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芍見秋石面色難看,遂解釋道,“妾身本來也想通報,可外頭沒人守著,妾身隻好擅自進來,不想聽見了姐姐和丫鬟說話。”
梅洛輕哂,“無妨,你怎麽這麽早過來了?”
“來看姐姐本就該早些。”秋白芍走近,見梅洛要起身,便按住了她的肩膀讓她坐下,“長久沒來給姐姐請安,今日趕巧,就讓妾身來為姐姐梳妝罷。”
梅洛透過鏡子看向了秋白芍,女子已經自顧自地從秋石手中拿來了梳子,還打開了她的妝奩挑選。
再過一會兒後院的姨娘就要過來請安,梅洛知道她的用意,就是要這幅姐妹融洽的場景被人看見。
現在王府由秋白芍管著,王爺視她如珠如寶,梅洛也只能順著她的意思。
“方才姐姐說,妾身缺個教導的人……”秋白芍撫著掌上的發,不著痕跡地開口,“這話真是說到了妾身心坎裡了,這些日子妾身花了十成十的力氣,也沒能琢磨出什麽來。妹妹確實想求位師傅指點,可王府裡人人事忙,才富五車又有空閑的,看來看去也只有姐姐了,不知道……”
梅洛垂眸。
“王爺親自將府裡的事宜托付給妹妹,便是信任妹妹。”
秋石在一旁聽得怒火中燒,妾室管事就罷了,竟然要求嫡妻協理一個小妾?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秋白芍說這話也並不好受,她何嘗不知道求人教自己這些事情丟臉至極,可她更怕下個月還像現在這樣錯漏百出,讓尉遲礪覺得自己蠢笨。
與其求後院那些難纏的姨娘,秋白芍更願意求面前這位第一美人,一則求她不算失了自己的身份,二則她看出梅洛是個怯弱的性格,不會生事。
“便是怕辜負了王爺的信任,所以妾身才來求姐姐。”她從桌上摸起一隻點翠釵,俯身貼著梅洛的臉,望著鏡子比對位置。
兩人相貼,同時擠在鏡子裡,她盯著鏡中梅洛的眼睛,亦讓她看清兩人的處境。女子偏首,輕聲呵氣,“妾身都求姐姐了,姐姐難不成還要推辭?”
梅洛張了張口,剛想說什麽,被一陣藥味堵住了口。
她稍稍回眸,目光剛好能落在女子的腹側,那藥味似乎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
“妹妹這麽說,我怎麽好推卻。”梅洛應了,“只怕才疏學淺,不要誤導了妹妹。”
“有姐姐這句話,妾身心裡就踏實多了。”秋白芍放下了手中的點翠,起身從鏡中離開,換了支銀釵,“姐姐膚白,連銀飾都不怕比呢。”
梅洛應付著笑笑,“你手巧,用什麽都好。”
“是了,妾身不像姐姐學識淵博,妾身一介小民,既看不懂書又不通音律,平日也就只能研究研究這些打發時間。”秋白芍麻利地給她梳好了發髻,一邊挽發一邊暗暗驚疑,梅洛用的是什麽梳頭水,頭髮竟然這樣的順滑,還透著一股香氣。
秋白芍不著痕跡地低頭,捏著一綹長發在手中嗅聞,想聞聞到底是哪種香。
梅洛透過鏡子將這動作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著秋白芍捏著自己的頭髮,偏著頭聞了又聞,聞完之後抬頭思忖了片刻,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接著又悄悄俯身聞得更近了。
她有些尷尬,又不好意思戳破,覺得自己那簇頭髮都不安地發起了癢意。只是一些銀桂荷葉水而已,這樣親昵的動作,就算是丈夫都還未對她做過……怪令人害臊。
秋白芍聞出了個七.八分,終於放過了手中的頭髮。
照理梅洛已經喝了一個月的湯藥了,可身上一點藥氣都沒有,還是幽幽淡淡的清香,真不知是怎麽保養的。
梳好了頭,梅洛讓秋石為自己上妝,等一切妥當,略坐了會兒,外頭便響起了鶯鶯燕燕的聲音。
三王爺後院百花齊放,共有五位姨娘,這個數量在王公貴族中也是拔尖的,秋白芍進府之前,府中一直由柳氏管理。好不容易管得井井有條的王府突然被一個外人接了手,柳氏的憤怒可想而知。
這些日子兩人之間的矛盾,就連閉門不出的梅洛都有所耳聞。
時辰將近,梅洛坐在主位待客,一刻鍾前後,各院的美人們陸陸續續到齊入座。
這本是一個月前就該有的請安,現在卻要靠一個側妃向王爺求情才求來,梅洛的心情稍有複雜。
她略笑了笑,保持著體面,“我剛來王府不久,身子又不好,一不能侍奉王爺,二不能操持家務,凡事還得勞煩各位姐妹,尤其是側妃。海棠閣遠,往後姐妹們有什麽要緊事,問過王爺和側妃就是。”
她本也沒什麽說話的權力。
坐在梅洛右手下的女子身材豐腴,著一身碧色,卻穿出了嫵媚妖嬈狀,那雙眼眸似桃花,朱唇不點而紅,眉眼處有幾分厲害的凶相,看起來很不好相處。
“從古至今妾給妻請安都是規矩,咱們王爺是最喜歡規矩的人了,可王妃進府都一個月了,咱們姐妹才能見到王妃,也不知道是誰狐媚了王爺,連祖宗規矩都不顧了。”她說著,目光一分不曾從對面的秋白芍身上移開。
梅洛見此,更加體會了外頭所說的“柳姨娘和側妃不合”的傳言,才進來頭一句話便直指秋白芍,果真是厭極了她。
被人點明了罵的秋白芍但笑不語,她放下手中的茶盞,扭頭看向上方的梅洛,“今早過來給姐姐梳頭時,聞見姐姐發上有股淡雅的香味,不知道姐姐用的是什麽梳頭水?”
