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滄沒有殺過人,但他無比清楚殺人的感受。
有些人會害怕,有些人會驚喜,有些人會如釋負重。
那些驅邪除祟留下來的情緒,始終停留在他的靈魂中。
導演要的,是如釋負重中帶著惶恐與驚懼。
這樣的感情陰沉得一塌糊塗,並不比歐執名那一身狠厲氣運輕松。
可他能夠演。
演出他曾感受過的複雜,然後把自己的表情留在鏡頭之中。
片場不是所有人都能清楚看到若滄的表情。
但是在若滄進入拍攝范圍後,整個人氣質都變了。
陰沉自負,思緒深重,漸漸的浸染出一絲歡喜。
他們一想起歐執名的說法,就明白這種雀躍來自殺人犯的喜悅,頓時被若滄前後的反差驚得心有余悸。
只有林漢激動得抓住劇本,喊了卡之後高聲誇道:“若滄,太厲害了,非常棒!”
他誇得很矜持。
若滄全當他客套。
等到若滄走了,林漢控制不住重放鏡頭,“這是不是你一直找的那種感覺?若滄太恐怖了,這麽年輕就能表現出這麽準確的微表情嗎!”
眼神,嘴角,連眉峰小弧度的輕挑,都能感受到若滄從短暫詫異到欣慰的全過程。
沒有本人在面前,林漢真的很不矜持,他卷起劇本敲著手掌,發出梆梆梆的聲音。
他喊:“師弟!你看他!不是科班出身,但他是天生的演員!”
歐執名盯著屏幕,一言不發。
夜深人靜,若滄做完晚課,盤腿坐床上深思。
手上已有的劇本,漸漸完整,可以拚湊出簡單的故事。
和最初的劇本差不多,男一與女一相識相愛相知,卻因為別人的圈套,吵架分手。
忽略那些無處不在的手機通話,不過是普普通通戀愛故事。
如果主角不是高富帥,觀眾都不會多看一眼的那種。
然而今天,歐執名卻說:你殺了她。
劇本上手書的黑色字跡,潦草恣意,像極了歐執名給他的感覺。
隨心所欲,沒有規律。
真實意圖藏在大片大片的陰損氣運之中,也是若滄唯一無法準確猜測的人。
幸好,有林漢。
林漢和歐執名關系密切,基本上情緒起伏,命勢走向都與歐執名有關。
他的氣運最近驟然乘風而起,時而急促跌落深淵,大起大落。
若滄不得不深思:到底是電視劇造成的,還是歐執名造成的。
但他可以斷定,這部偶像劇,正在逐漸詭異。
見到歐執名第一眼,若滄就清楚的意識到:許滿輝突然發瘋和歐執名脫不了關系。
現在林漢也在歐執名身邊受影響,他覺得有必要做出一些警示。
警示林漢絕對沒用,他雖然是導演,但是整個劇組都在等歐執名點頭。
若滄想清楚了各種問題,打開電腦,刷開微博,輕輕松松登上了自己的吉人天相。
他的小號憑借著點評明星,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人氣。
這麽長一段時間過去,曾經點評過的明星氣運,該應驗的,也都應驗了。
應驗不了的,在內幕消息和小道八卦也應驗了。
比如顧益後續資源難以為繼,應了那句命途坎坷。
比如蔣莎莎依靠《山河千年》,再次刷了把熱度,應了她的事業上升期。
又比如楚奕接了新電影,沉寂許久有了水花,應了點評裡的柳暗花明。
粉圈眾人看過不少江湖騙子,就缺這種看相準確,能卜中凶吉的大師!
所以,湊熱鬧的人多,真的迷信的人也不少。
都擠在吉人天相下面,求求大師給個帳號,馬上打錢求破劫。
若滄一概沒理,敲敲打打,發送出了關於歐執名的點評。
“歐執名運勢撲朔迷離,難以預測,所以涉足陌生領域應慎之又慎,切勿掉以輕心,換一種類型不代表能夠像以前一樣全盤掌控。耽誤自己事小,耽誤別人罪孽深重。”
為了避免歐執名看不到,他還特地的把人給@了!
