運的人在你身邊,沒見你敬而遠之啊。”
若滄反駁道:“那是我做法失誤,才導致他氣運這麽恐怖的!”
“你果然走出道觀,就學壞了,居然跟我撒謊。”若爻歎息道,“你以為我沒查過歐執名什麽人?玄學先鋒名號那麽響,也是你做法失誤導致的?”
在師兄面前,若滄只有接受教育的份。
雖然他撒謊不是走出道觀學的,但是師兄說的都對,他老老實實給歐執名端茶遞水,坐在旁邊捧著杯子不吭聲,一雙眼睛瘋狂暗示歐執名:說話,趕緊說話!
歐執名覺得他們師兄弟相處,比若滄跟杜先生好玩。
若滄狡辯,分分鍾會被若爻教育。
長輩架子端起來,若滄在他面前就是個小孩,只能乖乖聽著。
歐執名笑著問:“師兄,那我的氣運還有救嗎?”
他發話,若爻都沒機會繼續逮著若滄教訓了。
“你情況特殊,氣運如此不是天生的,所以得花點時間處理。”若爻語氣平靜,伸手翻了翻自己的筆記本。
過了許久,他敲定行程似的說道:“這樣吧,今天你們先住下,白天我帶你們四處轉轉,晚上……”
若爻沉思片刻,“我帶你們去釣魚。”
歐執名:???
歐執名做好了接受道教師兄弟聯合執法的準備,結果若爻說釣魚。
他詫異的看向若滄,卻發現若滄表情興奮,眼睛一亮,“在哪兒釣魚啊?”
若爻難得露出一絲淺淡的笑,看若滄像看孩子,“安寧鎮剛建起來的避暑山莊。”
說是避暑山莊,其實就是大型農家樂。
歐執名和若滄辦了入駐,若爻就成為了貼心導遊,真心實意的帶他們四處轉轉。
扶貧多年,若爻看安寧鎮寸鄉寸土都有感情。
“這邊水土適合種植柑橘,這幾年成片成片的長起來了,有收購公司定點進貨,終於解決了一些人的生計問題。種綠色蔬菜的人也不少,年輕人專門成立了一家送菜公司,天不亮過來收菜,然後送去城裡賣。等避暑山莊宣傳出去,要是能搞成休閑勝地,這樣雇傭本地人打掃衛生、洗衣服做飯,就能安頓一些沒田可種又不願外出打工的村民。”
說是四處轉轉,其實是帶他們參觀了扶貧成果。
山野小鎮未來圍繞避暑山莊,來搞一條龍的休閑旅遊,如果真的穩定帶起來遊客,以後也不用靠著天主教定期拉人來湊數。
歐執名邊走邊看,能夠感受到若爻對這片鎮鄉付出的心血,每家每戶什麽情況,若爻都能說得清清楚楚。
若爻這扶貧,不是嘴上口號,是真真正正明白每家村民的困難和苦處,設身處地為他們考慮長久的謀生出路。
歐執名好奇的說:“我還以為你們修道的是都不問世事的性格。”
“修道的人又沒辟谷成仙,自然還是要問問世事的。”
若爻笑起來,眼角有皺紋,即使他和若滄站起一起宛如兄弟,仍是掩蓋不住他年長若滄十幾歲的事實。
“我們泰安派弟子生在鎮上,長在山上,守護一方水土安寧,同樣也受了村鎮居民供奉。”
若爻並不避諱和歐執名說起這些事情。
在他眼裡,歐執名肯陪若滄來這窮鄉僻壤,已經是世間難得一遇的好人。
“以前我們報答村民,都是打獵砍柴幫忙耕種,現在有機會幫他們脫貧致富,與更好的世界接軌,必然竭盡全力。”
若爻和若滄一樣,能看到人體五運六氣,識自然通達之氣。
他不懂商業更不懂經濟,但是他能夠看出樹木為什麽漲勢頹靡,蔬菜為什麽苦澀發黃。
道士辨明天地靈氣與植物生氣,本分而已。
卻能說出病因,由其他人去尋求其他專家求助。
一來一往,安寧鎮種植出來的作物、水果受到市場歡迎,總算是歸還了村民曾經一片善心。
他要解的不是一時之需,而是安寧鎮一世之貧。
