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密閉的房間裡顯得有些悶熱了,房中央的浴桶上已經沒了熱水散發出的白霧,少了虛幻的遮擋,一切都清晰得十足。
滴答——
女子耳旁的鬢發被浴桶中的水打濕,又凝出了水滴落下,在浴桶中蕩起了細小的圓波。
“松手。”她道。
桃姬並不害怕,她反而和硫瀲靠得愈近,“硫瀲姐姐總是這樣冷冰冰的,桃姬從前見硫瀲姐姐時,也總是心裡發怵。”
她枕上硫瀲的肩,食指點著硫瀲背上的水珠,將其碾成細碎的水沫,然後打圈般徐徐塗抹暈散,把那一塊的肌膚揉得濡濕微陷。
“姐姐還記得麽。三月初,你我在廊上迎面相遇,那時桃姬瞧見了姐姐腰上的刀,怕得一昧想要離遠些,結果一不小心失足踩到了廊外。”
“我以為會掉進水裡,可姐姐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她微微抬起了下巴,桃花瓣似的唇貼近了硫瀲的耳骨,輕若吐息,“姐姐把桃姬扯進了懷裡。”
硫瀲確實記得這件事,新人冒失是常態,她將女孩扯回了廊上就繼續前往自己要去的目的。印象中女孩也並沒有什麽特殊的舉動,普通地和她道謝離開,兩人的反應都很尋常。
“那之後我總是在暗處偷看姐姐,才知道,原來姐姐一點兒也不可怕。”桃姬俯身,在女子裸露的肩上落下一吻,“桃姬喜歡硫瀲姐姐。”
“我不喜歡你。”硫瀲面不改色地站了起來,她當著女孩的面,神情自若地用巾帕擦去身上的水珠,背對著她披上了外袍。
“出去,回去睡覺。”她道。
“桃姬不要。”
後背撞上了柔軟的觸感,桃姬環住了硫瀲的腰,埋首於她的後肩。她半瞌著眼瞼,眉宇間流淌著難言的寞落,“我知道硫瀲姐姐喜歡緋鈺姐姐,伴袖樓裡的娘子們都說,姐姐經常出入於緋鈺姐姐的床榻之上。桃姬不求姐姐的心,也不敢和緋鈺姐姐比較,可既然硫瀲姐姐喜歡的是女子,那把桃姬當做舒緩心情的玩物不好麽。”
她抵著硫瀲的後頸,央求著低語,“桃姬會好好伺候姐姐的。”
如此令人動容的情話進了硫瀲的耳朵,卻沒能掀起絲毫的漣漪。
她回眸,雙眉蹙了起來,“誰告訴你我喜歡女子。”
桃姬愣了下,“姐姐和緋鈺姐姐不是……”
“不錯,”硫瀲轉過了身,低頭看著面前的桃姬,直截了當地承認,“我是喜歡緋鈺姐姐,可我從來沒說過我喜歡女人。”
“怎麽,你喜歡女人?” 她隻披了件外衫,身前裸.露著,小腹平坦,腰肢細窄,偏麥色的身軀上隱約有著淺淺的肌線,一頭墨法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桃姬咬唇,她面上忽地有些發燙。
“嗯。”她點了點頭,答得有些羞澀。
得到回答的硫瀲啊了一聲,繼而開口,“城郊外有很多女流民和女乞丐,你喜歡的話可以叫船去那裡。”
她說完轉身,繼續穿自己的衣服,一副說完了事“你可以走了”的模樣。
“乞、乞丐?我、 我不是…”桃姬一時語塞,片刻後反應過來,氣得滿臉通紅。
“硫瀲姐是在羞辱我麽!”
“你自己說的喜歡女子。”硫瀲朝前走去,拿起了椅背上的乾帕子吸去發中的水分,“難道那些人不是女子?”
