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滄堅定不移注視歐執名。
歐執名哪怕沒有身體,都能感受到自己靈魂蹦發出快樂。
那雙眼睛澄澈清明, 即使沒有倒映出他的影子, 也透出前所未有的專注。
專注得好像天地空蕩, 他是唯一。
因為若滄看得過於認真,師父抱著他多走幾步,也感覺到了。
師父困惑的環視四周,特地在若滄盯著看的地方凝視片刻, 然而一無所獲。
“怎麽了?”師父伸手掖了掖裹著若滄的被子。
若滄得了詢問,總算放棄緊盯歐執名。
他縮進師父懷裡,眨了眨眼。
空氣安靜, 師徒倆明明沒有說話, 歐執名卻確定師父能夠和若滄溝通。
因為他們雙目對視的片刻, 師父的神情從困惑變為凝重。
師父沉思後出聲道:“恐怕是安寧山脈遊蕩的孤魂罷了。這兒聚集了天地眾生、殘魂遺魄, 你所見的孤魂無所歸處, 晚上我去山中啟陣,清理一番, 便見不到了。”
師父說完,若滄伸了伸胖短的脖子,再次瞪大圓眼睛, 盯著歐執名。
那雙大眼睛裡,湧起了對嬰孩來說格外複雜的情緒。
憐憫、悲傷,好像今晚之後,歐執名這抹孤魂再也不存。
歐執名魂魄隨風飄蕩,除了淺淡視覺、嗅覺沒有更多感觸。
可他意識到, 若滄小小年紀,竟然同情他這抹魂魄孤苦,隻覺得一片溫暖,此生無憾。
無論這是師父捉摸不透的記憶,還是他誤入了時空交錯的縫隙,歐執名都沒有選擇。
不知道他本該在的現實是什麽光景。
但願他的若滄能和眼前這個小嬰孩兒一樣,無憂無慮。
沒等歐執名再發幾句感慨,師父抬手捂住若滄的眼睛,強行把孩子往懷裡抱。
“別看了,生死相隔,看多了不好。”
歐執名:……
如果他能苦笑,表情一定非常難看。
然而,師父毫無察覺,捂住若滄的眼睛,低聲念誦道:“仰啟玄天大聖者,北方壬癸至靈神……”
別人家哄小孩唱搖籃曲,師父卻是從小開始,給若滄念誦經文啟蒙。
他的聲音隨風散入空中。
歐執名隻覺得乾坤朗朗,什麽叱吒風雲的神仙人物,都在一篇經文裡道盡生平。
師父一篇《太上說玄天大聖真武本傳神咒妙經》還沒念完,若滄已經在他懷裡呼呼入睡。
他松開手,抱著孩子眺望遠處。
直到師兄走過來輕輕說:“師父,吃晚飯了。”
泰安觀的飯桌擺在偏殿裡。
簡單的三菜一湯,粗茶淡飯供三個男人安靜填飽肚子。
現在,山上多了一個若滄,就新增了一瓶奶。
杜先生把奶粉衝兌溫熱了之後,遞給師父喂。
師父邊喂,還邊教。
“注意奶嘴裡不要留空,小心嗆著他。”
“不要仰瓶子傾倒,免得他喝太急。”
若滄專注喝奶,斯斯文文。
杜先生沒見過這麽不吵不鬧的嬰孩兒,奇怪的說:“師叔是聽得懂我們說話嗎?”
師父沒答,反倒是問:“聽得懂嗎?若滄。”
若滄原本垂著的視線,聞聲看向杜先生,連喝奶的動作都緩了下來。
似乎在等杜先生說話。
那雙眼睛澄澈湛藍,杜先生被他這麽一看,霎時聲音溫和問道:“師叔,奶好喝嗎?”
聞言,若滄又垂下視線,繼續吮吸,跟聽懂了杜先生話,還覺得他話說得好沒趣似的,微微嫌棄。
小孩子反應直白,若爻都看笑了。
“看這樣子,應當是聽得懂吧!”
有聰明小孩兒的氣氛,果然不一樣。
哪怕杜先生遭到了若滄的嫌棄,他臉上也沒有任何不滿。
說實話,誰會跟一個剛出生還在喝奶的小朋友較真。
而且,若滄還那麽可愛,喝得滿足後,松開奶嘴眨了眨眼,還打了個小呵欠。
“困了?”師父將奶瓶隨手放在飯桌,抱著孩子往外走。
道觀夜色朦朧,正殿偏殿廂房都隔了一段距離。
一行人圍著個小不點兒,氣氛愉快的隨師父進了房間。
裡面擺設簡單,一床一桌一椅一櫃,再無別的多余家具。
師父把若滄裹緊在被子裡,伸手拿出回山前買的嬰兒用品,放在桌上。
他也不急著整理,見若滄疲倦的閉上眼睛,邊說:“我去巡山,若爻和有因收拾好碗筷,就去行晚課吧。”
“那師叔呢?”杜先生立刻問。
畢竟若滄只是個小嬰兒,杜先生再怎麽感慨孩童早慧必定有異,也不敢放任他獨處。
師兄伸手拍了拍杜先生後背,“不用管。今天你洗碗。”
“我洗我洗,但是師叔這才出生幾天吧,真的不用管嗎……”
杜先生的擔憂,隨著他跟若爻走遠漸漸淺淡。
師父隨手關上房門,就留了若滄一個孩子裹在床被裡酣睡。
歐執名一縷魂定在房間。
幾乎在師父關門那刻,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這要是師父的記憶,怎麽沒把他給帶走?!