柳姨娘一愣,接著怒火中燒。
好個會使手段的賤人,居然裝瞎做聾忽視她,她前一句說規矩,後一句便在眾人面前拿伺候王妃說事,巴巴地給自己立牌坊。
“拿松針、銀桂、白蓮、荷葉還有些別的亂做的水,你若喜歡,一會兒我給你一些。”梅洛說著,想起了被她拉著頭髮偷聞的事,面上被臊得有點泛紅。她比當事人都更覺得羞恥。
羞恥是一回事,但無怪王爺喜歡秋白芍,她確實溫柔內斂且聰明,還懂得隱忍。柳氏真要和她作對,怕是得不了善果。梅洛暗忖。
“說到這個,方才妾身聽見王妃喚丫頭叫秋石。”柳氏勾唇,扯出一抹嘲諷的笑意,“這倒是巧了,秋石?聽起來倒像是側妃的親姐妹,難怪側妃這麽喜歡伺候王妃,看來是天注定的緣分。”
場上安靜了一下,柳姨娘滿意自己造出的氣氛,又端起茶盞聞了聞,挑著眉看向了梅洛,笑了聲,“王妃可真是偏心,賞了側妃太后的貓眼,到了我們這兒,就隻拿杯紅葉子來,到底還是側妃和王妃親近啊。”
“柳氏!”誰想方才還巧笑倩兮的秋白芍忽地拍桌厲喝,“我知道你恨我搶了你掌家之權,可王妃姐姐還病著,你頭一回來拜見就非要這般字字句句攪得她不安嗎?”
“我……”柳姨娘錯愕地睜大眼睛,被突然的翻臉給震得措不及防,不止柳氏,在場眾人都被這聲氣勢洶洶的厲喝嚇了一跳。她反應過來,剛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被秋白芍搶先一步堵了回去。
“這些酸話,你私下裡怎麽說都不要緊,我敬你是姐姐,處處讓著你。可現在王妃在這兒,你難道一點敬重之心都沒有,非要王妃為了你我之事心煩才高興?”
“好了。”梅洛及時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柳姐姐也不是有意的,原是我不好,暑天心氣難免燥,是我不該大熱天的把各院姐妹叫過來。”
她望了眼窗外,“眼看也快到午膳時候了,我就不多留大家,今天就散了吧。”
柳姨娘率先起身,衝著對面的秋白芍冷笑一聲,“王妃心善,有什麽錯兒都往自己身上攬,只怕有些人不領情,還覺得意猶未盡不想結束呢。”
她說罷,轉身就走,步履帶風,頭一個出了海棠閣。
余下眾人也起身告退,唯有秋白芍還坐在位子上沒有動彈。
梅洛望向她,“今日是我沒有周全,讓妹妹不高興了。不過柳氏入府早,妹妹凡事還需多加忍讓才行。”
秋白芍歎了口氣,“妾身明白。妾身卑賤出身,本是無法伺候王爺的,能得王爺錯愛,已是大幸,怎麽會再同後院裡的姐姐們計較呢。”
她走上前來,跪坐到梅洛跟前,拉著她的手笑道,“倒真是該謝謝姐姐解圍,否則今日不知道要鬧到什麽時候才能罷休。”
“應該的。”梅洛將手抽了回來,疏遠、客氣,“天氣熱,側妃也早些回去罷。”
秋白芍知道王妃被柳氏鬧了一番,心情必然不爽,更不高興被她拉出來擋槍,於是也不多糾纏,笑吟吟著起身,“那妾身就先告退了。”
梅洛看著她神清氣爽地出去,扶著額長歎了一口氣。
她沒有和秋白芍鬥的資本,甚至不得不順著她的意思,以免她在王爺跟前嚼梅家的舌。
眼下她被禁足,就是給王爺做頓飯送去都行不通,不知道這輩子還能再見幾次王爺的面容。
她了解自己的脾氣,恐怕就是能見面,她也不會再巴巴地往上趕了。洞房一日,著實傷人,她可以忍受妻妾之間的拈酸吃醋,卻無法容忍自己的丈夫如此輕貶自己。
事不過三,梅洛折不下這根骨,寧願拉攏秋白芍,也不想再去死皮賴臉地乞求三王爺的恩寵。