消息發出去沒有幾分鍾,平時就愛看八卦粉絲,聞風而來。
他們讀完拍桌大喊:“靠!吉人天相跟歐皇宣戰了!”
瞬息之間,粉圈狂舞。
粉絲與瓜民紛紛趕到宣戰現場,差點樂得笑出花。
之前他們就一直猜測歐執名去拍偶像劇是真是假。
結果吉人天相公開喊話,字裡行間都透著“歐執名真的拍偶像劇去了”的意思。
這是什麽精神。
這是不怕自己隔著網絡被玄學先鋒挫骨揚灰,也要從腐朽的棺材裡吼出一聲——
歐執名,你拍爛片!
神仙打架,凡人吃瓜。
“我之前還將信將疑,現在大師一語道破天機。歐導真去拍那個猩猩了啊。”
“看大師這意思,不僅去拍了,還唯我獨尊,拍得不怎樣。嘖嘖嘖,罪孽啊。”
這邊還在確信的開嘲諷,那邊歐執名的粉絲就趕到了現場。
“靠,你們當我歐皇轉行沒粉了還是怎滴?”
“家歐從出道到現在,從來沒有拍過什麽偶像劇,當導演了還會去拍?真當他欠高利貸啊!”
“十年老粉,不請自來!看我不噴死這個造謠的神棍!”
兩方聲音混戰一團。
有說歐執名是去看若滄的。
有說歐執名只是去過開機儀式求見杜先生的。
有說歐執名閑得無聊和林漢師兄許久,順便幫忙看看拍戲的。
期間還夾雜著各路爆料、辟謠、辟謠之前的辟謠。
消息跟一層一層套娃似的,辨不清真假。
但是吃瓜群眾都看明白了——
歐執名真在《星星之下》劇組裡!
人在現場,直接蓋章。
氣得粉絲越戰越勇,氣氛越炒越高。
瓜民看熱鬧不嫌事大,還不斷轉發,幫吉人天相把歐執名圈出來。
永遠不能低估群眾的力量。
不過一會兒,熱搜上就有了歐執名的名字。
夜晚,歐執名從堆滿風水算命書籍的書桌抬頭,正要在網上查點資料,就見到了手機裡的各路問候。
“歐老師,您真的去拍偶像劇了?導演還是客串啊。”
這是他帶過的演員。
“執名,瓶頸期不用急躁,可以慢慢磨劇本,沒必要為那個臭小子耽誤時間。”
這是他師父林慶業。
林林總總大約幾百條,歐執名翻了翻,就發現他們都從熱搜上看來的。
於是,他點開微博,第一時間見到了吉人天相那條熱門。
歐執名看別的內容,神情都沒什麽變化。
唯獨最後一句令他一凝。
耽誤別人罪孽深重……
歐執名挑起眉,花了一點時間,看完了吉人天相為數不多的微博。
對方點評的都是當紅明星,說的大多是好話。
漂亮話誰不會說,純屬投機取巧之徒。
歐執名瞟了一眼簡介上的“破劫百萬,概不議價”,直接給他定性騙子。
還是個貪財的騙子。
真正的道士,或者說道教研究者,應該像自己夢裡那樣,手持毛筆,揮灑符籙,驅邪恣意灑脫,高冷不可親近。
哪怕道學滿身,卻不會過分迷信,甚至視情況告訴對方:你需要去醫院。
從他夢裡來的靈感,已經完美的成為了分鏡草稿,留在了素描本上。
將會成為他下一部電影的核心。
歐執名拍了一張照,輸入兩個字,久違的發布了微博。
所有關注了他的人,都在第一時間收到了消息。
歐執名:《關度》[圖]
配圖上,碩大的宋體字打印在封面,寫著下部電影的暫定名——《關度》。
簡潔直白,不需要廢話。
不信歐執名接拍偶像劇的粉絲,突然佔據上風,取得絕對勝利。
他們奔向吉人天相的微博耀武揚威。
“神棍!聽信謠言傻了吧!歐導根本沒去拍什麽垃圾偶像劇!他在準備新電影《關度》!”