若爻說:“等他們都有了長長久久謀生的方法,我回道觀面對祖師爺,才算是有了交代。”
歐執名沒想到,若滄秉持的濟世度人方法,在若爻這裡變得格外務實。
整個道觀都這麽悲天憫人,他忽然就好奇起若滄的師父什麽樣了。
然而,若爻帶他們走遍柑橘林,晃蕩過草莓棚,天色漸漸晚了,也沒提一句師父如何如何。
傍晚。
他們在避暑山莊吃過晚飯,就在若爻悠閑的帶領下,坐到了魚塘面前。
或許是約翰森神父領著教徒來了,他們坐在天地開闊的魚塘,都能聽到眾人“感謝天主”的聲音。
若爻甩出魚鉤,笑著說道:“看來他們已經從田地裡回來了。”
歐執名聽了師兄講述的天主教引領大量信眾來安寧鎮勞動、自助消費的事情,不禁升起了城裡人的困惑。
他是相信若滄的,若滄說約翰森有私心,那他便不是一個全心全意信奉天主,熱心真摯想要幫助安寧鎮脫貧的神父。
正思考著,若滄手肘一撞,視線明示,歐執名心領神會。
於是,歐執名狀似無意的問道:“師兄就不怕約翰森和天主教有野心嗎?”
“野心?”若爻盯著夜色裡熒光閃閃的魚漂,“你怕天主教在安寧鎮過於壯大,影響我們泰安派?”
若滄豎著耳朵來聽,兩個年輕人視線專注的等候若爻的回答。
誰知,若爻歎息一聲,“你太不了解村民了。有活乾,有錢拿,他們就信誰,就算約翰森跟他們說一萬遍天主教和基督教區別,他們也弄不懂。天主堂的風吹草動,鎮上都是緊緊盯著的。”
“約翰森確實有野心,但是他的野心在我掌控之內。”
說著,若爻盯了一眼若滄,“用不著操心。”
師兄的架子一擺,若滄哪怕擔心約翰森氣運裡滿是算計,也只能心態平靜。
若爻入門比他早,學得比他多,還背靠泰安觀,比他這個活躍在外,符紙香燭都要靠師侄提供的小師弟強多了。
泰安派本就是小門小派,不需要鼎盛香火,向來自食其力。
村民們發善心請他們到家吃飯,他們也會禮尚往來,還點東西做謝禮。
多年相安無事,完全不至於擔心外來教派爭權奪勢。
本就沒有什麽權,更沒有什麽勢。
能夠一起感召村民熱愛勞動,邀請教眾幫扶貧困,那就是若爻的好朋友好兄弟。
若滄和歐執名這種自由散漫慣了的家夥,根本不知道鎮上每周會議時間,不管信道的還是信天主的,都得坐在一起學習。
會議記錄一本一本寫,心得體會一篇一篇查,不管約翰森有多少算計,都得累其體膚空乏其身,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
這種能夠服從命令,認真寫筆記的家夥,耐心定力非同一般。
哪怕心裡滿是小九九,也是若爻堅持團結的對象。
無他,好用,務實主義就是這麽的直白。
若爻對安寧鎮的未來充滿信心。
就算若滄對約翰森氣運保持排斥意見,也無法撼動師兄的淡定從容。
畢竟,若滄只是一個小崽。
下山當愛豆之前,柴米油鹽都靠師兄來買。
長兄如父的威嚴和師父比起來,並沒有少多少。
然而,門派最受寵的師弟,釣魚一點兒也不專心。
連歐執名都覺得若滄心不靜,否則怎麽會甩杆沒幾分鍾,又忍不住提上來看。
來來回回好幾次,歐執名覺得,若滄不是來釣魚的,他是來玩魚竿的!
歐執名都發現了,若爻當然清楚。
沉默許久的師兄,等著若滄又收魚竿的時候,忽然開口說道:“若滄,你去幫我們買兩瓶水。”
若滄握著細長魚竿,直白問道:“你是不是支開我?”
若爻視線一瞥,昏黃燈光裡挑眉反問:“我是支開你,你就不去?”
