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滄再次來到攝製棚, 裡面已經改頭換面。
一共三十多位工作人員站在場地裡, 人聲靜悄悄的,將視線鎖在地面。
杜先生帶來的三位弟子, 專注的在地上繪製一幅巨大的法陣。
細碎的曲線, 粗厚的直線,蜿蜒鋪滿了整個攝製棚。
若滄剛進去, 杜先生便施以一禮。
專注畫著法陣的弟子, 同樣停下來, 向著若滄微微躬身, 恭敬無比。
沉默無言的致禮, 足夠所有人將視線集中在若滄身上。
這位年輕的愛豆, 早就因為《星星之下》被人熟知。
而現在,他結束了采訪,穿著一身清爽的T恤牛仔褲,和身邊單薄西裝外套的歐執名形成鮮明對比。
歐執名跟著若滄到了目的地,絕對沒想過會見到這樣一幅場景。
燭火案台, 燈光明亮。
地面白色的線條內,清楚的寫著“神道、人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
他問:“你們要在這兒做法事?”
“對。”若滄肯定的說道,“我會和杜先生, 為電視台受到邪祟侵擾的工作人員驅邪。”
他低頭檢查著這道五道六橋輪回法陣。
神人五道, 金銀六橋, 世代輪回, 生生不息。
無論歐執名是神是鬼, 只要走完這道大陣, 所屬自尋。
這樣的大陣法事,若滄一個人是做不下來的。
法陣五道六橋,每一根銜接線都有講究。
杜先生帶來的徒弟,應當是隨他修行了多年,畫起法陣來手穩腳慎,步伐不亂,足見用工程度。
他走到香爐前,仔細看了看杜先生準備的法器。
悠然清淡的氣味撲面而來。
攝製棚燃起來的香,都是崖柏香。
若滄平時隨意,有什麽香就用什麽香。
如今大陣法事,上達天庭,召請諸神,必然要遵從正統,不燃外域夷狄之香。
室內的檀香味已經漸漸被清淺淡然的崖柏氣息取代。
自然之氣充盈室內,方才惶恐不安的工作人員,見到面前的大陣成形,心緒逐步平靜。
等到五道六橋輪回陣畫好,若滄走到杜先生面前,從他手上接過桃木劍。
若滄持劍,態度溫和,“歐導,你也不用太排斥我,就當這是一次取材好了。我和杜先生怎麽說也是正規道教弟子,今晚免費給你表演一場標準的道教驅邪法事。”
“不過——”
若滄桃木劍一劃,直指攝製棚C位。
“你站中間。”
專為歐執名準備的法陣,足夠方圓十裡的陰寒之氣散盡。
但若滄要的,不止是驅邪除惡,他還要借用他一身陰損氣運,破掉七世佛禁錮陰魂的經文。
祈福、燃香之後,之前畫法陣的三位弟子,各自拿起鑼鼓、嗩呐、二胡。
杜先生點點頭,他們直接敲打吹拉,熱熱鬧鬧奏起了一曲《南清宮》。
曲調配上嗩呐的尖細、二胡的沙啞,頓時氤氳出濃厚的鄉土氣息。
剛才還提心吊膽的工作人員,甚至有人尷尬的笑出聲。
畢竟大部分人都是無神論者。
如果沒有那一場夢,他們面對這樣的場景,心裡總會覺得滑稽。
有人笑,倒是驅散了不少人心裡的惶恐忐忑。
場面變得荒誕不羈。
然而,在場的道士都是一臉嚴肅,視線凝視著陣法之中的歐執名。
這位被若滄要求站位的導演,並未露出多余表情。
他的視線盯緊了若滄,甚至比做過怪夢的工作人員,更為專注的對待這場法事。
杜先生抬手平舉,徒弟們的音樂霎時停止。
若滄持著桃木劍,站在了歐執名的面前,持劍客氣的一禮。
“歐導,無論發生什麽事,請相信我。”
年輕的若滄,渾身不再是愛豆演員般的浮華氣質。
他站如蒼松,劍眉星目。
風姿颯爽。
當他身形動起來瞬間,杜先生雄渾低沉的誦經聲隨之響起。
“照耀開明炬,氤氳島惠香——”
一篇《北鬥經》吟誦出聲,剛才戲謔的氣氛,頓時莊重起來。
那些嚶嚶昂昂的鄉土樂聲,變成了獨特的道教伴奏,配合著杜先生每一句悠長洪亮的誦經聲。
若滄手上劍隨身動,劃出流暢的痕跡。
刹那間,情緒輕佻的旁觀者,所有注意力被若滄攝住,除了他的身影,再看不見別的事物,更聽不到任何喧囂。
鼻尖是山林松柏的味道。
耳邊是鑼鼓喧天的雷鳴。