“王妃,該到您喝藥的時間了。”秋石惴惴不安地端著藥上前,梅洛接過,放到了一旁。
“放著吧,一會兒再說。”
“可是大夫囑咐了要按時喝……”
“喝了藥有什麽用。”梅洛搖頭,“病好了又有誰來看,放著吧,我要去歇了。”
……
翌日一早,梅洛剛用完早膳便見秋白芍著人抱著兩本帳簿過來,海棠閣的奴仆少,為數不多的那幾個下人對她也都比對梅洛熱情。
她出入仿佛自家,輕松愜意得很,連通傳都不必。
“今日怕要叨擾姐姐了。”她坐在了炕桌旁,將手中的簿子攤開,擺上了筆墨,“姐姐不必管妾身,做自己的事情就是,遇到不懂的,妾身會問。”
秋石笑著為她遞茶,心裡嘀咕,倒是不客氣。
梅洛頷首,“妹妹今日來得這麽早,不用服侍王爺麽?”
秋白芍一邊謄抄一邊答道,“姐姐不知,王爺被皇上派去天津衛辦事了,要十幾日才能回來。”
“是這樣……”
察覺女子語氣中的恍然失落,秋白芍隻做不知,專心看她的帳本。梅洛自然會不舒服,她一個正妻連王爺遠行的事情都毫不知情,還得從小妾嘴裡探聽。
但秋白芍沒空搭理她的情緒,下個月就是中秋,府裡事情一定極多,她勢必要在八月之前熟悉這些庶務,盡快將王府掌握在手中。
這一個月下來,帳本上的字她倒都認全了,只是算起數來總是出現錯漏。打著算盤撥了一個多時辰,秋白芍正準備讓梅洛給她核對一遍,一抬頭,只見窗前女子已然歪著頭睡了過去,手裡還拿著一本書搭在膝上。
秋石在旁邊站著,見此小聲解釋,“王妃自病後總是多覺,側妃見諒。”
“無妨。”秋白芍揮手,“你下去吧,王妃醒了我再叫你。”
秋石哪裡肯下去,生怕秋白芍對主子不利。踟躕時分,女子柳眸微移,目光不輕不重地橫去秋石身上,笑了聲,“怎麽,擔心我害你家主子?”
“奴婢不敢!”秋石連忙低頭,咬著牙欠了欠身,不情不願地下去了。
等她將門關上,秋白芍擱筆下地,揉著手腕松快松快。
連自己坐在這裡都能睡過去,看來王妃的病確實不輕。她眯著眼打量窗前的女子,就是在病中,第一美人還是那樣好看。炕床靠著大大方方的明窗,她睡在窗前、睡在被潔白的明紙濾過的日光裡,手擱在膝蓋上,松松地握著一卷書經。梅家的二小姐生來就是這樣,她生來就是沐浴陽光,沉浮書香。
秋白芍輕嘖了一聲,湊上前細看,那張臉上蛾眉皓齒,皎若明月,伸手輕觸,哪怕是炎炎夏日中,都如冰玉。
雖然王爺厭棄了她,可架不住她娘家的嫁妝豐厚,這些日子梅洛身上熏得香,氣味極好,就連秋白芍聞了都覺得心神寧靜。
可惜了這妍姿豔質,長得再好看、身上再香又有什麽用,到了也就是個孤老終身的下場。
她撫上了梅洛的臉,帶著嫉妒,心疑這麽白的膚色到底有沒有塗粉抹脂,可剛碰了兩下,炕床上的女子倏地驚醒,同她四目相對。
一瞬之間,近在咫尺,呼吸相纏。
那充滿驚愕的神情和著梅洛身後燦爛的陽光一起,結結實實地撞進了秋白芍的柳眸之中。
像是長久以來奄奄一息的花朵忽然被催到了極盛之姿,吐露著花蕊,綻開了花瓣,恢復了明媚的嬌豔。生機勃勃。
她愣了愣,浮現出了想法——
受驚的梅洛和她傷心起來一樣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
然後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捂著耳朵往王妃院子裡偷偷扔鞭炮:嚇死你了吧,哈哈哈(不是X