師兄輩分高,也不怕戳穿。
若滄不情不願的放下魚竿,還沒忘記給師兄高能預警。
“你對歐執名下手不要太狠,成千上萬的觀眾期望都壓在他身上了,你動手更要小心,免得陰損氣運反噬。我說過的,雷霆斬妖伏魔陣都對他沒效果!師兄你不要掉以輕心。”
這些話擺出來,幾乎是默認若爻會對歐執名動手。
歐執名感興趣的盯著若爻,真誠問道:“我以為你們會一起給我驅邪,為什麽若滄要走?”
若滄笑得惡劣,替師兄嚇唬歐執名,“因為血腥暴力,少兒不宜。”
“……”
一看就是若滄被暴力慣了總結出來的經驗。
少兒若滄超幼稚的嚇唬完就跑了。
他在師兄面前,無法掩蓋的依賴和信任,真的和小孩子沒有區別。
歐執名覺得,他們師兄弟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心有靈犀。
若爻一說釣魚,若滄就懂了。
一說買水,若滄就自動退避。
夜風輕拂,若滄的腳步聲都遠了,歐執名驟然有一絲緊張。
沉默的氣氛,如同大戰來臨,他倒不如率先出擊。
於是,歐執名把魚竿放到一邊,說:“師兄你打算怎麽對我下手,我好有個心理準備。”
“你沒法準備。”
若爻的視線在黑夜裡清晰盯著魚漂。
說完他放下了魚竿,站了起來。
歐執名等著若爻動手,可這位除了扶貧話題之外沉默寡言的師兄,錯身離開,隻留下了一句——
“你在這兒等我,看好我的魚漂。”
若滄被支走了,支走若滄的人也走了。
歐執名像是目睹了一場套娃表演,只剩他一個觀眾傻傻的守著三根魚竿,師兄還叫他就在此處不要隨意走動,等著魚兒上鉤。
他以為師兄是去拿法事工具,也只能乖乖坐著,等大佬回來。
夜晚的度假山莊,從天主教徒的唱詠,變為了深夜農家樂必備的歌舞升平。
KTV複古樂曲響起來,不知道是那些信徒開始K歌熱鬧,還是別的遊客開始了寧靜山村的度假生活。
歐執名百無聊賴的守著魚漂。
熒光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每當他認為下一刻有魚咬鉤的時候,魚漂又會很快的浮上來。
他不是什麽專業釣手,僅僅知道魚漂沉水就是有魚。
可是他們三根魚竿,甩下去這麽久了,也沒見哪一個魚漂有魚咬鉤。
歐執名都快忘記自己為什麽會坐在這裡了,盯著魚漂心想:這麽久了都沒有魚上鉤,說不定根本沒有魚。
身邊忽然有人開口說話,“有魚的。”
突如其來的搭訕聲,令歐執名警覺的看過去。
他們釣魚台的旁邊,站著一位身材瘦弱的陌生人,他穿著短袖,雙手插在口袋裡
他見歐執名看過來,便微微笑道:“我以前看別人釣上來過,大魚。”
這人年齡應該不大,柔順的短發在昏暗的路燈下隨風輕舞。
即使光線昏昏沉沉,歐執名也能看出他眉峰溫柔,眼睛澄澈,唇色淺淡,始終帶有笑意。
他的聲音卻格外滄桑,仿佛嗓子受過傷沒有痊愈,才會這麽低沉沙啞。
也許是對方氣質和煦,笑容過於柔和,歐執名心裡的詫異平息了一些。
他還以為……這人能聽到他在想什麽。
原來,只是感歎魚塘能釣起來大魚罷了。
歐執名不是熱衷聊天的性格,他收回視線,重新盯著魚漂。
然而,身邊的人往他這裡走了兩步,很愛和陌生人閑聊似的,問道:“你是若老師的親戚?”
鎮上的人都叫若爻為若老師。
白天他們跟著若爻轉各個地方,都能感受到村民對這位若老師的感激和信任。
能夠輕松識別樹木疾病、蔬菜蟲害的若老師,在他們眼裡跟真正的大專家、大老師沒區別了。
哪怕歐執名不想搭話,也出聲回道:“我是他師弟的朋友。”
人與人之間的善意,都是通過這樣簡單的溝通傳遞的。
那人笑了笑,聽得出來很高興,“過來度假嗎?”