這要不是師父的記憶,那他確實是回到了若滄還是個小嬰兒的時期嗎?!
歐執名在靈魂掙扎。
忽然,睡得香甜的若滄,皺了皺眉,被吵醒似的睜開眼。
湛藍眼睛不滿的掃過歐執名,屈尊紆貴般張了張嘴,“啊。”
小崽子一聲響動,歐執名的思緒立刻被打斷。
他與若滄圓眼睛對視,這位吃飽喝足的小爺,又輕輕“啊”了一聲。
歐執名詫異向若滄,努力的聚攏思緒,這樣子,像是小若滄在叫他似的!
他必須得應!
——若滄?
歐執名嘗試性努力喚他。
裹在被子裡的小若滄,似乎聽見了,換了一個腔調。
“囁。”
單字罷了,歐執名喜出望外。
就算面前的孩子出生不過幾天,但這是若滄啊!
歐執名悵惘許久的神魂,雀躍的開啟了相認模式。
——若滄,我叫歐執名。
——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得懂我說的話,現在我只是一縷魂,可我在山外是一個活著的人。
——你長大之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是……
面對一個純潔無瑕小嬰孩兒,歐執名實在沒臉說什麽情侶。
哪怕他喜歡逗得若滄惱羞成怒,也不代表他是一個逗弄嬰兒的變態。
於是,他心思一轉,繼續在心裡說道。
——我們是親如兄弟的朋友,因為一些意外,我才到了這裡。
——你有辦法送我回去嗎?
若滄剛才還在興高采烈張嘴咂舌,咿咿呀呀。
聽了歐執名一通嘮叨,竟然閉上嘴巴,眼睛裡寫滿困惑,小表情還挺戒備。
歐執名不過是一縷魂。
他見了若滄的表情,就知道:這孩子聽懂了,但是絕對不信他們是親如兄弟的朋友。
歐執名認真思考。
換成他才這麽小……
不,就算換成他已經二三十歲的時候,有個陌生人對他說,我們以後會親如兄弟,他必定嗤笑一聲,覺得對方花言巧語,是個騙子。
更不用說,若滄還是個孩子。
大人的事情,不應該為難小孩。
歐執名止住思緒,安安靜靜做一抹遊魂,端詳若滄的可愛模樣。
這麽一個玲瓏剔透小團子,給師父師兄師侄逗了一天,唯獨始終陪伴他的歐執名,只能過過眼癮。
歐執名也不知道,如果他有幸魂魄歸竅,還記不記得這麽可愛的小若滄。
要是記得,他必然拿出素描本,一筆一筆把小若滄的模樣畫下來。
連小嬰孩兒此時戒備神情,也要畫得清清楚楚。
然後拿去給若滄看,說:你小時候啊,居然這麽防備我,我太傷心了。
歐執名靈魂綻放著快樂。
只有流暢的思緒,令他感覺到活著。
他沒有腳,無法靠若滄更近一些。
沒有手,無法抱起床上的若滄。
更別說腦海裡充斥著無法實現的念頭,令他情緒焦躁。
可他的萬千焦躁,對上若滄澄澈泛藍的眼睛,又重回了平靜。
——我要是能夠抱抱你就好了。
歐執名歎了歎,呼吸都融入了微風中。
——這樣就是死了,也沒有遺憾……
他頹然情緒剛起,忽然感受到空間位置變化。
像是被這個孩子牽引到身邊似的,離若滄極近!
“囁!”若滄咂舌出聲。
歐執名居然感受到熱,感受到風,感受到四肢凝實的錯覺。
他下意識曲了曲手指,真的有了經脈骨血牽動的觸感!
——怎麽回事?
他感覺到極大的震驚。
“唔。”若滄牙牙低沉輕微一聲,眉頭緊皺似的在被子裡滾了滾。
看起來,像是被子束縛得他不舒服,想要掙脫師父掖緊的被褥。
歐執名忽然想起來了,異狀發生之前,他說想要抱抱若滄。
——我抱你?
他嘗試性詢問,卻聽到了身邊桌上一聲輕響。
歐執名視線一轉,就見師父隨手扔那兒的嬰兒用品,掉出來一袋尿不濕!
小若滄裹在被子裡,皺著眉咿咿呀呀。
他叫得格外有腔調,仿佛努力跟這個只會單向溝通的魂魄,轉述自己的意思。
歐執名就算聽不懂,也是閱讀理解十級歐皇!
這又是魂魄凝視有了手臂,又是桌面掉出尿不濕的狀態,顯然是若滄想讓他幫忙換尿不濕?!
若滄年紀小小,這麽隨便,這麽頤指氣使?