一場鬧劇快樂結束。
大部分人都在歡慶吉人天相的首次翻車。
迷信的粉絲們摸摸胸口松了一口氣,果然吉人天相只是個蹭熱度的神棍而已,我還是相信科學。
然而第二天,歐執名沒有來片場。
大家已經習慣了林漢身邊那個真正的幕後大BOSS。
BOSS沒來,劇組的氣氛都變得輕松。
不僅如此,接下來的一周,歐執名都沒有出現。
沒有大魔王監工,輕松的不止是劇組,還有劇情。
《星星之下》仿佛回到了愛情偶像劇的正軌,若滄和莫悅悅拍攝的場景,開始進入有錢人應有的無趣生活。
遊艇、舞會、慈善拍賣。
浪漫愛情,盡在燒錢之間。
之前演戲小心翼翼的莫悅悅,都有空和若滄閑聊了。
她穿著參加晚會的晚禮服,跟若滄對台詞。
說著說著,她合上劇本,悄悄問:“若滄,你有沒有去找過杜先生?”
若滄如實回答:“沒有。”
杜先生經常在他們劇組裡出現。
有時候站在遠處看看,有時候會跟林漢談話,偶爾也見到他隨手燒幾張符籙,保佑劇組拍攝平安。
大佬級別的祈福保障,《星星之下》在星辰集團心裡地位可見一斑。
這一次,他們在一家年代悠久的酒店裡,實景拍攝慈善晚會的現場。
劇組工作人員,總是聊一些關於酒店鬼故事。
什麽為情自殺,什麽酒店鬼胎,還有著名的入室碎屍大案。
酒店換了無數次名字和裝潢,老板都不知道改了多少任,不變的還是群眾神秘兮兮津津樂道的都市傳說。
可是杜先生在現場,最終都會變為對這位老先生驅鬼辟邪能力的讚賞。
年輕女孩子,對怪力亂神的東西尤為感興趣。
莫悅悅躍躍欲試,“你說我去找杜先生看相,他會不會拒絕啊?”
“看什麽?”若滄隨口問道。
莫悅悅說:“桃花運。”
若滄看莫悅悅的氣運,桃枝爛漫,枝枝枯萎,百折不撓,勇遇渣男。
確實有桃花,都是爛桃花。
他再看杜先生,心情凝重,躊躇滿志,好像很忙。
似乎不太適合用這種話題去打擾這位老人家。
於是,若滄說:“你這段時間不太適合談戀愛。”
“為什麽!”莫悅悅瞪大眼睛。
若滄看了看她精致的妝容,問道:“最近拍戲你不累嗎?”
拷問直達靈魂,莫悅悅愣在當場。
最近歐執名沒來,林漢安排的戲都是上流社會的日常交際。
莫悅悅作為女主角,經常需要穿著勒緊腰身的晚禮服,踩著尖細的高跟鞋,不斷的完成奔跑、跳舞、打架等耗費精力的行為。
而今晚,她還得穿著這一身禮服,哭著跑樓梯,想想就覺得人間地獄。
莫悅悅收起心思,默默拿起了劇本,“累。累得都沒空談戀愛了。”
劇組拍戲,杜先生一直守在會場。
若滄余光裡,經常能看到他徘徊踱步的身影。
畢竟是在這麽一個“有故事”的酒店,杜先生確實有驅除邪祟的能力,恐怕過得並不輕松。
深夜,若滄的戲份結束,正準備去停車場,忽然看到了一抹深藍色的影子掠過。
深藍色像極了杜先生的道袍,可是快速閃過的殘影,絕對不該是一位年近六十老人的速度。
他手機震動了一下,收到了一條沒有存過聯系人的短信——
七樓天台。
“滄哥,司機從公司過來,要我們等幾分鍾。”
若滄聽完助理的話,轉身就按下了電梯。
“我去一下天台,你待會直接在車上等我。”
助理怎麽敢放若滄一個人走,立刻追上來,“我也去,學哥說我一定要跟著你的。”
“我又不會跑。”若滄說,“我去見杜先生。”
杜先生的名號果然好用。
助理最多跟到七樓,不敢再往天台去。
若滄獨自一人穿過漫長的酒店長廊,赴杜先生的約。
酒店的天台,也曾有過許多名聲大噪的鬼故事。
殺人分屍,水箱滾血,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但是若滄推開天台的大門,就發現了一個擺好的道壇。
紅燭、黃符,供奉的是天樞宮度厄星君。
杜先生正在畫腳下的北鬥南辰度厄法陣最後一筆。
法陣完成後,他踩在度厄天樞星位置上,持起案台上的桃木劍,看向若滄。
“你來了?”