就連若滄騰空落地的腳步聲,宛若仙鶴振翅,撲簌抖雪。
工作人員心裡的恐懼害怕全部消散。
眼睛不舍得挪開,仿佛在看一出驚世絕豔的舞蹈。
他們視線追著若滄的走陣,無法眨眼的看著這出步履流暢、身姿俊逸法事。
桃木劍劃破陰寒祟氣,好似劃破了一切霧霾,引來了萬丈天光。
杜先生眼神寫滿懷念,唱喏聲越加激情昂揚。
他親眼見證若滄的成長。
從稚子蹣跚,到持劍走陣。
時光如梭,唯獨這一身風清正氣,永不改色。
弟子們合聲而上,將經文念誦得聲音震天。
樂聲鏗鏘,銅擦作響,回到了最初的曲調,在場的人卻無一人覺得尷尬怪異,隻覺得仙樂入耳,掃除頹靡。
最為感到震撼的,除了歐執名沒有第二人。
他能感受到銳利的劍風,能夠看清若滄每一個眼神。
這場恣意灑脫的法事之中,宛若驚鴻般的身影,帶著一身狠絕戾氣,斬殺無數邪祟鬼魅。
歐執名為了取材,去過無數道觀,請過不少法事。
他曾經保持著唯物主義的無神論。
純粹以欣賞民間文化藝術般的目光,端詳道士做法的每一個舉動,把他們刻畫成素描本上的分鏡草稿,記錄成單純的藝術。
但是,當道士脫下明黃花哨的法衣,面容清雅,身姿俊逸,在吟誦聲中帶起颯颯劍風的瞬間,他已經無法挪開視線。
單純的唯物主義者,總會單純的被表象收買。
世間無人不愛美色。
這一幕出塵清麗的法事,觸動了冰封許久的心弦。
若滄走陣不過一篇經文時間,轉瞬即逝。
他一劍落入五道六橋輪回大陣中心,直指歐執名腳下。
陰寒之氣融於法陣,五轉六回各歸其所!
突然,攝製棚上空緊貼的佛經,燃起了火焰。
萬家奇本來專注看著若滄,余光瞟到火光,立刻嚇得指向天頂,“火!著火了!”
七世佛鎮壓鬼魂的經文,在攝製棚各個角落起火。
撲閃的明黃焰光,如同一隻一隻起火的蛾子,聚集在攝製棚裡。
又瞬間歸於黑暗。
“沒事,經文自燃,鬼魂全消。”
若滄的聲音平靜而從容。
他話音剛落,那些耀眼火光,已經化作了點點灰燼,跟灰色的雪花一樣落了下來,四散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他桃木劍順勢挽了一個劍花,滿意於歐執名的使用效果。
佛道不同,唯有歐執名的神奇氣運,可以破開佛經,原封不動的驅散陰魂。
所有人都在看這種常理無法解釋的怪象。
驚歎於這場法事的奇特。
要知道七世佛誦經寫文,不過是讓室內陰寒,都震驚得他們難以相信。
現在,不止是震驚,而是震撼。
這種無火自燃的詭異場面,恐怕這輩子都沒有機會看上幾次。
“若滄到底怎麽做到的?”
“這就是道術啊!他真的有法力!”
“難怪萬導這麽看重若滄,說不定他們拍《山河千年》的時候,沈家的鬼就是這麽驅散的!”
興奮的聲音足夠證明工作人員心病已除。
能有心思去關心別的事情,早就沒把什麽鬼魂夢境放在心上。
小琦從震撼裡回過神來。
若滄的法事,令她心緒平靜,升起感慨。
隻為自己感到羞愧。
“若滄,對不起,我之前……”
若滄勾起淺笑,“沒關系,你只是害怕而已。”
情緒失控的恐慌,能夠崩斷理智的弦。
小琦不過是言語衝撞,比起若滄見過的失控者比起來,不過是小場面。
所有人凝視若滄,若滄卻凝視著歐執名。
大陣將陰寒祟氣歸位,唯獨陣中的歐執名站得筆挺。
神道、人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五道亮起其四,看起來歐執名的一身陰損氣運,沾染了無數惡鬼,仍有神靈庇佑。
在萬光千魂流轉輪回之間,他終是見到了一絲微光,藏匿在歐執名的陰晦黑灰氣運下。
轉瞬即逝。
他收劍,看了杜先生一眼。
杜先生低聲說:“師叔,剛才陣法起效的時候,我確實在歐執名身上,見到了你所說的陰損氣運。”
杜先生從貴人命格裡窺見陰損,若滄從陰損之中窺見微光。
看起來,雖然他們見到的景象截然相反,但是五道六橋輪回陣確實有效果。
若滄點點頭,轉頭問道:“歐導最近有沒有去過什麽特別的地方?”