“來看看。”歐執名盯著水裡飄蕩的魚漂,“你們這裡發展得挺好的,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客套話而已,那人卻來了興致似的,感歎道:“確實是人傑地靈的好地方,樹木蔥鬱,水清澄澈。但是,能夠養出大魚的池水,又不能像山泉一樣清澈。水至清則無魚,混沌些倒也不是什麽壞事。”
歐執名覺得這人說話有趣。
像個教書先生似的,說個什麽事情,自己又要延展一下。
他沒回應。
那人仍是自我總結道:“如此可見,水清水渾因魚而異,混沌澄澈因人而異。有時候人生過得混沌一些,未嘗不可。”
山清水秀不過是歐執名隨口一說。
但是這人居然從山清水秀,聯想到了人生混沌。
歐執名聽完不答,隻覺得這人奇奇怪怪。
他沉默的不理會,等著那人自己知情識趣的走開。
魚塘夜風皺起,熒光魚漂起起伏伏,蕩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
周圍沒有人再說話,歐執名的思緒,卻隨著陌生人的話飄。
世事混沌無常,要是論起人生澄澈混沌,恐怕沒有比歐執名更有發言權的人。
他便是渾水求生,若滄便是清澄明淨。
歐執名陷入自己的思緒裡,勾起嘴角,在心裡笑道:人生還是過得澄澈一些更好。
像若滄一樣,把討厭、喜歡表現在臉上,少一點猜測和算計。
至清至察,至情至性。
令他不由自主的想到若滄,就會心情愉快。
歐執名腦內剛覺得若滄的脾氣可愛,耳邊忽然響起聲音——
“他就是太澄澈了,反倒是看不清。”
這話近乎貼在歐執名耳畔傳來,清晰低沉,帶著莫名沙啞。
歐執名心裡一驚,卻發現自己神志清楚,卻沒有辦法動作!
他隻覺渾身定住,有人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歐執名的余光瞥到那隻手,路燈昏沉,仍舊掩蓋不住它蒼老的褶皺。
短暫的幾秒,漫長得像是幾年。
那道低沉沙啞的聲音,呢喃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喧囂。
歐執名能聽到裡面熟悉的經文篇章,又不能仔細捕捉出清楚字句,仿若萬人誦經般交疊,洪鍾遍地齊鳴,山野狂嘯,萬鳥撲翅!
歐執名遺忘在記憶裡的過去,漸漸浮出水面。
葬禮上,他滿是恨意的仇視著出言不遜的親戚,片刻之後場面慌亂,只聽到一片驚恐的呼喊。
圖書館,他耳邊傳來竊竊私語,勾起冷漠冰涼的笑意,收拾書本走到借閱登記處,就能聽到重物倒地的聲音。
片場,自視甚高的女人,故意前來暗示,舞騷弄姿,不到一日火勢燃起,轉身便有人落水求助。
那些被他扔掉的記憶,重回腦海。
衝刷而來的仇恨、冷漠、不屑,變為了鮮活清晰的片段,令他再也不能忘記。
歐執名眼前是漆黑昏暗的魚塘水面,身體卻像置身陌生山澗。
溪流冰涼,水漬蔓延。
他痛苦仰頭,拚命掙扎之時,只見岸邊站著一個面色冷漠的漂亮孩子。
那是若滄,穿著普通淺色衣物的年幼若滄。
他視線冰冷,容貌稚嫩,啟唇說道:“生於天地之先者,不容惡鬼橫行。”
冷意湧上心頭,貫穿記憶。
歐執名清楚知道自己身處避暑山莊魚塘,軀殼裡的魂魄宛如離體一般,遊蕩天地,浮空遠行。
他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河流、山林、懸崖、峭壁。
遠遠見到了橫亙安寧鎮的無名山脈,像是見到了沉睡之中的龐然大物,匍匐地面,聲動雷霆,呼吸之氣縈繞天地。
天命終結,它以骨成林木,以筋成山石,血脈水澤,滋養萬物。
唯獨一雙巨眼遲遲不肯瞑目,乾涸龜裂,歸於安寧。
歐執名心裡升起難以言喻的悲痛。
喉嚨喑啞生澀,好似抑製不住的有話要說,卻因為渾身僵直,只能見天地混沌,無能為力。
夜色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