杜先生的聲音了然,應當是預料到若滄會來。
若滄遠遠站在靠門的位置,問道:“杜先生這麽晚了做法事?”
“法事自然該在晚上做。”杜先生點燃香燭,“只不過你來了,這場法事可以做得簡單點。”
若滄並不能完全領他的意思。
但他確實是有真本事的修道之人。
走陣、燒符、出招狠厲,揮散聚集的陰晦氣息下手果斷。
酒店淤積了多年的怨氣,漸漸消弭。
傳聞之中的鬼怪妖魔,也該在這場通達天地的念誦中,去到它們應去的地方。
法事結束,杜先生放下了桃木劍,反而問了若滄。
“剛才我的驅邪道法,怎麽樣?”
若滄坦然的回答道:“道通天地,各有緣法,我不擅長評價別人的驅邪法事。而且,都是為了懲惡揚善,道教所用陣法、符籙不都一樣嗎?”
“不一樣。”
杜先生話裡有話,“全真教傳戒,正一教授籙,道教八十六派,走陣法事各有不同。唯獨我剛才用的北鬥南辰度厄法陣,沒有記錄在任何一派的典籍上。”
若滄有一絲觸動,卻沉默不言。
杜先生說:“我這樣的人驅邪除惡,必須要依靠道壇、法陣,招攝天地神明助我度化冤魂。但是你在許宅,單純的用經文、符籙,就能讓人幡然醒悟,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事情。”
若滄在幫許滿輝驅邪那一天,就知道監控那邊有人。
不是普通人,而是懂得道家陣法,能在室內擺起道壇的人。
此時,杜先生毫不掩飾,視線專注的凝視著若滄,似乎在等一個解釋。
若滄猜測著他的意思,難道這是大佬出手給他下馬威,想要宣告統治地位?
於是他說道:“杜先生,我沒打算搶您的地盤,給許滿輝驅邪,只不過是機緣巧合遇上而已。而且天下會道術的人並不只有我一個,你也不用多想。”
杜先生聽完,神情有些憂愁,似乎難以開口。
他走了兩步,猶豫半晌,終於出聲,“天下會道術的確實不止你一個,但你不一樣。”
杜先生的視線矍鑠,聲音卻變得無比神秘低沉。
“你出自泰安派,奉三清天尊,供諸星曜神。善使符籙,能觀五運六氣,懂驅邪度厄之法,師門教誨——非亂世不出。”
他視線忐忑,確認般問道:“我說的,可對?”
若滄心生戒備,皺著眉,上下打量杜先生。
他聽聞這個人許多事跡,卻從沒聽說過杜先生的名字和師承。
混跡娛樂圈十五年,杜先生的出身來歷仿佛一個謎,只有真真假假的傳聞。
思及此,若滄沉聲說道:“你既然知道泰安派,那就報上名諱。”
杜先生豁然舒展眉目,恭敬一禮,“若滄師叔,久未問候,深以為歉。”
“師侄有因,在此告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