歐執名的視線,落在若滄身上,沒有回答。
所有人久等沒有得到回音,視線在歐執名和若滄之間來回。
外界傳言這兩人關系不同一般。
他們看到采訪的時候,還以為他們水火不容。
現在看來……
周圍的悄聲議論雖然清淺,杜先生卻聽得清楚。
師叔在前,這些人居然如此大膽!
杜先生咳嗽一聲,壓過了所有猜測,揚聲問道:“歐先生,最近你去過什麽特殊的地方?”
這次,歐執名終於聽到了。
他垂下視線,沉默片刻回答道:“三才觀。”
三才觀是附近出名的道教道觀。
祈福燒紙絡繹不絕。
歐執名不用說,若滄也知道他是去取材。
若滄將桃木劍歸還杜先生,繼續問道:“除了道觀,你見過什麽不同尋常的人,做過什麽不同尋常的事?”
“沒有。”歐執名仍是那副冷漠的樣子,回答得無比果斷。
若滄覺得奇怪。
歐執名吸走的陰寒祟氣,已經在法陣裡消除殆盡。
可他怎麽覺得,上過陣驅過邪的歐執名,身上的氣運仍是和以前不同。
更加深邃、更加詭秘。
更加陰損。
工作人員忽然低呼一聲,驚聲叫道:“我想起來了,昨天下午董姐說自己見過歐導!”
和董紅相關的消息,重新引發了恐慌。
歐執名玄學名聲人盡皆知。
現在若滄和杜先生,又讓他上法陣,又問他見過什麽人,做過什麽事,不是明擺著歐執名有問題嗎!
幾乎所有人都反應了過來。
看向歐執名的視線充滿驚慌。
“難怪之前這麽多不滿歐導的人都出事了。”
“果然歐執名更邪門吧?”
“董姐發燒會不會是因為見過他……”
歐執名也不反駁,神情平靜,似乎對這些議論習以為常。
若滄卻惦記著歐執名在陣法上那一瞬的微光。
他看向低聲議論的人群,說道:“董台長會發燒住院,單純是因為攝製棚的陰寒氣息與她五行相衝。”
若滄一發話,所有猜疑都平息了下來。
他咬詞清楚,言辭簡練的說道:“歐導是被董台長連累了。”
沒有人會不信他。
如此優秀出眾的法事之後,攝製棚的溫度漸漸穩定。
沒了那些陰寒之氣,工作人員心裡也沒了惶恐。
唯獨他們看向歐執名的視線,仍是將信將疑。
工作人員信若滄,卻不信歐執名沒有問題。
若滄想了想,走到案台前,提筆寫了一張符籙。
普普通通的清心符,安神定氣,天人合一。
寫完,他仔仔細細疊好,遞給了歐執名。
“歐導,我知道你不信道教,不過這張符,你拿著就當求個心安。”
歐執名不需要這樣的符。
然而周圍熱烈的視線,滿含質疑。
他能讀懂很多人的神色,多年演藝生涯和鏡頭前察言觀色,足夠他清楚這道符的意義。
這麽一張紙,跟良民證似的。
所有人都在等他接過去。
於是,歐執名掃了若滄一眼,伸手接過了符籙。
果然,周圍的氣氛輕松許多,似乎他接過這張符就是大師認證的無辜受害者。
若滄欣慰一笑,這樣一來,他利用歐執名燒掉七世佛經文的行為,也算付出了報酬。
他說道:“祝歐導萬事順遂,逢凶化吉。”
視線真誠,滿含謝意。
七世佛禪室。
全宗偉從入定中驚醒。
他忐忑不安的站在室內,神情驚恐不定。
矮桌子上放著徒弟遞來的消息。
——董紅親自登門邀請歐執名參加訪談。
——董紅高燒入院。
——若滄、杜謙和歐執名在第一電視台。
全宗偉手上的佛珠,撚得極快,與他煩躁的心緒相應。
突然,念珠長繩斷裂,珠子劈裡啪啦掉了一地,砸出沉悶的聲響。
全宗偉完全慌了。
他顧不得地上四散的佛珠,急忙走到牆邊,打開禪室暗門。
裡面擺放著一個完整的法陣,如同祭壇一般供奉著不知名的神位。
全宗偉俯身跪拜,念念有詞,像極了祈求誰的原諒似的,不斷的用語言平息著不知名神明的怒火。
長久的祈求與念誦之後,全宗偉終於走出暗門,打開禪室大門。
他恢復了一貫的虛假慈祥,說道:“叫顧益到佛堂等我。”
歐執名直到凌晨,才閉上眼。
他沒有辦法忘記攝製棚突然起火的經文,也沒辦法去掉腦海裡身姿輕盈劍鋒凌厲的若滄。
哪怕閉眼,他眼前都全是若滄的臉。
還有淺淡的松柏氣息。
他以為自己會夢到若滄,結果,卻夢到了漆黑高挑的攝製棚。
歐執名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無頭孤魂,想要突破身上禁錮,叫囂著逃出滿是佛經的天頂。
終於,他逃了出去,穿透層層樓宇,上達自由天地之時,瞬間擊落地獄!