歐執名又好氣又好笑,不禁問道。
——萬一我騙你的呢?
——怎麽不怕人心險惡?
——剛才師父出門前,你怎麽不叫師父給你換?
——睡著忘了?還是剛才睡覺尿濕了?
歐執名改不了教育若滄的習慣,更何況現在的若滄才這麽一點兒大,也不知道懂些什麽。
咿咿呀呀的若滄,挨了歐執名一通問話,閉上嘴委委屈屈的,仿佛有各種小朋友不得已的苦衷。
那雙眼睛盯著他,藍得歐執名心緒震動。
靈魂都要化成一汪清泉,汩汩流淌。
歐執名無奈,嘗試向擺在桌上的尿不濕伸手,真的拿到了。
看來若滄年紀小,本領大。
還能把他一抹遊魂凝成實體,專門驅使來……換尿布!
歐執名拆開尿不濕,根本見不到自己的手指,卻能見到封口緊實的包裝袋,被一陣厲風撕破。
他沒有給嬰兒換尿布的經驗,沒想到頭一遭,就要在自家若滄滄身上實踐了。
歐執名是若滄的法陣符籙實驗員。
誰能想到,若滄還能成為歐執名的嬰孩實驗員。
禮尚往來過於奇妙。
歐執名伸手撥開被子,輕輕松松就將包裹小小若滄的白布片褪下……
這一褪,他不管是人是鬼都愣了。
歐執名完全沒想過,小若滄小時候的小小若滄,這麽玲瓏可愛。
腦海裡瞬間回憶起這個玲瓏小可愛長大後的手感。
肮髒的成年人失笑著抱起若滄,勤勤懇懇換上乾爽的尿不濕。
就算他跟若滄未來會這樣那樣,面前也只是一個出生幾天的小不點兒。
還不是只能父親般的,幫他任勞任怨換尿布。
歐執名的手指沒有觸摸的實感,視覺看起來,也不過是白布片靠著看不見的術法力量,穿在了若滄身上。
親自給若滄換好了尿不濕,歐執名還是很有成就感。
——你以後千萬不要叫別的鬼給你換這個,也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圖謀不軌。
——他們肯定會給你宣揚得漫山遍野,哎呀泰安觀的若滄道長,小鳥兒只有這麽小一點兒!
——以後你走到哪裡,別人都覺得你鳥小脾氣大,一定是心理不正常。
沒等他調侃完,若滄眼神一凶,小腿一蹬,咧開嘴大哭,“哇啊哇啊——”
小若滄聲音洪亮得令歐執名神魂巨顫,頓時覺得自己魂魄震動,沒了實感。
瞬間,他像是受到猛烈攻擊似的,魂飛九天!
眼前景色已經飄在廂房上空。
“師叔怎麽了?!”
“若滄!”
歐執名見到師兄、杜先生渺小身影急切奔跑,應該是被若滄哭鬧引進廂房。
不一會兒,他們身影越來越小,連整座巍峨的泰安觀,在歐執名視野裡,都變為了山腰樹林蔥鬱間微小建築。
只剩漆黑山麓於夜間匍匐,如巨物聳立在浩大平原之上。
這畫面無比熟悉。
歐執名飄蕩在遙遠夜空,俯瞰這綿延數十裡的安寧山脈。
漆黑夜色之中,法陣淺白色澤流轉,匯聚了四面八方萬千陰晦魂光,環繞在這片走勢遒勁的山崖之中。
蒼穹夜幕,星輝閃耀。
安寧山脈突出的棱角宛如尖刺,反射出流光溢彩的月色,又像是冰冷鱗片附著。
歐執名魂魄隨風四散又凝聚,無論過去多久時間,眼前都是這片匍匐蜿蜒的山脈。
它像是一隻巨大的猛獸,在地面棲息。
一呼一吸,蕩滌陰晦魂光,還世間清明。
歐執名見猛獸微顫,見山石成形,見清澈幽光在林木之中忽明忽滅。
晝夜交替,時光鬥轉。
等他神魂清晰後,竟然遠遠聽聞一道稚嫩童聲,念誦著“道生萬物,理於陰陽,化為四時,分為五行……”
他混沌已久的魂魄,重新回到了熟悉的泰安觀。
磚石鋪設的廣場上,擺放著一張矮木桌。
一個頭髮柔順的小孩子,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握著毛筆,有模有樣的沉默寫字。
他穿著舊衣服,也難掩出塵氣質。
只可惜椅子太高,他腿太短,耷拉著雙腿懸空,故作大人模樣正襟危坐,卻格外可愛。
這小孩兒專注凝視著紙張,睫毛纖長忽閃,一下一下,刮在歐執名魂魄上,癢癢麻麻。
無論他幾歲,這必然是若滄無疑。
歐執名的感慨萬千。
——我不過是被轟出泰安觀一小會兒,怎麽一回來,你就這麽大了?
忽然,小若滄視線一抬,盯著歐執名,臉露詫異。
他眉頭一皺,憤怒的將筆拍在桌上,“啪!”的一聲,顧不得墨點四濺暈染了白紙和衣袖。
揮手掐訣,殺氣四溢!
歐執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