“我再怎麽卑賤也不至於人盡可夫!”桃姬怒道。
硫瀲擦發的動作頓住了,她扭頭,黑眸望了過來,“既然如此,你如今又想要我做什麽。”
那雙眼眸裡的瞳孔暗不見光,談不上憤怒,可其中的神色並不輕松,“我喜歡的不是女人,只是緋鈺。你若是覺得我方才的話是在羞辱你,那你現在明白了,你的提議對我而言也不過是羞辱而已。”
她拿起了梳子,不再看桃姬,加重了語氣,“回去睡覺,不要再鬧了,我明日會去和欺負你的神女談。”
桃姬瞳孔微縮,不可置信地僵在了原地。
“硫瀲姐姐……”她張了張嘴,怎麽也沒有想到是哪裡出了紕漏。
硫瀲暗自歎了口氣。
“你從前和我幾乎沒有交集,新來的神女從不會和我親近,就是涼環這般同我認識了八年之久的娘子們也不會像你昨日那般粘在我身邊。”硫瀲一邊歪著頭梳發,一邊背著她道,“你確實不錯,容貌才情都是上上之選,才來了三個多月,上個月的月盈數額就排到了前五。”
這樣的新人,受到排擠打壓是常事。
“你很聰明,知道自己攀不上緋鈺姐姐,便盯上了我。”硫瀲擱下梳子,抬眸透過了鏡子看向了身後的桃姬,“這確實是個行之有效的法子,但我拒絕。”
“原來姐姐早就看出來了,這麽說,倒是我顯得小家子氣了。”桃姬垂下了頭,自嘲地笑了笑,“姐姐不必和她們談,若是姐姐專程找了她們,事後她們只會對我會更加怨恨。”
硫瀲本不想多淌這趟渾水,伴袖樓裡的恩恩怨怨已經比其他地方少了許久了,若是連在這樣清靜的地方都活不下去,日後年老色衰或是離開了伴袖樓,又將如何生存。
可她看著女孩垂落的眼,桃姬遠遠地站著,她抱著自己裸露的肩膀,面上皆是被人戳破心思的難堪,也有一個少女的懵懂和委屈。
她這些日子私下裡並不好過。
硫瀲撚了撚發尾上的水。
“上行不通,不若試試下行。”她道,“六月中涼環西廳的那場舞宴你也在場,她是伴袖樓的頭牌,風光多年,招來的嫉妒比你隻多不少,可她不僅在伴袖樓裡過得風生水起,且但凡她辦宴,只要招呼一聲就有神女隨行。”
桃姬微怔,“那她是如何做到的……”
“涼環不計名利,所以從來不會獨佔好處。”硫瀲開口,“你初來乍到,搶走了太多別人的羹了。”
“我……”桃姬咬唇,片刻不悅地小聲嘟囔,“又不是我故意要搶的,客人點明了要我伺候,我能怎麽辦,誰叫她們沒有本事讓客人喜歡。”
硫瀲打理好了濕發,她再沒有搭理桃姬的意思,鋪開了被子就上床睡覺,“走之前幫我把水倒了。”
桃姬睜眸,跺著腳嗔了一聲,“姐姐!”怎麽說到一半不說了,還讓她做粗使的活兒,她可是神女。
“你只是個小小的舞姬,沒有根基,沒有人望,憑什麽反駁我的命令。”硫瀲平靜地躺了下去,“倒完水回去睡覺,以後不要半夜瞎逛。”
桃姬心裡憋屈,卻又沒法違抗硫瀲的命令,隻得拖著木桶往門外挪去。
出了房門,走廊盡頭的風一吹,把她吹得渾身一冷,腦子也靜了下來。
她咬著唇思忖。硫瀲說的不錯,她初來乍到,沒有資歷沒有人望,什麽都沒有,這裡任何一個人都能凌駕她之上。
身處弱勢,她沒有別的選擇,上行不通,只能試著籠絡身邊同級的人心。
桃姬歎了口氣,取了木桶一趟一趟地從三樓往一樓倒水,接連跑了四五趟分批搬運,她累得大汗淋漓,再沒有了初來時的美態,等到浴桶舀空了,她又抱著偌大的桶往一樓運去,等做完一切回到房裡,桃姬疲憊得躺在床上隻想睡覺。
今晚真是好險。
硫瀲看穿了她的心思時,她還以為自己會被逐出去。
躺在柔軟的枕上,桃姬困倦地閉了閉眼。真稀奇,竟然有人知道了她的別有居心後還對她好言相勸。
她本以為花了重金把她從死牢裡買出來的緋鈺已經夠奇怪了,沒想到緋鈺身邊的侍女也那麽奇怪。
老板和老板身邊的人都有一副好到爛的心腸,這個伴袖樓到底是怎麽樣才開起來的,為什麽還沒有關門倒閉。
女孩呼吸之間盡是疲憊,她抵擋不住困意,最終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在意識陷入黑暗之前,她模模糊糊地想著:在攢夠錢之前,她要一直賴在這裡,出了伴袖樓,以後一輩子她估計都再也遇不見這麽爛好心的主人了。
桃姬翻了個身,腦海中不知怎的忽地浮現出了女子細窄的腰肢,那腰上沾著水珠,膚色在昏暗的燈火下呈現出麥色,腰側兩旁是滴水的墨發。
她猛地縮進了被子裡,惱得睡意全無,臉上一片通紅。
氣死人了,區區一個侍女,竟然長得比她還勾人,難怪能上那個狐狸精似的緋鈺的床。
又翻了個身,桃姬忽地安靜了下來。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幸好沒有去敲緋鈺的門,連硫瀲都能看出她的伎倆,換做是緋鈺,還不知道會怎麽樣。
會怎麽樣……
桃姬又困了起來,她打了個哈欠,心道,反正也不過是另一個披著狐狸皮的爛好人而已,能把她怎麽樣?這伴袖樓裡的確有討厭的蒼蠅,可大部分人都和緋鈺硫瀲一樣,純良得像個傻子。
她要賴在這裡,絕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