木劍帶著雷光劈來,只見若滄視線狠厲,毫不留情的割裂他的身體,將他拆得四分五裂,散入法陣之中。
地面上五條道路,只有餓鬼道和地獄道亮起,他悲憤嘶吼,最終碾過竹橋,淪為螻蟻。
夢境前所未有的清晰,衝刷著他的唯物主義理念。
歐執名醒來之後,第一次沒有拿過素描本記錄夢境。
因為,這一次他非常肯定,夢裡的人是若滄。
手持桃木劍、走陣身姿灑脫恣意。
再不會有另外一個道士,能像若滄一樣,氣勢兼具凌冽與柔和。
歐執名坐在床上,仔細回憶曾經的夢境。
持筆寫符的人,持杆畫陣的人,還有立於山麓、斷橋、崖邊、破宅的人……
難道,都是若滄?
念頭一起,歐執名無比煩躁。
他堅持已久的無神論受到了嚴重挑戰。
夜深人靜,歐執名覺得周圍散亂的道教書籍,都變得礙眼起來。
他只能拿出手機,刷微博轉移注意力。
刷新到首頁的信息無比雜亂,社會新聞、娛樂八卦應有盡有。
歐執名皺著眉,漫無目的的打發時間。
突然,他發現自己的好朋友,影評專家方仲山發布了一條盛讚《夜空》的消息。
那一刻,歐執名微眯著眼,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人,再三確認這是“方仲山”。
就在前兩天,顧益主演、孟清揚執導的《夜空》,舉辦了一次小范圍的內部試映。
歐執名和方仲山一起去看的。
孟清揚作為業內知名導演,歐執名當然有興趣。
而他拍攝的這部《夜空》,確實是一部沉浸於劇情才能打動觀眾的電影。
只可惜,男主角的掙扎、折磨、解脫、釋懷,顧益隻演出了折磨。
折磨劇組,折磨對手,終於開始折磨觀眾。
劇情再精彩,男主角一出現就令人感覺不對勁,絕不是什麽好現象。
當時,歐執名想不明白,如此看重角色的孟清揚,怎麽挑了這麽一位什麽都沒有的男主演。
“瘋了吧。”方仲山也批評得不留情面,“老孟晚節不保,我一定要給他寫小作文嘲笑他。”
剛過了兩天時間。
性格直白、從不委婉、實事求是的方仲山同志。
居然寫了一整條微博誇《夜空》。
……不,誇顧益。
“顧益果然是一位值得期待的青年演員,他在《夜空》裡的演繹讓人動容,相信這部電影能夠收獲大量觀眾的認可,我觀影的時候,能夠感受到他的努力,他的真誠,他的突破,相信電影上映之後,能夠成為又一部熒幕經典。”
語句僵硬,誇得違心。
歐執名實在無法從中看出反諷。
他點開評論和轉發,發現這片戰場,完全被顧益粉絲控得死死的,半點反駁的聲音都沒有。
仿佛喪屍圍城,看不清方仲山是死是活。
一條詭異的影評,炸得歐執名什麽夢境都忘乾淨了。
他拿起手機,點開方仲山發送消息——
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